作者:洪忠佩
每年春分過後,空氣就變得溼潤起來,比空氣還要溼潤的是山林中鳥兒的啼鳴,嚶嚶,啾啾,囀囀,像水哨子的聲音,每一聲都帶著水氣和草木的氣息。虎鶇卻不同,它叫起來類似烏鴉,嘎嘎嘎,倒是不及那麼粗糲、嘶啞。
虎鶇是俗名,它有一個同樣霸氣的學名——虎斑地鶇。
在金田源遇見虎鶇,純屬意外。那是芒種後的一個上午,我沿著金田源的田埂走,轉過塢口,瞬間被眼前飛舞的白鷺群震撼了——數十隻,還是上百隻?我數都數不過來。仿佛,眼前有一朵朵白雲飄過。前方,山巒是綠的,稻田是綠的,唯獨飛舞的白鷺亮得耀眼。它們紛紛落在了田裡,落在了山邊的樹冠上,而那振翅的聲音,以及嘹亮的合鳴,似乎還留在空中。返過神來才注意到,面前的田埂上竟然有一隻長著虎斑羽毛的大鳥在悠閒地散步。虎斑地鶇?是的,沒錯,因為虎斑紋的羽毛在鳥類中十分罕見,我在圖譜中見過之後,很難忘記。虎鶇能夠在田埂上悄無聲息地出現,給了我莫大的驚喜——它屬鶲科,在婺源是留鳥,卻不多見。身體呢,長得比藍磯鶇、紫嘯鶇都要壯實。仔細看,虎鶇像是穿著一身黑斑鱗片的盔甲,喙、爪尖而利,也顯得有力度。倘若,虎鶇不是站在田埂上,而是站在松樹與豹皮樟之間,抑或站在光影下的腐葉上,是很難被發現的。
或許虎鶇羽毛的虎斑色,是與生俱來的保護色吧。
顯然,虎鶇也發現了我,它怯生生的,透出幾分機警,看神態倒像一個痴迷於玩耍而又害羞的孩子。慢慢地,它躲到了茅叢背後,有點像掩耳盜鈴。其實,我只要移動一步,換個角度,依然能夠近距離地看到它的身影——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發現它也在望著我。它的眼睛裡,仿佛映著山泉、草木,異常清澈。我知道,虎鶇歡喜流連於灌木叢、山坡,還有溪澗邊,不知它為何走到了田埂上。然而,我想進一步靠近它,用手機給它留下照片,它卻唧唧唧地叫著,走進稻田的禾叢間,漸行漸遠。
原來,虎鶇的叫聲不止一種呢。
金田源是金盤村的一個山塢,兩邊山巒中的喬木林、灌木林、針葉林,縱向地朝豸山尖綿延。不同林相的山巒交合在一起,組成了群山的樣貌,翠綠,蔥蘢。那顯瘦的一部分山崗,是野鴉椿與香榧的種植園。墊底的呢,是山腳與山崗之下的茶園、小溪、水庫,還有一丘連著一丘的稻田。而金田源的周圍,即饒河源國家溼地公園與婺源靛冠噪鶥保護區。石門村、鶴溪村、金盤村,是我一年四季徒步作田野考察的一條線路,常常給我帶來關於草木與鳥類的意外驚喜,犁頭草、雞眼草、金線草、仙鶴草、隔山香、花櫚木、鹽膚木、土黃柏、皂角樹,以及黑領椋鳥、棕扇尾鶯、草鵐、松鴉、灰樹鵲、鵲鴝、白喉短翅鶇,我都是在這一帶認識的。
看來,處於北緯30°的婺源鄉村,還有許多我未知的神奇動植物。
金盤村的老俞早年當過護林員,對周邊的山徑熟稔於心,此前我找過他當嚮導。他一把鋤頭杵在面前,與我聊起鳥來,興趣盎然,說這虎鶇呀,分明是出來找蟲子、蚯蚓吃哩,前些天來鋤草就發現了。算起來,它在田埂上轉悠好幾天了。虎鶇不像白鷺,出來一群一群的,它出來都是單身,也安靜,神出鬼沒的。說著,他摘了一截虎杖遞過來。我效仿他的樣子,撕去皮,放在嘴裡咬了一口,微酸,吃起來生津,過癮。
翌日清晨,我背起相機溯星江河而上,到金田源時山嵐還未散去。微風拂來,有飄逸的山嵐,有飛舞的白鷺,有山與山之間鳥鳴的呼應,那山,那水,那田野,那荷塘,以及遠處粉牆黛瓦的村舍,自然多了幾分寫意。本來,我是想追蹤虎鶇,找到它的巢穴,去尋找它生活的軌跡,或者看一看它的同伴與子女。然而,虎鶇好像發現了我的秘密似的,一直沒有露面。
總不能守株待兔吧。我沿金田源去了近乎荒蕪的鶴溪嶺,沒有找到老俞所說的冷水亭。不過,卻意外地看到了黑鵯與棕背伯勞,它們忽兒站在樹丫上,忽兒落在枝頭,輕盈,靈動,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當我再返回金田源時,已近黃昏,鳥兒都歸林了。
候鳥是風的乘客,留鳥則終年棲息於自己的家園。只要草木在長,時間就不會靜止,鳥兒也會生生不息。暮色降臨,山巒隆起了蒼茫的身影,想必在山林深處,會有無數雙眼睛在守望金田源的田野,以及晚歸的村人。仿佛,我又看到了虎鶇那雙清澈的眼睛。
《光明日報》( 2020年10月30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