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極這件事,對於很多愛旅行的人來說,可以說是一個終極夢想。從中國到南極,要飛越大半個地球到達南美洲的最南端,然後換乘專業的抗冰船再一路向南。這樣一趟完整的旅程下來,至少要花上小十萬塊人民幣。但是南極的冰蓋、企鵝、海豹、深藍的海水和世界盡頭的奇異風光還是吸引著很多人每年前往。
今天的講述者叫 Laura,目前是一位在南極遊船上工作的探險隊員。Laura 原本是一個律師,也做過教育領域的自由職業者,屬於已婚已育有家庭的人,但是 Laura 依然熱愛折騰,喜歡戶外運動和充滿驚喜的生活。
1. 到南極數企鵝去!
我第一次去南極是 2018 年 2 月。當時是南極的夏天,過了南極圈後,有一天的時間我們坐著小艇在海上巡遊,突然駛入了一片飄滿碎冰的海域。駕駛小艇的隊員把發動機關上了,我們一行 11 人飄在南極靜謐的海面上,聽見的只有碎冰之間撞擊的聲音。
那些冰已經存在了上千年了,在那個夏天,飄到了我們面前,冰裡面還有一些被壓縮的空氣,一邊融化一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我覺得我們好像是地球上的最後幾個人類,在世界的盡頭飄蕩。
那個時候,我大概明白了什麼是永恆,而我就像是巨大的自然之間一顆渺小的沙粒。
那次的南極之旅我是以遊客的身份去的,但是因為那艘船上沒有會說中文的探險隊員,我承擔了許多照顧同行者的工作。正好那個航期,船公司的創始人也在那條船上,他在旁邊默默觀察了我幾天,覺得我挺擅長這個工作的,後來我們逐漸交談、熟悉,他向我發出了南極探險隊員的工作邀請。
這份工作需要我每年 10 月底到 3 月份,也就是南極的夏季,來到南極工作,可以深度體驗南極生活,不僅不用花錢、還能得到一份薪水,我聽了很心動,就開始跟家人商量。
我爸媽一向是很支持我做我喜歡的事,再加上我稍微向他們隱瞞了一些可能的安全風險,他們就同意了,還答應幫我照顧兒子。
至於我兒子那邊,我也跟他商量了。我向他解釋了我是要去做什麼,問他,「你是希望媽媽在家裡面就是陪你,還是說希望媽媽出去做媽媽喜歡的事情?」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說,「我感覺大家的媽媽都會在家烤餅乾、烤蛋糕什麼的,但我覺得媽媽去南極數企鵝特別酷!」
於是綜合考慮之後,我接受了這份工作,在 2018 年的 10 月底以探險隊員的身份再次前往南極。
■ Laura 在南極
2. 探險隊員的自我修養
這份工作雖然聽起來挺有趣的,但實際的工作強度和壓力都很大,對於個人能力的要求也很高。南極遊船上的每一位探險隊員都是加強版的船員、導遊、戶外教練和南極知識專家的合體,不僅要照顧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還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在最開始的一年,我看了很多相關的書籍、紀錄片,來了解南極的地貌、動物、探險史等等。
即使是已經了解了南極的很多知識,但是到了真正上船之前,我心裡還是有點慌的,人畢竟是一個陸地動物,而這一次登船就意味著要在海上生活一個月。
在船上的生活很規律,我們工作人員一般是 6:15 起床,探險隊長 6:30 向遊客進行廣播,當船上中國人比較多的時候,我就要配合隊長進行翻譯工作:
「大家早安,早餐時間是 7 點,今天的溫度是零上 2 度,今天太陽很大,請大家注意防曬。」
這些都是常規操作,但是因為隊長是個英國人,英國人呢,除了擁有悠久的探險、飲酒、喝茶的傳統,還酷愛詩歌朗誦,而且喜歡在廣播中一時興趣,說來就來:
「現在外面陽光明媚又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我想起了一首詩……」
這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只好跟大家說,「剛才我們探險隊長給大家朗誦了一首詩,一會兒我把這首詩翻譯了貼布告欄裡,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下。」
■ Laura 在南極
3. 穿越德雷克
一般我們的船是下午 6 點從阿根廷烏斯懷亞的港口出發,差不多晚上 9、10 點的時候就穿過了畢哥水道,開始進入大名鼎鼎的德雷克海峽。
這個時候,就是暈船人士噩夢的開始。
這條著名的魔鬼西風帶上沒有任何遮擋,十米浪都是很常見的。風浪特別大的時候,圖書館就像是哈利波特魔法學院一樣,書架上的書都蹦蹦跳跳的;餐廳像是在開打擊樂會,一會兒碎一箱子杯子,一會兒碎一摞碗。而穿越這片海域大概需要一天半的時間。
我之所以能做這份工作,正是因為我是亞洲人中少有的不太會暈船的人。大部分亞洲人在穿越德雷克的時候,會產生暈船的反應。我們每次在上船前準備的時候,船上的 Hotel Manager 會根據這趟行程中亞洲人的數量準備更多的嘔吐袋。
這也不是說西方人不暈船,而是西方的老人家對於吃藥這件事基本不排斥,他們上船之前,就會使用各種內服外用的藥物、甚至是玄學的壓脈帶,來預防可能的暈船反應。而有些中國的老人家會覺得自己有很多坐船的經驗,不願意吃藥。
■ 遊客坐衝鋒艇登陸
4. 在南極能看到的,只有南極本身
南極之旅,號稱是一生一次的旅行,不僅是因為距離遠、時間長,也是因為價格不菲。根據航期和倉位的不同,南極船票的價格也不太一樣,最便宜的大概 8000 美金,而最貴的套房要 20,000 美金。
一般來說,我遇見比較多的遊客是已經付掉了孩子最後一筆學費的老夫妻、公司的創始人或者高管、攝影愛好者和新媒體博主……
10 天的航期主要是到南極半島,就是南極大陸那個尖尖的地方;20天的航期會到南極三島,看到更多的物種。但其實對於很多人來說,在船上呆個兩個星期就會受不了了。
我曾經遇到一個乘客,差不多在第 10 天的時候問我,「今天我們登陸看什麼?」
我說,「這個地方有很多企鵝。」
「昨天不是看過企鵝了嗎?」
「不一樣,這是一個很大的王企鵝的聚集地。」
「昨天那個不是也很大嗎?還會看什麼嗎?」
「這個地方還有一個很大的倒懸的冰川。」
「那不還是冰嗎?」
「對,我們在南極啊。」
去看了之後回來,我問他,「感覺怎麼樣?」
「還挺漂亮的,就是太臭了。」
我也確實見過那種花了 20 多萬人民幣買了頂級倉房的遊客,最後因為嫌企鵝太臭了,堅決不肯登陸去看企鵝的。大家都去登陸的時候,只有他留在船上一邊看冰山一邊抽菸。
■ 王企鵝
5. 神奇動物在南極
從進入德雷克開始,我們就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海鳥,這些海鳥很有意思,風浪越大它們越嗨。
到了南極,我們會遇到白鞘嘴鷗,通體雪白,只有嘴是淡粉色的,特別漂亮,但是它們熱衷於吃屎。它們一般會在企鵝聚集地附近生活,在企鵝的排洩物裡尋找一些沒有消化完全的磷蝦和魚。
這種鳥有點缺德,有的時候當企鵝的爸爸媽媽餵小企鵝的時候,它會突然飛過來,從側面伸出腳掌去蹬小企鵝一腳。小企鵝都笨笨的,它那麼一蹬,食物就會掉到地上,大企鵝和小企鵝都不會把食物撿起來,只能一臉惋惜地看著地上的食物。這個時候白鞘嘴鷗閃亮登場,大搖大擺地撿起食物,自己開心地吃了。
■ 白鞘嘴鷗和顯然不是很喜歡它的企鵝 圖/視覺中國
幾乎所有的南極旅遊公司都是國際南極旅遊組織協會的成員,大家嚴格遵守保護南極野生動物、植物、地貌的條約,因此這些年來南極的動物被保護得很好,也基本上對人類沒有太多的防備。
在前兩年,我們登陸的時候,我坐在海灘上,經常有象海豹寶寶在一旁上下打量我,看我不太動的話,就向我蠕動過來,躺在我的腿上,把我當成另一隻海豹。它抬起頭看著我的時候,眼睛又大又圓,水汪汪的,讓人完全沒有抵抗能力。
■ 剛剛滿月的威德爾海豹 圖/視覺中國
後來因為動物學家發現與人類的這種交往可能會影響海豹的行為,就要求所有登陸的人,在海豹接近的時候,要主動離開。每次海豹寶寶離我近了,我都要躲開,它們會像一隻小狗一樣地看看我,好像在說,「我們不是朋友嗎?你為什麼躲開我?」
除此之外,在威德爾海附近的一個登陸點上,有漫山遍野的阿德利企鵝。這種企鵝長得很別致,整個頭都是黑的,只有一個小白眼圈,每一隻都像 drama queen。它們看起來對你毫不在乎,但實際上一直在悄沒聲地觀察你的一舉一動。
■ 阿德利企鵝
有一次,我坐在小船上休息,突然「撲通」一聲從水裡蹦出來一隻鵝,整隻鵝直接就蹦在船裡了。進來以後它還生氣了,就好像這條船是它的一樣,一直在對著我狂喊。後來我就站起來了,離它遠了點,它就不叫了,好像就說,「行吧,你走了,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當你觀察一大群企鵝的時候,是可以看到它們企鵝社會中的各種戲劇化事件的——比如,互相投石頭、互相吵架、吵不過了就互相打架……我還見過一個企鵝的小孩,已經長得跟它媽媽差不多大了,還死乞白賴地往媽媽肚子下面鑽著取暖。我就可以腦補出來,一個成年人還在家裡啃老的情景。
接觸的時間長了,我發現每一種企鵝,或者說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行為方式,很好玩。
■ 金圖企鵝
在眾多的動物裡,我個人格外偏愛座頭鯨,看到鯨魚對我而言是一件很激動的事情,尤其是當它離船特別近的時候,直觀的對比之下,這種海中巨獸的突然出現,會讓人有一種既興奮又恐懼的感覺。
座頭鯨尾巴上的紋路就好像是人類的指紋一樣,你可以通過尾巴來辨認一頭鯨魚。有一個叫做 Happy Whale 的網站,你可以在上面查詢你見到的這頭鯨魚,如果發現你是第一個發現它的人的話,你還可以給它命名,之後每當有人目睹了這條鯨魚在哪裡出現,網站都會給你發消息告訴你。這是你和一隻鯨魚之間的美妙連接。
之前有一個晚上,我和一位獨自來南極的 70 多歲的女士一起在甲板上喝酒聊天。突然間,我們的周圍出現了二三十頭鯨魚,大鯨魚領著小鯨魚,小鯨魚活蹦亂跳,水面一時之間就沸騰了!鯨魚寶寶就像小孩子一樣,很興奮地展示著它剛學會的新技能,一會兒蹦起來,一會兒甩尾,一會兒轉彎,好幾頭鯨魚忽然一起鯨噴、一起下潛、齊頭並進……
我們兩個都看呆了,那位女士突然開始狂流淚。那個時候覺得相機什麼的都是多餘的,我們就是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
■ 躍出水面的鯨魚
6. 斯科特的孫子
茨維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寫過一篇名為《偉大的悲劇》的傳記,講述了 1912 年英國探險家斯科特率領團隊和挪威的阿蒙森隊徵服南極點的競賽。這個故事的主角斯科特比他的對手晚了五個星期到達南極點,因為遭遇了連續的惡劣天氣最終他不幸遇難。這個故事是南極探險史上特別著名的一個篇章,斯科特雖然失敗了,但也因為他的故事和勇氣成為了歷史上最出名的探險家之一。
很碰巧的是,當我在船上工作時,有一位探險家同事也姓斯科特,跟他聊了幾次之後,我發現他居然就是那位著名的斯科特的孫子。
■ 1912 年 1 月 18 日,英國探險家斯科特和同伴抵達南極點,後面是五個星期前阿蒙森隊插上的挪威國旗
我們在一起工作時,只要有機會出去,他只要站在艇裡,看到海水、冰川,他就會突然變得特別興奮。有一次他是在外面開了六七個小時的艇,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凍僵了,但是眼睛裡還是閃著光,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
像他一樣,很多從事我們這個行業的人,都有一些家族傳承,他們具有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冒險精神。
我在做了這個工作之後,經常有人問我,「你的正經工作是什麼?」
我說,「這就是我的正經工作。」
我和我的同事們都認同的一個觀點是,「如果你做一件事情,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不是說滿心歡喜、迫不及待的話,那你為什麼要去做它呢?」
在過去的這三年裡,南極對我來說,是家、辦公室、也是樂園。每次一到南極,看到冰天雪地,吹過海風,聞到企鵝的味道,我都覺得特別親切,好像是回到家了。有句老話講,心安即是歸處,我覺得南極就是讓我心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