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還扛著攝影器材,
兜兜轉轉,一會移步換景,
一會擺弄相機,
一會又伸手比對著光影,
嘴裡還念念有詞:
蘇州園林最是陰柔,
光與影要恰到好處,得等!
要拍好園林,
每年也就兩三天時間,
那幾天裡,
每天也就十幾分鐘可以拍。
有那麼誇張嗎?
毫不誇張!
極致攝影家陳健行這一「等」,
就等了四五十年。
等一個瞬間 定格永恆
與陳健行老師的第一次「相約」,
不在他家中,恰在園林。
一件舊T恤、一副金屬邊眼鏡、一雙黑布鞋……隨意的打扮如同鄰家爺爺;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半圈」舊電動車,那車許是年歲也長了,偶爾還會發出「茲拉茲拉」的聲響。
秋日的清晨6:00,
晨曦微露,
陳健行老師就這麼
「猝不及防」地
「闖」入了我們的鏡頭。
他的背有些微駝,
許是常年扛三腳架的緣故,
精神卻是矍鑠,
眼裡,有光……
「約好的6:30,你們倒是來得挺早啊!很守時!」
「不早點,怎麼能捕捉到您!」
一邊打趣著,我們一邊跟著先生,進了拙政園。
「陳老師,又來了啊!您悠著點……」
「嗯,沒事兒,今天天氣不錯,來看看……」
拙政園門口和陳健行
打招呼的看門大爺,
據說也是拙政園的老人了,
和陳健行有著二十多年的交情,
就連那條叫「阿黃」的老狗,
許是嗅到了熟人的味道,
也乖巧地在陳健行身邊轉了幾圈……
「拍園林,要麼早要麼晚,你們知道拙政園裡哪個角度的光影最美?」說話間,先生輕車熟路七拐八繞,悠然地穿梭在裡,尋找一處山水、建築和光影俱佳的地方,倏爾站定,琢磨今天將射進園子的第一縷陽光。
移步換景好幾處,
最終先生
覓得一處光影絕佳地
按下快門
「咔」下一張照片。
拒絕網絡卻微友成群 「桃李滿園」
只拍一張照片就走?
先生話不多,
我們帶著滿腹疑問,
隨先生回到他家中。
「今天有收穫嗎?」開門的是陳健行的妻子徐燕秋,見先生喜上眉梢,「看來今天拍到想要的了。快,先吃早飯吧,孩子們是不是也還沒吃,一起吧……」
「嗯,可以的,我先來處理一下……孩子們,你們先吃雞頭米……」
言罷,先生便坐到沙發一邊,搗鼓起自己的手機。
「剛跟園林約完,又去約攝友了……」聽著徐燕秋的嗔怪,我們一邊吃著雞頭米,一邊打量起這個不大的屋子。
進門的牆上掛著四幅園林的攝影作品,分春夏秋冬;
屋子裡見的最多的倒是各種形狀的太湖石,整個屋子整潔、乾淨,沒有絲毫多餘的修飾;
書桌上擺放著先生摘錄的唐詩宋詞,一沓一沓,不下十幾本;各種「色彩豔麗的小玩意兒」,擺了一書架子。
「每次出去見到什麼端午節的小老虎、喜糖盒子、紅色的油紙傘,就搗鼓回來。光這種油紙傘,家裡都不下十幾把,拿來拍照的,」徐燕秋說,「這老頭怪得很,從來也不上網,連在線點個外賣都不學,但是這微信的攝友圈倒是玩得很溜。」
原來,先生在自己的微信上開了一個《請你欣賞》的專欄,每天早上都定時給攝友們的作品賦詩點評,在朋友圈裡發布。
「年紀大了,有這點精神寄託,也挺好。從來不間斷的,冬天就躲在被窩裡弄。」徐燕秋告訴我們。
有意思的是,我們採訪團隊中有一位小哥也是攝影「發燒友」,一來二去,他與先生倒是聊得熱火朝天,「自己的作品被老師點評過,感覺這趟值了」,小哥感慨。
從不P圖 攝影大家的「倔」脾氣
約了園林,約了攝友,
這回總該跟我們約了吧?
終於,從拙政園裡出來時的那個疑問,隨著採訪的深入,伴著先生攝影生涯的漸次展開,慢慢釋疑。
「真正的藝術家要與眾不同,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深愛姑蘇,迷戀這片土地,喜歡這裡的每一個園林。」
先生對蘇州園林的愛,想來是浸潤到骨子裡了,他的家就在拙政園和獅子林中間,從小就喜歡到園林裡遊玩,他說在年少的時候,這種情愫就根植於靈魂深處。
在先生的家中,
有一套可以查看
彩色反轉片的設備,
經過顯像器呈現以後,
先生的每一幅作品
似乎都經過「精雕細琢」,
然而實際操作
它們卻都是「渾然天成」。
「這張漂亮吧?」言談間,一張虎丘的雪景呈現在我們眼前,薄薄的一層雪覆蓋在虎丘山,周遭萬籟俱靜,沒有遊客,只有一位女孩打著紅色的油紙傘,成為「萬裏白雪中的一點紅」,甚是醉人。
「蘇州的雪最好下薄薄的一層,那才有江南的味道,厚厚的下了十幾公分,那是東北林海雪原,樹枝上沾滿了雪才能形成瓊脂銀花的效果,下幹雪和潮雪都不行,這種景可是難得一遇」。
說到這幅雪景時,先生的眼中的光變得炙熱,話也多了起來。原來這幅雪景是先生半夜起來,偶得之作。當天凌晨4點,發現窗外下雪,他就拖著妻子和女兒去虎丘山拍雪景。
「當時路上兩邊的樹枝上積滿了雪,都壓到地上了,我們從樹叢當中穿過去,到千人石時,天還朦朦亮,我就選好角度,架好照相機就在那裡等,等太陽出來。」先生回憶說。
「不光是他,連我也很興奮,她還特意讓女兒打了傘,作了點綴。」徐燕秋告訴我們,「他拍園林一般都是靜景,偶爾有人也是他謀劃好的,講究的就是意境。」
為了等一張照片,
在過去無數個
寒來暑往的日子裡,
「這種突然襲擊不知重複了多少回。」
徐燕秋調侃道,「有一年大年三十下雪,他連年夜飯都沒吃,就跑到園子裡去了,回來的時候褲腿全部都溼透了,頭髮也都結了冰,但是他自己卻高興地跟個孩子似的。」
為了拙政園的夜景,
他在園子裡餵了一夜的蚊子;
為了留園的海棠花,
他等了四年、拍了四年;
明明是去倒垃圾,
回到家中的時候
「垃圾袋卻還在手中」;
……
陳健行打過一個比方:「拍了五十多年園林,就像和她談了一場漫長的戀愛。」這句話表達的不僅僅是痴情,他的下半句是:「和她一起吃飯、一起睡覺、跟她說話,聽她的每一句枕邊語,沒有人比我更懂她。」
柳芽幾時開,
黃葉幾時落,
水面幾時時光最好,
竹影幾時上粉牆,
這些園林季相的變化,
他都如數家珍。
(先生發表的作品和出版的畫冊)
先生鏡頭裡的園林,曾被收入到《園林詩情》畫冊,作為禮品,由當時的蘇州市市長章新勝送給了美國國務卿基辛格和新加坡資政李光耀;
蔣緯國老先生也曾收到先生的畫冊,並致信陳健行:敬念先生潛心於攝影藝術,卓有成效……畫中無字,情外有詩也!
就連老友陸文夫都說,看過蘇州園林的人再來看陳健行攝影作品,會忍不住想把蘇州的園林再看一遍,沒有看過蘇州園林的人看了陳健行的作品,更會想找一個身臨其境的機會。
「現在年紀大了,叫他不要拍了,你看還是忍不住,一看到好看的光影就手癢,蘇州人講『痴獨頭』,就是他了。」徐燕秋說,「現在數碼技術發達,可他從來都不P照片,他說那是不真實的。」
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
採訪當天,
恰逢先生的老友
前來探望先生。
老友見面,
侃起當年航拍蘇州的經歷,
甚是熱絡。
「感動於先生對攝影的熱情,他把蘇州當作園林一樣去精雕細琢。」攝影發燒友陳藝稱,先生是他的良師益友,為了致敬先生,也為了記錄下蘇州這些年的變遷,陳藝在2019年出版了一整套航拍蘇州的畫冊,裡面就收錄了先生90年代初拍攝的航拍蘇州系列照片。
「一共拍了32個地方,都是跟著先生90年代拍的點位來的,構圖、光影什麼的都追尋著先生的腳步,沒有全部一樣也至少有2-3個點是一樣的。」陳藝說,」你看,這個北寺塔拍攝的角度就跟先生一樣。「
事實上,陳健行堪稱航拍蘇州第一人。
90年代初,先生就與幾個老友一起登上了直升機,參加了蘇州市航拍蘇州的活動。
「當時飛機的背包帶綁在門上,突然斷了,我就在門口通過抱著同伴的大腿拍照,差點就從天上掉下去了。「先生調侃道。
一堆要呵護的寶貝
「老頭子,你又要幹什麼?腿腳不好,我來拿吧。」
採訪的間歇,先生突然想起什麼事兒,走到裡屋,拿出一堆他的寶貝,都是一些以前用過的相機,擺起來滿滿一桌,「季節交替了,這些東西要好好保養一下了。」
陳健行的腿腳因為半個世紀的跋山涉水,經常要跪在地上或者爬山,「如今有些不太好使了,關節不太好,蹲下去就很難起來」。
「這是我第一臺相機」,
捧著手裡的海鷗4B型,
先生之於攝影的緣分
又更加生動起來。
年少時,
先生與久病的母親
相依為命,
家中條件不好,
根本買不起相機。
「當時我拍菊花,借的相機焦距不行,就到觀前光明眼鏡店買了兩幅老花眼鏡片,自製了近攝的鏡頭片,拍了菊花,拿到120元錢稿費,這才買了第一臺相機。」先生說,「它立了很大的功勞,我後來用它拍了不少片子」,一邊說著還一邊擦拭著,甚是珍惜。
先生下到西山煤礦,為工人記錄下挖到「寶礦」的千辛萬苦;他記錄下蘇州人民見證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時,歡欣鼓舞的瞬間;他是第一個航拍蘇州的攝影家……
「年紀大了,我們都不讓他騎電動車去園子了,可他總是偷偷騎」,就連女兒陳崢都說,父親對於園林攝影的痴迷,她除了敬佩還是敬佩,「父親太不容易了!」
有時晚間,先生還要與外孫「約會」。女兒家有一個投影儀,先生就經常用它給外孫啟蒙攝影知識。最近,先生還在整理自己以前拍過的作品。
他希望有更多的人愛上攝影,傳承這門有靈魂的藝術。
想來,先生跟園林攝影的約會,這輩子終是要沒完沒了了。
用生命去守望戀人,
因熟知戀人的一切,
而能精確了解戀人
最美好最感動之際的瞬間,
便是先生半個世紀
與蘇州園林的極致之愛。
【看蘇州專稿文/盧奕、視頻/陳瑱鮫】 編輯:李俊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