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的冬天溫差很大。白日裡,陽光刺破雲層,把空氣瞬間加熱到15度,裸露在外的皮膚有被灼燒的錯覺。入夜,溫度驟降至冰點,冷風席捲,帶走地面殘留的熱量。
冬夜,北部馬弗拉克省的戈壁灘上,你總能看到一群群生著柴火的人。他們穿著單衣、趿著拖鞋,蹲在火堆旁準備晚飯,毫不在意身上落滿的揚沙。簡陋的帳篷是唯一的禦寒場所,無數個這樣的冬夜,他們只能裹著薄毯瑟瑟發抖。
今年12月,搜狐「新聞當事人」欄目赴敘約邊境,探訪這些敘利亞內戰的無辜受難者。
2011年3月戰爭爆發以來,超過400萬難民跨越國界,流落異鄉,其中約1/3滯留在約旦。
他們渴望,有朝一日大風能夠吹散戰火硝煙,帶領他們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
一、傷痛
「孩子們眼中的希望 是什麼形狀
是否醒來有麵包當早餐 再喝碗熱湯」
——《止戰之殤》
裹著阿拉伯頭巾的馬利克,整個人像在泥中打了個滾——上衣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袖T恤,肥大的褲子用一根布條拴在腰間,特大號的鞋已經破洞,趿拉在地上,仿佛隨時都會脫離腳的控制。
從敘利亞偷渡到約旦已經兩年半,他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寄居在印有UNHCR(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巨大標誌的帳篷裡。
這是一片聚集了十幾戶難民的戈壁灘。零散支起的帳篷散布其中,難民們用石頭支起爐具燒火做飯,架起白色大水箱,靠水車維持日常用水。幾根電線勉強維持夜間的照明。馬利克三個孩子的童年和這片沙漠綁在一起,一堆石頭、一根水管是他們的玩具。
這片小型難民營位於約旦北部的馬弗拉克省,一色的沙丘和戈壁灘上,你幾乎看不到綠色——這是一個80%面積被沙漠覆蓋的國家,作為世界第二缺水國,人均用水比國際貧水線低88%。在安曼城區,家家戶戶裝有巨大的生活水箱,政府每周供水一次,讓人們存下一周的用量。
因馬弗拉克省與敘利亞接壤,敘利亞內戰爆發後,無數難民跨越邊境線(多為偷渡)來到這裡。為了統一管理,約旦政府於2012年7月主導修建了扎塔裡難民營,總面積超過20平方公裡,相當於8個鳥巢體育場,目前收留8.5萬名難民,是敘約邊境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官方難民營。
修建在戈壁灘上的難民營同樣環境惡劣,夏天酷熱難耐,冬日寒風刺骨,醫療條件僅限於急救和治療簡單的疾病。很多人因為缺少藥品而死亡,每年夏天都會有許多兒童會因為感染疾病而死去。2013年冬天,3名兒童在一場暴風雪中喪命。
在敘利亞難民看來,扎塔裡擁擠不堪,「無法自由出入,看不到希望」。營地不遠處設置的軍事基地負責盤查每一名出入人員。沙袋、鐵絲網、機槍、滿臉警覺的軍人,你很難說出這裡和監獄有什麼不同。
在聯合國難民署註冊拿到難民證後,他曾在扎塔裡居住過一段時間。「那裡沒有自由」,在一家慈善機構的幫助下,他被帶了出來。
逃離扎塔裡後的日子同樣危機四伏。「我們沒有暖爐,你知道這裡的冬天有多冷。我們生活在這種困難之中,你們眼中可以看到,我卻沒有辦法形容。」
握住馬利克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塊樹皮,粗糙、堅硬。在收穫的季節,他幫助園主摘橄欖賺取生活費,微薄的收入同時留下了厚厚的繭子。
肉和油,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而馬利克最大的願望,是能讓孩子們吃飽。
二、考驗
克爾卜•本•伊雅斯的傳述:他說:我聽安拉的使者說:每一個聖人的民眾都要受到考驗,我的民眾的考驗是錢。
——《鐵密茲》
像這樣散居在馬弗拉克省的難民有很多,他們越過漫長的邊境線,找到空地,撐起帳篷,三五成群地生活。
據統計,在約旦,大約20%的敘利亞難民住在政府專門設計的難民營中,其餘則散居在農村或城市,僅約旦首都安曼和北部的伊爾比德省以及馬弗拉克省,就接納了2/3難民。
他們中一些人靠著親戚朋友接濟,一些人在外打零工,大部分人需要慈善機構的救助。
為了幫助難民度過寒冬,12月9日,「中國援助敘利亞難民志願者聯盟」(以下簡稱「志願者聯盟」)和約旦當地慈善機構「Al-Gharaa Charity Organization」 (以下簡稱「Al-Gharaa」)啟動「暖冬計劃」,為難民提供過冬的衣物、毛毯及取暖設備。
在馬利克處發放完物資,「志願者聯盟」的車隊沿途被無數次攔下,對方小心地拿出層層包裹的難民證——這是唯一能證明他們身份的證件。
「難民太多了,但物資有限。」「志願者聯盟」約旦當地負責協調的安先生告訴搜狐新聞,這些物資是志願者提前在部分難民營進行人數統計後購買的,只能一對一的發放。
剛進入第二個難民營,貨車的發動機聲像吹響的集結號,大人和兒童從貼滿補丁的帳篷中探出腦袋,穿著拖鞋,跟隨車輛一路奔跑。他們毫不在意揚起的塵土,眼神中流露著興奮和喜悅。
這是另一處難民營,175戶家庭,男女老少握著難民證,聚在卸貨點的周圍,嘻嘻哈哈仿佛在上街趕集。孩子們難掩稚嫩的笑容,三五成群,主動讓攝影師給他們拍照。
除了馬弗拉克省,在安曼南部的郊區,同樣居住著很多敘利亞難民,不同於戈壁灘上的帳篷,他們在「Al-Gharaa」的幫助下住進了樓房。
這是一片廉價社區,小型汽車修理廠幾乎佔據了路邊每個商鋪--門口懸掛的輪胎,地上堆積的機油,等待維修的汽車。空氣中瀰漫著油漆和汽油的氣味,混雜著叮叮咣咣的修理聲。
在公共運輸不太便利的約旦,汽車是出行必不可少的工具。男女結婚,家中可以沒有房子,但絕對不能沒有汽車。在這裡,汽車沒有報廢的概念。因此在馬路上,你會看到很多尾氣排放達標但破舊不堪的「老爺車」。
「志願者聯盟」的貨車艱難地倒進一條樓前窄巷,旁邊商鋪正在加工鋼材,機器噴射出火花,發出滋滋啦啦的噪聲。
灰色的居民樓居住了30多戶難民,馬哈穆德一家住在這棟樓的3層。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家電,只有斑駁的牆面,地上薄薄髒髒的地毯,和摞在一起的墊子。脫鞋踩在地毯上,寒氣從腳心滲入,漸漸抵達全身。而他們就要在這裡度過這個冬天。
在2013年2月1日那天,馬哈穆德帶著妻子和3個孩子,從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郊區逃到約旦。在扎塔裡難民營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他花掉了所有積蓄——600美元。最終,在一家慈善機構的幫助下,他被帶出扎塔裡。
因為「Al-Gharaa」資金有限,現在馬哈穆德需要為房子支付每個月80約旦第納爾(約合人民幣732元)的租金,以及120約旦第納爾(約合人民幣1098元)的水電費。
來到約旦不久,第4個孩子出生了。曾經當過建築工人的他需要工作養家餬口,但工作並不好找,現在每周有3天可以打零工,每天獲得15約旦第納爾(約合人民幣137元)的報酬。對於馬利克來說,打工的收入遠不夠日常支出,「任何幫助都是必需的。」
但無論如何困頓,他們從未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安先生告訴搜狐新聞,敘利亞人的血液中,有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位於地中海東岸的敘利亞,是世界最古老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在阿拉伯帝國在中東地區擴張之前,這裡曾是基督教的發祥地。美國已故學者菲利普•希提曾認為,敘利亞「是地理上最大的小國,雖為彈丸之地,卻影響深遠」,「文明世界的歷史濃縮於此」。
就算淪落為難民並領取物資,他們也會換上最漂亮乾淨的衣服。馬哈穆德租住的居民樓中,一些難民會擠出金錢購買廉價茶葉,一家人圍坐小暖爐旁喝茶聊天。甚至有人在門口用鳥籠飼養鳥兒,嘰嘰喳喳的鳥叫在昏暗的空間內迴蕩。
三、援助
還有一位穆斯林企業家,他出資幫助印書,卻決不接受還款。他說:這些錢是我的天課,是我對安拉的承諾。我的感動不能以言辭表達。我初次懂得了「天課」一語的含義。
——《越過死海》張承志
走在約旦街頭,你會深切地體會到:這是一個被難民「滲透」的國度。
散落而居的敘利亞難民,按理應該被送到扎塔裡難民營統一管理,但政府和民眾對此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作為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家,約旦人感覺有義務幫助流離失所的穆斯林兄弟姐妹,信仰促使大家伸出援助之手。
在接收難民問題上,約旦可稱得上是一個「負責任大國」。
自上世紀中葉,中東地區的戰爭和衝突引發數次難民潮,約旦政府一直以來本著人道主義原則,在本國經濟和社會結構極為脆弱的情況下,以包容的態度,接收了來自巴勒斯坦、伊拉克、敘利亞、索馬利亞以及蘇丹等國的大量難民,成為世界上接收難民最多的國家。
2013年上半年,逃往約旦的敘利亞難民人數達到頂峰,隨後由於兩國接壤的南部邊境難以穿越,進入約旦的難民大為減少。
到2014年12月底,約旦接收的在聯合國登記的敘利亞難民總人數為67萬,佔國家人口的10%,居住在城市的難民人數為57萬。難民中,婦女和兒童人數為51萬,佔難民總人數的76.4%,其中兒童佔50%,婦女佔26%,男性佔24%。
事實上,在約旦還有很多難民未在聯合國難民署註冊,據估計,實際上在約旦的敘利亞難民可能達120萬。
在半個多世紀的實踐中,約旦已建立了處理難民問題的一系列機制,但很大程度上仍然依賴外部援助,許多國際人道主義非政府組織在約旦設有辦事處,例如海外援助救援協會、國際援外合作署、國際移民組織, 拯救兒童組織等。
這其中也少不了中國民間慈善機構的身影。
在約旦學習的中國留學生楊海飛,與曾在約旦留學的歸國留學生王雙月等人共同發起成立半顆棗公益,愛心捐助敘利亞難民活動。同樣在約旦留學的中國學生馬小虎,同樣發起組織了一個志願者團隊,號召自己在國內的親朋好友捐資捐物援助難民。
2015年11月中旬,國內公益機構「橄欖計劃公益」負責人馬國英女士聯合半顆棗公益,成立了「中國援助敘利亞難民志願者聯盟」,整合資源,募集更多的善款和物資,統籌協調國內志願者和敘利亞難民所在國志願者,幫助更多的敘利亞難民。
四、未來
對他們而言,禍福都是無法避免、與生俱來的,只能享用,無法控制。自殺是不可能的,死亡則並不可悲。
——《智慧七柱》 T.E.勞倫斯
不可避免的,大量敘利亞難民的湧入,對約旦的基礎設施和資源、脆弱的經濟和社會結構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和挑戰。
2011年底,西奈半島的恐怖分子不斷破壞從埃及輸往約旦的天然氣輸油管道,導致燃料價格大漲,其它生活必備品價格也大幅提升。除物價上漲外,醫療服務也難以滿足難民的需要,此外,由於需要接受教育的適齡兒童佔難民的比例很高,教育資源同樣面臨著巨大壓力。
與此同時,難民對勞動力市場也構成了挑戰。由於約旦經濟體量較小,超過60%的正規就業是在國有經濟部門,就業機會十分有限。據聯合國國際工人組織統計,目前大約有16萬敘利亞難民在約旦工作,他們大多從事約旦人不願意從事的行業,例如建築、農業、零售業等。
2015年12月16日,世界銀行集團與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發布聯合報告稱,根據聯合國難民署援助標準,在約旦的敘利亞登記難民中近90%是窮人或者預計不久後會成為窮人,50%左右的難民是兒童,大多數難民是婦女。
由於缺少高質量的教育,而且難民兒童在約旦公立學校就讀人數不及一半,敘利亞年輕難民的人力資本也在日益惡化。
更讓人揪心的是,許多逃到約旦的敘利亞難民兒童成為了童工,他們中最小的甚至只有3歲,就要和父母在田園中勞動。
14歲的穆罕默德在一家公司做清潔工,每個小時的工資不到0.7約旦第納爾(約合人民幣6元),比約旦最低工資的一半還少。「每天早上8點開始工作,每天工作12小時,如果要求休息就會得不到工資。齋月期間,他們甚至要求我工作到凌晨1點才能回家,而且工作相當繁重。」
資料顯示,僱傭童工現象在約旦十分猖獗,14歲或以上的敘利亞難民兒童中,約46%的男童和14%的女童每周要工作44小時以上,而約旦的合法工作年齡是16歲。這些小難民大多工作在約旦的超市、餐館或者農場。有的兒童甚至是無償勞動,只是為了換得一處住所。
越來越多慈善機構開始重視難民孩子的教育問題,位於馬弗拉克省的伊斯蘭中心慈善機構正是其中之一,目前協會之下的學校已經招收了500名敘利亞難民兒童,並正加蓋幼兒園以進行擴招。
12歲的阿卜杜拉•哈曼德跟隨母親和哥哥姐姐逃到約旦已經2年半。最初,他們試圖越過敘約邊境,卻被邊防軍帶到扎塔裡難民營,最終由親戚朋友擔保出來。
現在哥哥依靠打工賺生活費,而他正在一所學校就讀四年級。由於座位有限,他早上只能待在家裡,中午12點到下午4點半可以去學校。
在協會工作了33年的負責人穆菲德•哈菲祖意識到,有些敘利亞小孩成為難民後不願意上學,「我們把他們召集到一起,進行教學輔導幫助,以便他們有朝一日回到敘利亞,可以跟上相同階段的教育。」
他明白,對敘利亞而言,這些孩子是未來。
作者:王曉
主編:王辰
欄目:新聞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