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處陝西關中的渭北旱原。老家話裡把割草不說割草,而是說「tiào草」,兩個字都是秦腔裡重重的去聲,村尾地頭要是碰見個提鐮挎草籠的,鄉鄰們就會打聲招呼,「喲,給羊tiào草去呀?」
我打小跟鄉鄰們一樣,也用這樣的鄉音稱呼著割草一事,不覺得有異樣和土氣。待我背上書包開始上學後,發現書本裡滿眼都是「割草」而沒有一個「tiao草」,特別是進城讀書工作後,別說是書本裡,就連我身邊的日常話語裡也入耳皆是「割草」。漸漸地,我開始不喜歡起了家鄉話裡的這個詞彙,覺得滿世界的人都不懂它的含義,在普通話的「割草」面前,它顯得那麼土氣和生僻。於是,我也開始割草割草地說起來和寫起來,覺得在自己的口中和文字裡用了「割草」,自己也好像脫離了土氣和鄉村氣一樣,讓人能抬眼相看。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家鄉話裡為什麼代代相傳地把割草要說成「tiào草」?
那日翻閱商務印書館的《古今漢語詞典》,無意間看見「挑」字不僅有常見的「挑選」等詞義,還有一個「剔挖」的釋義。這個「剔挖」的發現,似乎回答了我30多年來的不解。那一刻,我竟忽然有些許激動。
有「選擇」地「剔挖」,這不正是我兒時割草的準確描述嗎?所以,從那一刻起,我決定要開始用「挑草」代替「割草」!
廣袤的大地上,草的品類萬萬千,而小時候握著鐮刀挎著草籠的我們,儼然就是一個個植物學家。我們能叫出每一種生長在田間地頭的草的小名和一大部分草的學名;我們知道羊喜歡吃什麼草、豬喜歡吃什麼草,也知道什麼草人可以吃什麼草人堅決不能碰;我們從祖輩那裡懂得,什麼草可以驅蚊驅蟲,什麼草可以止血止痛,甚至什麼草可以下奶催情我們都知道……我們挑草不只是用來餵養禽畜,我們挑草有時也為了豐富農家小院的餐桌;我們挑草還用來賣錢,因為很多草被鐮刀奪走生命後它就被人稱為了「中藥」。
我們握著鐮刀,在草叢中有目的地挑選著、剔挖著……
春天,我們沐著春風,戴著迎春花編制的花環,在田野裡彎腰揮鐮,給家裡養的奶山羊挑青嫩的還沒有長出尾巴的狗尾草,挑灰白色的毛茸茸的茵陳給藥材販子換學費。間或看到幾株王不留行,我們也不忘挑來放進草籠,連同那些青草一起回家餵給剛剛下了羊羔的母山羊,因為偷偷聽大人們說過,王不留行草是可以下奶的中藥,至於是它的根葉莖還是花朵種子哪個有此功效,我們就不去深究了,反正整棵挑來餵給母山羊便是,母羊有奶水了,羊羔就能吃個飽長得快了。沒有在麥田野地裡挑過草的人,是分不清早春裡的王不留行和薺菜的,它們的幼苗長得就跟近親似的,沒有生活的人如果胡亂揮舞鐮刀,也許給飯桌挑回來的就是苦澀。王不留行很苦很苦,這般苦是初學挑草的我不相信母親的叮囑,用稚嫩的舌苔偷偷嘗出來的滋味和見識。
夏天,我們在下午放學後的田野,在夕陽西下的涼爽裡,三五結伴來到水渠畔、鑽進玉米地,我們可以邊玩邊挑,因為夏季的草正茂盛,費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挑滿一草籠。我們挑花正豔的打碗花蔓,因為它嫩嫩的汁多葉綠,家裡那頭懶洋洋的八戒最喜歡吃;我們也會挑莖稈高大蓬鬆的蒿草進籠,它能輕易就把我們的草籠撐滿,因為我們想偷懶早早回家,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去村口的打麥場好好玩鬥雞玩捉迷藏。有同伴在草叢間偶爾發現一蔓「魚奶頭」草,蔓上還掛著幾枚魚奶頭果的話,他就會興奮地喊:「快來快來,吃魚奶頭了。」還沒有成熟的嫩魚奶頭果,有著梭形的外觀,看上去像一條綠色的小魚,剝開嫩皮時,會流出乳白色的汁液,如同奶水般,味道甜甜的,果實裡面的白色籽粒密匝有序排列,像極了魚鱗,所以老家人給它取了個貼切的名字——魚奶頭。雖然長大後知道了它的學名叫地稍瓜,但還是喜歡用兒時那個形象有趣的「魚奶頭」稱呼它。兒時的魚奶頭也算是我們挑草之餘的意外收穫和大自然給我們的勞動犒賞了,而像魚奶頭一樣能給我們帶來味覺享受的野草還有很多很多,它們有的是葉,有的是根,有的是果,或甘甜或酸勁,比如薄荷葉,比如一種我們稱之為甜甜根的草根,比如嫩嫩的苘麻籽。而每每回到家的我,總免不了被火眼金睛的母親發現我在用蓬鬆的蒿草撐籠濫竽充數,就會責罵道:「看你這懶蟲,『二月茵陳三月蒿,五月拿來當柴燒』,用這羊都不想多瞅一眼的蒿草撐籠,羊沒了營養,明早你就別想喝羊奶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母親照樣會煎一碗香濃的羊奶後喊我起床享用。母親的狠話哪裡會當真啊!
秋天,我們在蕭殺而又充滿豐收的田野裡尋覓,找尋那些葉肥肉多的已經開始泛黃的草,挑它們進籠,在家門前晾曬堆積起來,等到冬天拿來餵羊餵牛餵懶豬,彌補整個一個冬季的青草不足。
挑草總免不了會有割傷手的時候,不怕,小小植物學家也是小小中醫了。割傷了手,流出了血,沒事,我們會找來隨處可見的刺薊草,掐下它的葉子,弄淨葉上的小刺,然後揉捏成綠色的草泥狀敷在傷口處,立馬就能止血鎮痛了。因為刺薊草的止血作用,家鄉人還喜歡每在清明前後,等刺薊初芽時挑來洗淨搗成糊狀,然後跟麵粉和在一起做手擀的刺薊面,刺薊面看上去跟菠菜面很像,只是顏色比菠菜面更深更沉穩些,吃進嘴更勁道耐嚼些。小時候,母親每年都在清明前後給我做一頓刺薊面,她說:「吃了刺薊面,一年裡都不會流鼻血了。」所以,長大後,在都市裡忙碌穿梭,即便見到多麼多麼美的美女,我都敢直視著多看幾眼,朋友們每每說:「別看了,小心鼻血出來了!」我就會回答:「不怕,打小就吃刺薊面。」看著總是一臉茫然的朋友們,我就想:他們應該是不懂挑草之事吧。
冬天,北風呼嘯,也阻擋不住我們出門挑草的步伐。北方的冬天,凍結的大地上能泛著綠色的野草是少之又少,麥田裡倒是藏身著眾多的薺菜和我們稱之為咪咪蒿的播娘蒿的幼苗,因為它們總是和麥苗擠在一起,挑的時候如果不小心就會把麥苗也挑掉,所以冬天我們挎著草籠出門時,懂得愛惜莊稼的大人們就會叮嚀幾句:「挑草小心些,可別剜了人家的麥苗啊!」冬天挑來的薺菜和播娘蒿一般是捨不得給豬羊吃的,母親會摘洗乾淨後,給我們蒸菜疙瘩、包餃子。自己勞動換來的美食,吃起來特別香。臥底在經冬的麥田裡的薺菜和播娘蒿,冬天是最好吃的,開了春,它們也就跟著麥苗一起拔節瘋長開了,有了莖稈的薺菜和播娘蒿,只能等著我們挑來去餵羊了。
在春夏秋冬裡,兒時的我們挑草忙。這種有選擇地剔挖,怎一個「割」字能表達?合上詞典,我開始喜歡起了家鄉話裡「挑草」的表達準確和內涵豐富。我在想,割草也許真的只是割回了一堆草,而挑草卻挑出了知識挑出了特有的地域文化;我也在想,那些年裡冷落「挑草」而移情別戀上「割草」的自己究竟有多麼的傻。
如今,身處都市的我的兒子,已快接近五穀不分了,我要領著他多回回老家,一是去看我鄉下已經古稀的雙親,二是讓小傢伙去接近土地嗅聞青草香,讓他知道除了書本上那個冷冰冰的「割草」外,還有一個活生生的「挑草」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