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24,一部名為《鹿鼎記》的武俠小說開始在香港《明報》連載。待刊載完畢,已經是1972年9月23日了,一共連載了兩年十一個月,風行香江,洛陽紙貴。
類似這樣的小說連載盛況,在香港已經頻繁出現近20餘年,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安之若素。但是,幾乎毫無徵兆地,又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在此書面世之後,它的作者,一代武俠小說宗師金庸,正式宣布掛印封筆,不再寫作新的武俠小說作品,讓所有人始料未及。文壇大俠從此「金」盆洗手,瀟灑地退出江湖,而那個俠骨丹心、快意恩仇的武林世界,也隨之從此隱沒。
關於他封筆的原因討論,歷來眾說紛紜,口舌為勞。我也湊熱鬧談三點最核心因素,是耶非耶,頭條朋友教我。
1,寫武俠小說本非所願
如果條件能允許他封筆不再涉足武俠,也許金庸早就「金盆洗手」,將筆束之高閣了。只因為寫這類「遊戲文章」,從來就不是他平生所期,是形格勢禁使然。
金庸一生,最大也是唯一的理想,是做一名外交家。他年輕時,大學上外交系,自學英語,關注國際新聞,去香港入《大公報》,甚至傳聞與第一任妻子離婚,都是這種抱負所衍生的言行。而後,所願不遂,退而求其次,辦報有成,布衣論政,處士橫議,多少能獲得一種心理上的補償。所以,晚年,他說,除了妻子兒女,他最愛的就是新聞事業。
他以武俠創作暴得大名,完全是造化弄人,誤打誤撞,無心插柳柳成蔭。他並無心成為一通俗小說家。檢點他的生平,自少及老,他基本從來都不曾說過武俠小說創作是他所愛之業,反倒不斷地「夫子自道」無奈心境。
金庸說他所以寫武俠小說,一為交差,二則是為好玩。這是實話。 一者,他的小說創作純粹是出於商業目的,是出於以小說養報的策略;其二,他自己也對這個沒有自信,至少在晚年以前都不會視之為「名山事業」。所以,在訪談中、文章中,他屢屢都說,武俠小說是「娛樂性的庸俗讀物」、「無所謂的通俗小說」、不是」真正的文學著作」。
他為何會有如此傳統而古板的觀念與偏見,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海寧查家的出身給他帶來的「影響的焦慮」太大了。海寧查家,是世代「文宦之家」,入宋以來名人大家輩出,都是嚴肅的文學之士,讀小說、寫小說就其家訓而言,不見的是多少光彩的事情。
甚至以他歷代先祖的眼光看,大概都是「有辱門楣」的吧。我們看金庸自己對武俠小說的不自信,不能忽視這種來自家族觀念的桎梏意識。
2,江湖退隱夢的誘惑
金庸寫了一輩子江湖,「製造」了一批又一批栩栩如生的大俠,而他自己,儘管嚴肅,內心又何曾沒有仗劍走天涯的「千古文人俠客夢」?
他這一生,出身清貴,學富五車,閱人無數,才識過人,既腳踏實地,又可謂眼空四海,佩服的人極少。他自述生平,曾經說過,他最敬服的人,當代是廣安鄧先生;而在古人中,則是範蠡與張良。何以故?因為他們都是在轟轟烈烈的功業成就之後飄然遠去的人物。
金庸在文章中,數次表露心跡,認為自身心中也一直有著這樣的一個「退隱夢」。在1980年宣布封筆後不久,他對記者說過,「我希望把筆想停下,把大部分的報社工作也交出去,讓自己進入退隱狀態,過些自己喜歡的生活,比如:弈棋、讀書、旅行,讓大家忘記我的存在」,這完全是一種「隱居式生活」的想像與安排。
他選擇封筆,選擇「退隱」,當然也有「月滿則虧」「見好就收」的智者認知在裡面。他比一般名人都要清醒,任何事物,皆有一個盡頭,就理論而言,甚至宇宙也有盡頭。小說創作也不能例外,一旦走到了盡頭,若再想前進,實在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在《鹿鼎記》完成之後,他也表示過,他已經寫出了最好的作品,他無法再創造比之更好的東西來了,也已經無法再超越自己,再寫出來,還是在盡頭邊徘徊,何如不寫?
所以,在創作的最高峰、最頂點抵達之後,他適時地選擇封筆退隱,去追求另外的人生目標了。人說,讀史使人明智,他確實至老不糊塗,有極好的自知之明,退一步海闊天空。
3,有激而然的好勝心與安心讀書的願望
晚年的金庸,毅然封筆,給武俠小說創作最終作結,又顯然和他後來的一些境遇有關。最明顯的,是他想在學術上得到承認,同時彌補自己年輕時因戰亂沒有繼續求學、安心讀書的願望。
就自我的文人身份歸屬定位而言,金庸一直有一個深重的情結,即並不樂戴「小說家」的頭銜,而對別人稱呼他為「學問家」特別是「歷史學家」更感受用,甘之如飴。他對「歷史學家」的看重,遠遠超過「小說家」的自命與被命。中國歷代文學評價系統中,」小說「從來都僅是「小道」,難登大雅之堂,他一生都沒法擺脫這個傳統觀念。
可以說,這是一種隱藏內心深處的自卑情結。他不是史學科班出身,但寫下的那些著作,幾乎處處皆是,他把他對中華文化、中國歷史的所學所識基本都灌注到了哪些小說之中,他對自己所寫的《袁崇煥評傳》等史論也是自豪的,他自認為自己是一名歷史學家。所以,當他晚年就任浙大文學院院長時,會如此公開申辯,「請不要叫我金庸,我是查良鏞,我是研究歷史的教授,我是歷史學家」。
但是,他「史學家」的自我期許,卻一直得不得學界的承認與看重,甚至中國史學界內部議論蜂起,非議頗多。
當初,當他準備接掌浙大文學院時,學術界幾乎清一色地表示不苟同之意,認為這將損害浙大的學術聲譽,是一個小說家與史學者的「一場錯位」認定。
他的很多史學觀念,也得到了很多批評,比如他談羌族的歷史,就被認為是「大笑話」。華東師大歷史系某教授說,以金庸的水平,甭說是院長了,在系內當個副教授都不夠格!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董健,甚至公開說,「金庸不過一介武俠小說家,當院長根本不合適」;董健還說,金庸曾在南大開講座,歷史知識錯漏百出,還是被轟下臺的,說金庸還為此事羞而自辭院長一職云云。
這些並不友好的議論,對金庸而言,顯然是倍感挫敗的,他被刺痛的,是內心最脆弱的那個地方。對這些批評,他也並不服氣,他說了很多反擊的話,這些言論至今還隨處可查。他曾黯然地回應,「能被承認當然好。但是有時候一旦妨礙到別人的利益……他們就不肯承認你,就情願打倒你,來貶低你」。
可以說,他的「非科班」出身和學術的不被承認,成為他晚年最大的缺憾,也給他構成了巨大的壓力。當一個人的人生攀登到頂峰時,越是沒有得到過的,往往會越想滿足,尋求彌補。因此,他反覆強調,他在東吳大學念書時,是因為戰亂,沒有拿到畢業證書;他說,「人說我的小說俗,我並不在乎——有人公開批評我學問不好,我就相當重視了」;他稱,「我最喜歡的還是大學生活,我快80歲了,最大的願望還是到大學去做學生,從一年級念起」;他也坦誠,「求學,並未為了學位,而是感到自己學問不夠」。
可以推測,正是這兩方面的缺憾,不僅使得他徹底「封筆」,也讓他作出了各種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比如已經是劍橋榮譽博士了,偏偏還執意以80歲高齡,跑到劍橋做真正的學生,從碩士念起,攻讀歷史系博士學位。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作為旁人,僅看到不解,但是,也許對於金庸這位老人而言,他終生都在尋求生命的平衡,尋找自己最好的位置,「生無所息」。從這個角度理解,他從未「封筆」,也永遠不會真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