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國藝術品拍賣業掀起了西文古籍的熱潮,七部珍貴的搖籃本被國家公藏機構定向入藏,更有專業人士把2018年視為搖籃本進入中國拍賣市場的「元年」。
古籍書一直是拍賣行業的重要交易品,著名的蘇富比拍賣公司就是以古籍拍賣起家的。1994年,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古籍專場拉開了中國大陸古籍拍賣的序幕。然而時至今日,西文古籍仍然是大眾比較陌生的領域,國內這方面的研究和資料更是寥寥無幾。
8月24日,一群西文古書的愛好者相聚於北京模範書局·詩空間,分享了自己與西文古籍結緣的故事。資深出版人吳興文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書店任職,有此機緣才開始接觸藏書票。近十幾年來,吳興文一直在兩岸三地推動藏書票的介紹與科普,而他本人的收藏更是又多又精,被業內稱為「華人藏書票收藏第一人」。
模範書局創始人姜尋也是資深收藏家,在他的帶頭推動下,原先的中華聖公會救主堂成為了現在的模範書局·詩空間,這是國內第一座被改造成書店的「網紅」教堂。書店中陳列了不少姜尋的私人珍藏,包括他花費心血、遠渡重洋購得的古騰堡金屬活字印刷機。
西書裝幀師胡瑾是國內西書裝幀行業的旗幟人物,由於國內紙張的質量往往無法達到西方傳統裝幀工藝的標準,她的工作坊為此實現了技術突破,以重現西書裝幀之美。書評人、設計師楊小洲則講述了自己在巴黎書店收穫搖籃本的奇遇。幾位西書研究者中國社科院副研究員張煒、北京大學博士後董麗慧也從不同角度談了西文古籍流傳到中國的歷史和現狀。
國家圖書館副研究員徐亞娟坦言,西文古書收藏的圈子一直很小眾,三五個人一路走來有種抱團取暖的感覺。如今,宋元佳槧的存世價值早已深入人心,而西文古書依然需要更多時間為人了解和接納。因此,他們這群愛書者決定合寫一本書,為對西文古書感興趣的中國讀者打開一扇窗戶。
《書世界》是國內首部世界圖書史話的文集,作者包括了學人、出版人、書評人、設計師、裝幀師、收藏家。收錄文集談論世界出版史上的圖書,從早期的搖籃本一直到近代的新康德學派著作,涵蓋了印刷、出版、裝幀、傳播、收藏諸環節,還有書店、圖書館的參訪記錄。
《書世界》第一集,Bookman 主編,九州出版社2019年8月版
《書世界》的文集中,有一篇詳細介紹了如今在拍賣市場上大熱的搖籃本。「搖籃本」(incunabula)可以說是西文古籍的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是歐洲印刷業的搖籃時期,這一時期所印的圖書被稱為「搖籃本」,一般泛指於1450到1500年在歐洲用活字印刷的所有西文圖書。留存於世的搖籃本極其珍貴,大多集中在歐美的一些歷史悠久的著名圖書館之中。
中國最初與搖籃本的結緣,還要歸功於最早來華的西方傳教士。利瑪竇的繼任者金尼閣曾費時兩年,在西歐募集了7000多部高水平圖書傳到中國。根據1949年的統計,當時金尼閣帶到中國的7000多部圖書僅剩餘629部,藏於北京西什庫教堂圖書館,其中就包括了四部多語種的「搖籃本」文獻,現存於國家圖書館善本部。
如何去衡量搖籃本的價值?中國究竟有多少搖籃本呢?國家圖書館副研究員徐亞娟在文中對搖籃本做了一番專業的科普,介紹了國內罕有人知的真實收藏情況,並做了一番考訂,還點評了近幾年拍賣市場上的一些熱點。經出版社授權,下文節選摘編自《書世界》以饗讀者。
作者 | 徐亞娟
摘編 | 李永博
萊茵河畔的小城總給人驚喜,許是不期然撞見一間書店, 高聳及頂的橡木架上擠滿了古舊書,架上抽出一本,勃艮第酒紅的封面,斑駁泛黃的書頁,古味道撲面而來,放慢流年,順著摩洛哥山羊皮不再清晰的紋理,重回那段過往流長。
搖籃本的誕生
1448 年,漂泊多年的美因茨貴族古騰堡(Johannes Gutenberg)帶著再展宏圖的創想,從斯特拉斯堡回到故鄉承 繼祖宅。這個富有先驗精神的金匠一心念著如何突破活字印刷的瓶頸,叩響了資助人約翰·福斯特(Johann Fust)的大門。一個懷揣著重拾富貴的夢想,一個心動於手工印刷帶來的市場紅利,二人一拍即合。福斯特先後放貸 1600 萊茵盾,古騰堡得以大展拳腳。終於在 1454 年,古騰堡打磨多年的《四十二行聖經》(Biblia Latina, 42 lines)(以下簡稱《聖經》)樣書於法蘭克福書市亮相,在知識傳播仰賴謄抄口傳的年代,這部美輪美奐的印刷書不啻一枚炸彈,轟開了書籍製作的另一番天地。自此,人類書籍發展由人工謄寫一躍進入手工印刷時代,原本桎梏於繕寫室中的科學知識從此洶湧澎湃地四處擴散,近現代的世界格局從此改變。
古騰堡並非活字印刷的締造者,而是讓金屬活字印刷系統順利運轉的集大成者,畢竟早在 11 世紀中葉北宋畢昇便已發明了膠泥活版印刷,至元代王禎也曾實踐木活字印刷。作為傳世範例的印本《聖經》也並非一蹴而就,而是漫長時間裡一眾匠人的上下求索,進退掙扎。確切地說,古騰堡是發現了如何將已有的各種新銳技術巧妙融合,實現批量印製書籍的方法。歷史事件從不會空穴來風,古騰堡的技術突破離不開幾個必要條件。先是書籍供不應求,15 世紀早期,歐洲人文主義思潮的散播使得知識菁英們求書心切,城市與商業中心的興起使得司法與管理類的書籍訂單紛沓而至,抄寫員的運筆速度愈發不符需求,歐陸的工匠們開始找尋加快文字成書的方式。次者紙張供大於求,13 世紀造紙術在義大利轟然興起,法比安諾一躍成為歐洲重要的造紙中心,品質精良的手工紙源源不斷地送往巴爾幹半島,也走進歐洲修道院的繕寫室。1390 年,紐倫堡誕生了第一家水力造紙廠,德意志的造紙產能後來居上,至此紙張得以替代皮紙成為書籍製作的主流材料。再者金屬鍛造技藝的提升,金匠與雕刻師可以鑄造出強度與稠度適宜的金屬活字;當然,墨水改良不可或缺,古騰堡借用尼德蘭畫家揚·凡·艾克(Jan van Eyck)調配的油畫顏料,將其調製成色澤鮮豔且黏稠度合宜的油墨,適於金屬活字印刷。凡此種種,當提高制書速度與降低書籍成本變為可能,古騰堡的鍥而不捨才換來金屬活字印刷在美因茨的瓜熟蒂落。
當然,也有人質疑古騰堡為西方金屬活字印刷術第一人的說法,畢竟同一時期斯特拉斯堡的曼特林(Johannes Mentelin)、 布 拉 格 的 瓦 爾 德 福 格 爾(Procopius Waldvoghel) 以及哈勒姆的柯斯特(Laurens Janszoon Koster)也在從事類似試驗。當我們撥開枝枝蔓蔓,發現這並 非故事的全貌。原本一直被定位在古騰堡助手的舍弗(Peter Schffer),其實充當了更為重要的角色;甚至認為沒有舍弗,1454 年便不會有《聖經》的順利面市。1450 年,當福斯特一封家書將 25 歲的舍弗從巴黎召回美因茨,他已是索邦神學院繕寫室一位嶄露鋒芒的抄寫員,縱使百般不情願,還是遵命來到鞋匠巷的古騰堡工坊,名為學徒,實則「耳目」。福斯特資以借款,古騰堡施以技藝,舍弗輔以繪飾,三人打造出已臻化境的手工印本《聖經》,甫一誕生便沸騰了整個萊茵河谷,很快預售告罄。然而,《聖經》回籠資金的速度太過緩慢,不計成本的匠人執念拖垮了古騰堡最後的資金鍊,覬覦已久的福斯特乘虛而入,雙方對簿公堂。1455 年 11 月,一紙《赫爾馬斯伯格公證書》將古騰堡掃地出門,工坊的一攬子印刷設備及配件,甚至印刷成品悉數判給福斯特以抵償債務。古騰堡隻身帶著自己早期鑄造的一些字模,再次遠走他鄉,而他的印刷之路並未戛然而止。三年後,班貝格出現了一部《三十六行聖經》(Biblia Latina, 36 lines),後世學者從使用的字型和墨水考證,很可能出自古騰堡之手。
福斯特遠不及「豪華者」洛倫佐的境界,作為一個小放貸者,追逐一本萬利與市場壟斷,也無可厚非,只是故事的發展並不如他所料。《聖經》沒有帶來預期的經濟收益,他和舍弗接管後繼續摸索盈利模式。1457 年 8 月二人出品《美因茨聖詠集》(Psalterium),在承襲古騰堡模式的基礎上,念茲在茲的舍弗又做了不少嘗試,他重鑄字模,改良工序,嘗試將師傅的「不可 能」變成自己的「可能」。我們翻開《聖詠集》,通篇繽紛絢麗, 排版工藝繁複。聖歌為黑色小字,重要詩句紅色刷印;聖詠以較大黑色字體呈現,搭配紅色大寫字母;開篇裝飾性大寫字母為紅藍兩色,分開上墨,然後再與其餘部分組合排版,一次刷印完成整幅頁面。他們在文末增加了印刷緣起,以鮮紅的字跡宣告主權。這是西方活字印刷史上首次紅藍黑刷印而成的書籍, 也是舍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典範。
目前所見多是奧地利國家圖書館所藏版本,與《聖經》「節衣縮食」的排版不同,這裡舍弗很慷慨地為版權說明預留了一整頁版面,版權描述之下工坊徽章赫然正立。這枚紅色徽章初看仿佛兩個掛在樹上的盾牌,左側盾牌上刻印著希臘字母「χ」,象徵基督耶穌,右側盾牌上希臘字母「Λ」即 Λγο,即基督教裡「Logos」或者「Word」之意,理同中文的「道」。
《聖詠集》存世稀罕,更因其深藏不露,難免被當作舍弗第一次啟用印刷徽章的例證。據考證,目前所見 10 個存世版本, 僅維也納版印有徽章。將其定義為第一部印有工坊徽章的搖籃本有失偏頗,在印刷工序尚不規範的年代,或許那只是舍弗的一次實驗性印刷、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也未可知。而後,迫於財務壓力,舍弗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美學堅持,印製了大量的教會讀物來加速資金流通。
直至 1462 年夏天,福斯特和舍弗印製《四十八行聖經》(48-line Biblia Latina),才再次公示工坊的徽章。這是印刷史上第四版聖經,也是第一部帶印刷工坊 LOGO 的量產搖籃本。舍弗也許只是以此回報上帝之愛,但他的徽章喚醒了印刷工坊的版權意識,近代印刷業向著書籍規範化進程又邁了一大步。之後,美因茨深陷教會爭鬥,大批手工業者被驅逐出城,福斯特和舍弗工坊也未能倖免。古騰堡的學徒們帶著活字印刷技藝, 走出萊茵河谷,跨過阿爾卑斯山,在義大利、瑞士、法國、尼 德蘭、西班牙、英格蘭、丹麥和瑞典開枝散葉,十五年光景印 刷工坊開遍了歐陸大地,西方書籍的製作方式從此徹底改變。
《美因茨聖詠集》正文頁。維基百科。
左圖 :《美因茨聖詠集》首頁。右圖 :《聖詠集》版權頁、舍弗工坊徽章。 sterreichische Nationalbibliothek
初識搖籃本
西方印刷史上,搖籃本(拉丁文 incunabula,意為「搖籃」或「襁褓」)專指 1450-1455 年《古騰堡聖經》印製的年代至 1500 年 12 月 31 日期間,使用金屬活字印刷術出版的書籍、小冊子等印刷品,而 1501-1540 年的活字印本被統稱為後搖籃本(post-incunabula)。通常搖籃本不包括木刻版畫,也不一定局限於成冊的書籍。至今,對於小冊子是否應歸屬於搖籃本尚有爭議。古騰堡在印製《聖經》之前,曾為美因茨教會印製了 2000 份贖罪券,廣義來說,這些贖罪券與宣傳廣告、甚至單張的日曆一樣,如果是以金屬活字印刷,也歸屬搖籃本。這種斷代純屬人為,實際上 1500 與 1501 年的活字印本在技術和外觀上並無二致。
像手抄本一樣,早期搖籃本並沒有題名頁的概念,主要是當時動物皮紙造價不菲,為節約成本,排版務求紙盡其用。早期書籍大部分為散頁形式,也是出於降低成本的考慮,畢竟散裝書運費更低。當然,也有科貝格(Anton Koberger)那種財力雄厚的工坊會將部分書籍裝訂成冊,再行銷售。只是,沒有題名頁和書封保護的散裝書,承載重要信息的引文頁很容易受損甚至遺失。1465 年之後,印刷商開始在引文頁前加一空白頁。也有精打細算的印刷商只預留首頁正面空白,反面便開始印刷正文。15 世紀 80 年代初,德意志人埃爾哈特·羅多德(Erhard Ratdolt)在威尼斯出版了第一部印製題名的書籍,起初只是在首頁印上簡單的提示詞,逐漸發展成為後世的題名頁範式。
題名後的正文為引言(incipit),而位於卷尾來說明印刷商、印製年代和印刷地的段落稱為版權標記(Colophon)。不過,並非所有的搖籃本都有版本標識。蓋因中世紀手抄本沒有版本信息,所以早期印刷商也沒有版權概念。當印刷工序愈發規範,印刷商們意識到版權標記可以提升工坊的知名度,順勢提高書籍銷量,版本信息才推廣開來。有學者做過抽樣統計,1480 年之前的搖籃本,一半以上沒有出版標識,這無形中給後世搖籃本的勘定造成困擾。對於有明顯羅馬紀年的印本,初通拉丁文便可判斷印刷年代。也有相當一部分印本以敘述表示時間,一如《佔星術引介》(De Magnis Coniunctionibus)的版記所示:「阿爾布馬扎《佔星術引介》,約翰·安傑勒斯編著,由從威尼斯回到奧格斯堡的印刷商羅多德於 1489 年 3 月 31 日印製。」為迎合教眾的審美品位和閱讀習慣,創業之初古騰堡和舍弗便對標中世紀手抄本,致力於打造一部與之媲美的印刷書。他們採用教會青睞的哥特字體,使用縮寫詞彙來節省紙張用度, 大量使用分欄和邊緣注釋,文本開篇都有一個展示性的大寫首字母,施以描紅手繪與泥金裝飾,製作考究的搖籃本正文四周留白處加以各式圖案。仿照手抄本,裝飾部分由彩繪師手工完成,依據買主財力與需求來決定花飾圖樣,價格越高繪飾越繁複,搖籃本時代的書籍可謂「炫富」的奢侈品。兩相比較,清晰可見搖籃本對手抄本的美學承襲。
時禱書手抄本(1440-1450 年巴黎版)。私人藏書
起初,古騰堡也曾嘗試以印刷工藝代替手工描紅,只是如果搭配紅黑兩種墨水,前期需要耗費很多時間編排碼字,十分考驗工匠水準。今天我們對比《聖經》的多個版本(圖 7-8),發現引文頁描紅處的設計繁簡不一,可見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後期手工彩繪。
在造紙術引入之前,歐洲手抄本多書寫於動物皮紙之上,常見於牛皮和羊皮。實際上,以皮紙印刷的書籍更耐用持久,只是礙於造價昂貴,多用於豪華高訂。有人估算,《聖經》全本 1292 頁,印製如此皇皇巨著足足耗費了 170 張完整的小牛皮,而使用手工紙,造價至少降低 6 倍。1455 年 3 月 12 日, 皮科洛米尼(Aeneas Silvius Piccolomini,即 1458 年繼任羅馬教皇的庇護二世)致西班牙紅衣主教卡瓦賈爾(Cardinal Juan de Carvajal)信中,言及早先在法蘭克福書市見到的《古騰堡聖經》,而且提到印製的 158 到 180 部全部售罄。由此推斷 1455 年《聖經》已經印製完成,後有學者依據當年古騰堡的紙張供貨單也佐證了 180 部印量的說法。現在認為,古騰堡使用牛皮紙和手工紙分別印製了 45 部和 135 部;如今僅存 48 部,有 12 部紙質版和 4 部牛皮版為全本。從用紙看,分別使用了牛頭、葡萄和公牛三種浮水印紙張,由此追蹤到古騰堡用紙是由義大利皮埃蒙特的卡塞勒進口,足見當時歐洲的造紙業已十分發達。
《古騰堡聖經》創世紀篇。維基百科。
早期印刷工坊已非家庭作坊的概念,十幾名工匠各司其職才能維持運營。先是排字工「排字成行」,再由墨工上墨,接著壓字工將紙張壓印於印版之上,最後壓印盤下壓,然後拉起。印完後還要有校對員進行文本校對,早期印本七成以上都是拉丁文,儘管排字工操作的時候面前都擺著一部手抄本文稿,但為了保證印刷進度,依然要求排字工能識文斷字,甚至通曉拉丁文。對後期校對人員的閱讀能力要求更高,規模比較大的工坊會請學者輔助完成,像義大利阿爾杜斯(Aldus Pius Manutius)和巴塞爾約翰·弗洛本(Johann Froben)等以學術著作出版為主的印刷工坊,曾聘請知名學者伊拉斯謨(Erasmus)校對成品,他會依據正確文本列出勘誤表,作為書籍附錄一起出售。
市值即價值?
與友閒話,也會談起搖籃本的價值。以我有限的古書閱歷, 不成熟的小建議是,不可以貌取書,不可唯年代論,綜合內容、著者、印刷商、版本、年代、插圖、品相、裝幀,甚至存世量再行評估為上。首先坦白,我是顏控晚期患者,對於美好事物心生嚮往,看到裝幀大師雷內斯(John Reynes)和扎尼斯朵夫(Zaehnsdorfs)親手操刀的古書封面,會激動不已。只是, 對於一部歷經歲月輾轉至今的搖籃本來說,單純看封面評判價值確實有失公允,畢竟絕大部分搖籃本在出廠之初並無裝幀, 完全靠內容來贏得訂單和讀者。同等情況下,大師盛裝是錦上添花,並非必選。當然,佳本愛好者的旨趣不一而足,各有心頭好。不少玩家鍾情於奢華的裝幀工藝,用心蒐集格羅裡埃(Grolier)式封面,或是享受著加爾萬家族(Galván family) 的藝術傳承,是為一統,無需置喙。
既往成交價或許可以提供參考,但市值絕非唯一的估算參 數。因為,藏品有價,而它幾百年來承載的知識容量難以衡量。不同流俗的艾柯(Umberto Eco)坐擁書城,但不會以貌取書, 他感慨「愛書者卻從來不知道應不應該把自己的寶貝拿出來, 因為不愛書的人會這麼不經意地看一眼就算了,他們不會明白這個書頁已經泛黃的 12 開本破書,其實是市面上流通的最後一部 17 世紀的珍本。」我想,忍得住寂寞如雪,受得了雞同鴨講, 這也是中西古書藏家的必修課吧。
歐幾裡得《幾何原本》1482 年拉丁文首版。
世人都愛排行榜,那麼現世沉浮的搖籃本書海,哪些又是箇中翹楚?這難度不亞於一個跳水愛好者挑戰胡佳的 5255B 動作。時至今日,《古騰堡聖經》與《美因茨聖詠集》已是佳本愛好者眼中的白月光,一味執著也是徒勞。頂級藏家重視《曼特林聖經》(Biblia 【German】,1466)、託勒密 (Claudius Ptolemaeus)《地理志》(Cosmographia,1478)這等具有劃 時代意義的藏品。大部分既藏且用的行家轉而將注意力投放在但丁(Dante Alighieri)的《神曲》(La Commedia,1481)、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 的《名人列傳》(De Viris Illustribus,1470)、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談》(Decamerone 【German】,1476)這類傳世經典。薄伽丘以其代表作《十日談》、《異教諸神譜系》、《但丁傳》為人熟知, 而他的《名女人列傳》(De Claris Mulieribus)成交價也是不俗。再者,實力深厚的藏家更留意插圖搖籃本,畢竟存世 3 萬餘種搖籃本,有插圖者不過十分之一,市價往往不菲,像歐幾裡得(Euclid)《幾何原本》(Elementa Geometriae)這類彪炳史冊的首版印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公元前 3 世紀,歐幾裡得在託勒密人的繆斯神廟寫下這一開創性的數學著作,影響綿延兩千餘年,1482 年,當羅多德第一次將手繪的幾何圖形完美呈現於木版插圖之上,手工印刷再次完美復刻人工謄抄,文藝復興時期印刷術的重大突破非他莫屬。
印刷書潮湧的今天,我們選書看出版社,但深諳內裡的讀者更關注出品人與責編。回到搖籃本時代,德意志的古騰堡、舍弗、曼特林(Johannes Mantelin)、蔡納(Günther Zeiner)、科貝格、巴姆勒(Johannes Bmler),義大利的羅多德、阿爾杜斯、桑契諾(Gershom Socino)、荷蘭的赫拉德 · 萊烏(Gerard Leeu)以及英國的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便是當時的金牌出品人。像卡克斯頓的《亞瑟王傳奇 》(Le morte d』Arthur,1485)、舍弗的西塞 羅《論責 任》(De officiis, 1465),以及萊烏的《馬可波羅遊記》(De consuetudinibus et conditionibus orientalium regionum,1484) 等印本今天已然所存無幾,且悉數納入公藏。當然,藏家還會顧忌書況,中文藏家歷來「收全不收殘」,而對於西文古書,不乏缺頁卻依然價值連城的藏品,一部《古騰堡聖經》(紙版)上下兩卷,缺 15 頁依然可以 3000 萬美金起拍,任何一部完整無缺的搖籃本都無力望其項背。
佛羅倫斯城,《紐倫堡編年史》1493 年彩色插圖版。私人藏書。
還有,西文古書估價不是簡單的年代加減法,同為奧古斯丁的著作,且不說《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20 多個版本之間各有價差,單論其 1468 年版要比《基督教要旨》(De arte praedicandi,約 1466)市值更高。也並非一部搖籃本就比年代稍晚的後搖籃本更為貴重,由帕喬利(Luca Pacioli)執筆、達文西插圖的《黃金比例》(Divina Proportione,1509)就比 1468 年版《上帝之城》價高數倍。即便同一種西書,行家和炒家也有不同選擇。炒家可能更關注 1597 年培根《隨筆集》(Essays)首版,但行家還是會選 1625 年版,因為這才是第一完整版。以上所及,任擇其一都會有不同的評估,最好便是,市值與價值兼備。
但最終,若論最為重要的搖籃本,眾人還是鎖定在三部—— 1454-1455 年古騰堡的《聖經》、1499 年阿爾杜斯的《尋愛綺夢》(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以及 1493 年科貝格的《紐倫堡編年史》。想想為什麼是這三部,而不是其他眾多搖籃本成為 大家的必選,如何去衡量一部搖籃本的價值也許就有了答案。搖籃本時代以《古騰堡聖經》開始,以《尋愛綺夢》收尾,他 們是活字印刷史上巔峰之作,毋庸置疑。何以《紐倫堡編年史》而不是其他搖籃本呢?因為它是 15 世紀贊助經費最多,插圖數量最豐,圖文編排最繁複,當年市場最暢銷,如今存世量也最 多的一部插圖版搖籃本。眾多「殊榮」加持,《編年史》依然無 法與《古騰堡聖經》與《尋愛綺夢》比肩。但是他們共享一個標籤——曾引發印刷工藝重大變革,在西方印刷史上亦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印本。
作者 | 徐亞娟
摘編 | 李永博
編輯 | 董牧孜
校對 | 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