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帶一路,天下太平無事。偏偏女大學生腳踹4歲女童,與母親、服務員打作一團,引爆網際網路輿情。看似狗血,卻是我們社會的一個多元方程組。
女權、性少數(反恐同)、環保、動保(愛狗人士)、族裔(黑人命貴)、超國家身份(世界公民)……這些「身份政治」的參數,在西方世界風風火火了三十年,現在不僅在西方遭遇挫折,在中國網絡上,也面臨迷之尷尬。
巨嬰腳踹女童引發的輿情,讓這個混沌達到了極點。
先做一個對比:在今日頭條這種讀者群更廣泛,年齡跨度大,深入三線城市的平臺上,熱評都是清一色支持母親、反對女大學生的。體現了一種普遍的民眾常識。
然而在青年居多的媒體平臺,出現一邊倒批判母親的評論。比如知識青年與小粉紅讀者極多的某網站評論區是這樣的:
不要忘記,三年前,大陸兩歲兒童在街頭小便,有香港人錄像並呵斥家長。在同樣的粉紅網站,讀者排山倒海痛斥香港人,而很少批評大陸家長不守規矩。這一次,輿論翻轉,「踹的好」、「熊孩子就是欠揍」聲音此起彼伏,又該怎麼解釋?
伯通《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跳出了網民在規矩、執法層面的糾纏,進入社會情感結構層面討論,並深深抓住了其中一條——沒有經歷過「痛並快樂」養護小孩工作的獨生子女一代成了「恐童」者。
順藤摸瓜,我想牽出一篇文章:1993年《讀者》雜誌發表的《夏令營中的較量》。
有人說這篇文章是80後一代的「噩夢」。文章講述內蒙古夏令營裡日本孩子吃苦耐勞,完勝中國孩子。當年被長輩拿來對小孩耳提面命。而如今在百科詞條裡,此文已經被指為編造事實。
幾年前,一大波青年在微博、知乎等平臺發起對作者孫雲曉的嘲諷和批判,指責這篇文章讓自己小時候背負了嚴重的心靈包袱,而今天中國遠比日本強大等等。時隔二十年,當年的孩子已成人,但創傷性記憶仍然糾纏。孫雲曉的文章被扒了個底朝天。快意恩仇式攻擊顯然超出了一般批評的範疇,很有一種媳婦熬成婆的揚眉吐氣感。
對孫雲曉的批判是在一個更大背景下發生的,那就是世界動蕩,中國經濟一枝獨秀,社交媒體興起,微博上造謠與反造謠雙方大戰的時刻。正是在對謠言的鬥爭中,產生了小粉紅群體。他們生活安定,承認中國崛起的成就,反對謠言,反對逆向歧視。與此同時,臺灣腔與民國範式微。所以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夏令營中的較量》只有在這種時候,被定義為逆向民族歧視的典型揪出來。
孫雲曉也沒有全部說錯,至少我見過的很多肥宅,雖然歌頌崇拜中國軍人的吃苦耐勞,但那不是自己會過的生活,與自己的體重不合適。光想一想「夏令營」中的負重行走簡直就是「迫害」了。所以揚眉吐氣的內涵是:沒有那種磨練,我也很好!國家也很強大!
他們是誰?
粉紅學與生活政治
來看一眼人民網發布的小粉紅人口學數據分析:
險峰凸起的一段正好是198X到2000年出生這一段,不僅包含了「創傷夏令營」的一代人,也包含了大部分批判女童母親的年輕人。
男女基本持平。20歲到25歲這一段,女性比例還超過男性。
由於官方的肯定,「小粉紅」已經成為顯學。
伯明罕派學者雷蒙·威廉斯曾經發明了「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這個詞,相對於「思想結構」,指代特定社會條件下人群的情感和常識之成分、特色與來源。很多小粉紅的批判者只從簡單的集權/自由主義範疇去理解,並藉此攻擊民族主義,說他們左,顯然搞錯了時代。
小粉紅與公知、民國範的對立並非那麼絕對,都是「文明人」,分歧在於,什麼才是自己需要的「面子」?公知認為世界公民應該成為自己的文明身份。更多的新一代網民認為,自己的國家身份就足以驕傲。高鐵、神舟、航母、《三體》、支付寶都是足以自豪的名片。
布萊爾的老師吉登斯認為,冷戰結束之後,微觀層面的「生活政治」上升,取代了宏觀層面的「解放政治」,這也正是身份政治邏輯的一部分。在帝吧遠徵的爭吵中,跳出來的不是民族、階級,而是美食、美景、美女和表情包大比拼。
生活方式和自豪感,像淘寶店一樣琳琅滿目,怎麼抓住要害?歸結起來就一句話:文明人的面子。小粉紅、軍宅的身份訴求就是:你看好了,我是有教養有規矩的文明大國人。
問題在於:什麼才是宅男宅女們的教養和規矩?
規矩黨的誕生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講規矩是每個小粉紅必須恪守的底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規矩既成,重在踐行。講規矩要從行為端莊開始。講規矩的前提是懂規矩。
因為網民連篇累牘論證女童和家長不守規矩,資深新聞評論員沈彬說:
「中國的年輕網民要求,孩子一被剪斷了臍帶,就必須不許哭,不許鬧,不許排洩,不許摸你們家的手辦……總之,必須像宅男一樣,手裡捧個手機就能樂呵一天,不出聲,連紙巾都不用準備。」
這話不算誇張,不少年輕網民宣稱:自己從小就被媽媽教育的很好。
也有人提出,看似網民在斥責孩子,但在現實生活中大部分人是寬待孩子和老人的。他們只是被那些不守規矩的人,和新聞裡各種恩將仇報所刺激,從而在網上發起語言暴力。亂插隊,高聲講話、不牽狗繩、機鬧、醫鬧、各種碰瓷……在每一件熱點社會事件中都可以看到各方互相指責無規矩。
「規矩」是一個百分百正確的詞。但是關於規矩的感覺是在變化的。歷練的人,不會指望自動實現規矩,遇到人際問題會去想法交往,交涉。與他人的磨合本來是人生意義的一部分,是一件需要情商和精力的事情。但快餐時代和數字時代,「磨合」已被二次元男女從生活裡剔除。家庭裡一句話不投機就離婚,社會上一句話不投機就躲開。希望這個世界就像那些可以自動學習用戶習慣的APP,給我一個訂製好的世界。
早有先哲想像過這樣的未來。在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裡,嚴格根據程序設計出來的兒童是十分規矩的,三六九等,規範而無趣地完成各自使命。
因為工作關係,我接觸過很多這樣的「新人類」,談國際政治經濟問題很在行,但是在辦公室苦惱的問題卻是:我怎麼判斷另一個同事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你怎麼知道分配一個任務的時候對方會接受?
對他們來說,日常生活中的判斷太困難了,大國戰略決斷要相對單純些。這輩子還沒負過什麼大責任,但覺得天下都是己任。在國際舞臺,他們討厭認為自己吃不起茶葉蛋的人,在日常生活裡,他們恐懼阿姨大媽。大媽是他們眼中另一種不守規矩的生物。熟人社會、人情練達,這是二次元居民不理解的。
規矩背後的階層排斥
規矩掩藏了什麼不成方圓的東西?
來回想一下幾個月前寧波動物園老虎咬死人事件。大部分網民懶得念及那個父親最後時刻的絕望,只謾罵他不守規矩,謾罵他害死了老虎。同情遇難者的文章被跟帖罵的狗血噴頭。有人指出此人是低收入者,這更令網民逆煩。他們如今更喜歡用這樣一句話反駁:「你窮你就有理?!」
也難說網民全然沒同情心,這句話表達了對依鬧治國的不滿。應該說,數年來媒體對社會事件的不實炒作是有責任的,尤其社交媒體、自媒體上各種維權、眾籌套路透支了人們的同情心。物極必反,導致了一種時刻等待新聞反轉的心態。
但這種逆煩,加上二次元心態,很容易就為階層排斥打開了通道。
「硬碟」這個詞在上海已經流行十多年了。
外地(人)=拼音WD(R)=Western Digital(品牌)=硬碟(產品)=YP(拼音縮寫)
很多本地人認為:硬碟不守規矩,硬碟亂吐痰,硬碟偷東西……我在上海地鐵上見過很多類似場景,一群民工初次坐地鐵,下地鐵時慌亂擠門,一群市民不屑地用上海話高喊:「格捏阿地人!(這些外地人!)」同樣在北京,外地婦女在地鐵上哺乳被偷拍上傳並揶揄:「北京地鐵不是你們村的公交車。」是不是很香港?
即便「我們的徵途是星辰大海」,也不能免俗,只是俗也俗的很宏大。規矩的大棒貫穿從動漫網站到國際政治的一切二次元空間。比如小粉紅聚集的新聞平臺上,每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們會痛斥巴勒斯坦人不守國際規矩,稱讚以色列文明、規矩、強大、優雅。對,你看到一種勝者為王的意識,一種開好車都是好人的判斷。
現在可以理解粉紅網民在香港女童事件中態度為什麼與這次不同——香港人把我們當鄉下人,這還了得?
單單民族主義這個詞恐怕解釋不了這種心態。我在想,這些粉紅戰略家們與硬碟批判者,有時候是不是只隔著一個新聞頻道的距離?
拜中國實業發達,且擁有數量最多的工程師,一支叫做「工業黨」的意見群體近年來登上了網際網路意見平臺。理工科背景,有實業和研發經驗,討厭不懂做事只知道批判的公知,謂之情懷黨,愛從技術層面分析事件,成為星辰大海軍團的主力。但他們將越來越無奈的看到,自己的同盟軍小粉紅也會成為另一種不懂操作不食煙火只愛紙上談兵的人。
說回孩子。幾年前,網傳姜文帶兩個兒子去新疆農村磨練一年,改掉小太陽的毛病,粉絲一片叫好。這只是個謠言,倒是證明夏令營的幽靈還在徘徊。
相比這個杜撰的豪門育兒故事,長期研究民工子弟教育的熊易寒老師說了另一個現實的故事:因為政府嚴控大城市人口,清理違章建築,所以現在市容「規矩」多了,但是家政工因此只能住到更遠的郊區,每天通勤費用上升,服務時間也少了,於是幾年下來,家政保姆價格上漲了不止一倍,和房價漲幅差不多。養孩子更難了,不過城市更規矩,更令人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