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表演藝術家於藍6月27日晚在京去世,享年99歲。於藍之子、導演田壯壯在朋友圈寫道:「媽媽走了……」
於藍是「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之一,1949年主演個人首部電影《白衣戰士》走上銀幕,從此塑造了我國電影藝術人物長廊中的眾多經典形象。她是《翠崗紅旗》中的「向五兒」,是《革命家庭》中的「周蓮」,是《龍鬚溝》裡的「程娘子」,而她在《烈火中永生》的精彩表演,更讓她成為了「江姐」的銀幕化身。
電影《烈火中永生》是如何誕生的?於藍老師自己又如何認識「江姐」這個角色?分享於藍老師在自傳《苦樂無邊讀人生》中寫下的一段文字,從中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一位老藝術家的鮮明而熾熱的藝術之「魂」。以志緬懷。
永遠的江姐
——《烈火中永生》的誕生
文/於藍
接到水華導演的電話
「
聽說你要拍《紅巖》?
」
1961年冬,我住在醫院裡檢查身體,從《中國青年報》上讀到了小說《紅巖》部分章節的連載,這些連載吸引了我,使我忍不住地要讀給同室病友聽,很快其他病室的病友也被這些連載吸引來,我的朗讀成為她們病中最為美好的精神營養。
剛剛出院回到家中,就接到了歐陽紅纓的電話。她說讀了一本好小說《紅巖》,希望和我合作把它拍成電影。真是志同道合,此時我早已萌生過學習導演的念頭,就告訴她完全贊同。不久,我又接到張水華的電話:「聽說你和紅纓要拍攝《紅巖》?」我說:「是的。」他說:「這是一部非常好的書,我也很喜歡,你們能讓我來拍攝嗎?」我馬上回答:「當然可以,我們就是要向你學習導演。」可惜,未過多久,廠裡委派歐陽紅纓去和崔嵬同志聯合導演《小兵張嘎》。我和紅纓分手了。《紅巖》就在水華的率領下,誕生了日後膾炙人口的影片《烈火中永生》。紅纓和崔嵬同志聯合導演的《小兵張嘎》也是久映不衰的好影片。應該說我和紅纓都很幸運!
△於藍
《紅巖》是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譜寫出的史詩,它又像崛踞雋永的群雕,屹立在「白公館」和「渣滓洞」這個特殊的戰場上,烈士們有如高山峻岭,任何威逼誘詐都不能絲毫動搖他們對共產主義的信念。我們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進入了拍攝前的準備工作。
創作的第一步是要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第一創作集體的編輯宋曰勳同志首先加入了我們的創作小組。我以副導演的身份和他一起工作,並由他聯繫了中國青年報社《紅巖》的責任編輯張羽同志,不久通過張羽又和作者羅廣斌同志在青年出版社見了面,並商定1962年夏我們在北戴河聚集,由作者自己動筆改寫劇本。
△ 於藍練功照
1962年冬,又經羅廣斌聯繫,我和水華前往重慶,更廣泛地接觸了在那個時代裡進行鬥爭而還倖存的共產黨人。使我們了解了解放戰爭中,四川地下黨和國民黨反動派鬥爭的翔實材料。許多共產黨人驚天地、泣鬼神的事跡,更是感人。歸來後,由我和宋曰勳記錄出來的資料近20萬字,最後由宋整理這份資料。我視它為珍寶,一直藏在家中。這些材料使我感受到了烈士們的言談笑貌和鐵骨錚錚的革命精神。這是我走進江姐形象創造的重要階段,它們好像隨風潛入夜的春雨,細而無聲地潤進我的心房。
1962年雖已經經過貫徹「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國家的經濟困難大有好轉,但在政治思想上仍是強調階級鬥爭的年代。我們每個人也都充滿著革命的情懷,尤其是面對革命先烈的磅礴業績,我們更加強調了他們鬥爭中的革命性,因而在劇本的構思過程中大大影響了作者,致使作者完成的劇本沒有獲得可以拍攝的通過令。在1963年夏,水華和我、趙元、宋曰勳在羊市大街影協又整理出一稿(第三稿),結果仍然不佳,不能投入拍攝。沒辦法了,又經水華和汪洋(北影廠長)的努力,說服了夏衍同志,答應幫助我們完成《紅巖》的拍攝文學本。
夏衍同志忽然問:
「
你們為什麼不寫江姐?
」
在這一年的初冬,我和宋曰勳先往廣東新會,向在那裡休養的夏衍同志匯報。北京已是寒冷的冬天,到了廣州,我們從乘坐的機艙中走下來的時候,暖流襲人,有如進入溫室。從北到南,溫差如此之大,立刻感到祖國幅員之遼闊了。乘車到了新會,尤為讓我驚奇的是,北方婦女只能用白玉蘭做個香料裝飾,四五朵一小束,或系在領前或插於鬢邊,就已香氣襲人了。而新會街道兩旁,盡栽著茂盛壯大的白玉蘭樹,不僅景色迷人,而且到處散發著濃鬱的香氣,使我興奮難忘。
我們向夏衍同志匯報材料後,在他寫作的餘暇,我們陪著他,或徜徉於樹林花園之中,或漫步僻靜街頭,他知識淵博,文化底蘊深厚,鬥爭經歷豐富……他的一生真是「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我們感到老人溫厚、親切,創作精力旺盛,非常願意和他接近,聆聽他的話語,獲益極多。這是兩代人的忘年之交,十分珍貴。
△於藍在延安
最令人難忘的是,我們匯報了三天,結束匯報的時候,夏衍同志忽然問:「你們為什麼不寫江姐?」我們愣住了,不知他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原劇本雖然只有江姐兩場戲,但是還是寫了江姐的呀!他看我們沒有回答,語調平和地說:「江姐的經歷多麼感人,她有丈夫、有孩子,而丈夫犧牲了,她又被捕了,她的遭遇是感人的……老百姓會關心她的命運的!」由於我們幼稚,根本沒有理解這正是他對電影藝術的諳熟和豐厚的創作經驗,只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我們擔心過多地寫革命中的傷痛會受到批評的,而夏衍同志怎會不怕?
夏衍叫我們這幾天不要打擾他,他開始寫作了。不到一周,夏衍同志的文學本拿出來了。此時,水華也趕到新會,第一個閱讀了文學本,讀後他交給我:「於藍,夏衍同志的本子可以投入拍攝了。你不要再提意見苛求了。」
這是第四稿,我一口氣讀下來,覺得劇本真實可信,真的可以投入拍攝。可是,我的心裡仍在想劇本不像小說那樣感人,革命的勁頭寫得不夠足。但,為了能及早拍攝,自己又沒有任何具體建議,也就未提任何意見。回想起自己當年,「左」的思想已相當可觀了,文藝知識又極為淺薄,根本不懂夏衍同志既集中了時代、人物、環境的勾畫,又為導演提供了足夠的再創作餘地。這是事後我在幾代人的口碑中得到的印證。雖然不能說這個是無可挑剔的或極為完滿的劇本,但這部影片卻實實在在地感染與激勵了幾代人的成長。正像後來有人評述夏衍同志的劇本特點,是通過人物的命運來塑造人物,把黨性原則融化在藝術規律之中。夏衍同志確實是電影的先驅者,真正的行家裡手,把我們引上了成功之路。
△於藍工作照
我對水華說:
「
你覺得趙丹如何?
」
劇本誕生了,我們又馬不停蹄地籌備拍攝。這已是1963年的深冬了,我和水華、趙元再次入川,重點選擇場景,更重要的是又到貴陽訪問了韓子棟同志(華子良的原型)。我在新會時,水華和趙元已在北京將攝製組人員和演員選得差不多了,只有叛徒甫志高和主要人物許雲峰尚未選好。貴陽歸來後,我推薦了上海人藝的嵇啟明來扮演甫志高,我曾與他在中戲表演班是同學,知道他的演技能力。這很快得到了導演水華的認可。但是主角許雲峰,水華卻遲遲未定。記得我向水華推薦過湯化達,他曾主演過《上饒集中營》,扮演趙宏,給我印象極深,而水華卻搖著頭不肯認可。過了一陣,我又推薦田方,我認為他具備了許雲峰的革命氣質,可是水華仍然沒有點頭。
△《烈火中永生》劇照
我不斷揣摩,他想要一個什麼樣的許雲峰呢?最後我說:「你覺得趙丹如何?」水華這次沒有搖頭,沉默良久說:「許雲峰在劇中不是絕對的主角,他肯嗎?」確實趙丹當時是影壇的紅星,每部影片都是絕對領銜主演,而電影《紅巖》中許雲峰絕對不是一個唯一的主角。這部影片是反映一個革命的群體,只不過許雲峰和江姐兩人在這個群體中更為突出而已。但是我想一個好演員絕不在乎戲的多少,更在意的是這個人物形象是否豐滿!我對水華說:「那我給他寫信,問問他是否願意來。」水華又叮囑我:別忘了告訴趙丹這不是絕對的主角。1961年《革命家庭》上演之後,我曾在上海和趙丹為拍攝《魯迅傳》共同做了兩個多月的準備工作,比較了解他。果然,他很快給我回了信:「於藍,我多麼羨慕你和水華這個創作集體呀!我來,我一定來!」因此我們至今可以在銀幕上看到趙丹同志在影片《烈火中永生》留下的閃光形象。
事後,我思考水華為什麼不用田方去扮演許雲峰,而用了趙丹。那就是他認為田方到延安多年,經過根據地和革命隊伍的鍛鍊,他早已「延安化」了;而趙丹一直在白區,也就是國民黨統治地區,從事革命的文藝工作;他又在新疆受過盛世才的迫害,有過監獄鬥爭的生活經歷。這樣他扮演在白區進行地下鬥爭的許雲峰,可以說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帶有白區工作的感覺。水華對演員的選擇真是精心至極。
△於藍與孩子們在一起
還有關於小蘿蔔頭的選擇。外景都已拍完,我們回到北京拍內景時,還找不到一個大腦袋、細脖頸的小男孩。這時副導演趙元從音樂學院找來小方舒,悄悄地對我說:「我找了一個小女孩,沒有這樣的小男孩,你看怎麼辦?」我一看這小女孩,那雙晶亮的大眼睛,還多少有點憂鬱的色彩,心想這個形象很好,可惜是個女孩。因為有舞臺劇經驗,使我很快產生了一個想法,馬上在趙元耳邊說:「你先叫化妝師給她做個頭套,然後照張相,再送給水華看!」趙元照辦了,果然奏效。水華看了照片,馬上商定叫小方舒來扮演小蘿蔔頭。
「
你演江姐,千萬不要演成
劉胡蘭式的女英雄,
也不是趙一曼!
」
等江姐的戲份增多了,我高高興興地從副導演的崗位上退了下來。
從劇組建立起,江姐的事跡和言談笑貌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心中匯集。一個貧困的少女,寄人籬下,度過許多艱苦歲月,從錯亂複雜的社會生活中,她省悟並嚮往著「投身解放人類的事業,並不僅僅是為了解放自己」的思想境界。為了這個崇高的事業,她無私地奉獻了一切,她真正做到了在為共產主義事業犧牲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江姐是真實的人,和許多烈士一樣,他們的高尚的精神境界並非像有些作品那樣「純屬虛構」,而我怎樣才能演出這個人物的真實形象?我腦中閃出了夏衍改編後和我們分手時的叮囑:「於藍,你演江姐,千萬不要演成劉胡蘭式的女英雄,也不是趙一曼!」他當然不是貶低這些銀幕上的成功形象,而是提醒了,江姐就是江姐!我真感謝他的叮囑。
▲《革命家庭》人物造型,刊登在當年的《大眾電影》雜誌封面上
沿著這個提示,再根據江姐的素材,一個普通的、「平凡」的城市婦女躍然站在我的眼前;但她又不是普通的城市婦女。而是成千上萬的普通知識婦女中的一個,在人群中她一點兒也不顯眼,但,她確實是肩負著重任的地下共產黨人。我也知道作者是把許多女共產黨人的革命精神集中在江姐的身上了,但是許多共產黨人的精神是她們共同具有的性格,而江姐除了這個共性之外,還有她自己獨具的個性。那又是什麼呢?在她的眾多素材中,我發現當別人激動不已或哭或鬧的時候,江姐都顯得格外冷靜。
例如:她最敬愛的,也是引導她走向共產主義事業的小學老師丁堯夫被國民黨特務抓走後,全班的同學驚慌、痛哭、喊叫.......而她卻沒有哭鬧,內心極為悲痛,外表卻很是沉靜,但她的內心並不平靜,她在想:「如果丁老師是共產黨,那我就做丁老師那樣的人。」類似這樣的異常鎮定或是沉思不語的事例很多。這使我感到她絕不同於一般女孩子。在紛亂中,她在思考,她是一個善於思考的女性。因此在許多紛雜變亂的情況下,江姐都能有條不紊地去處理、去解決面對的問題。使人感到她是那樣沉靜、成熟、有辦法。
△《翠崗紅旗》人物造型,刊登在當年的《大眾電影》雜誌封面上
總之,我從她幼小的年歲中發現了這一個特點,也從她成熟後的許多鬥爭事例中發現出這一點,而且我找到了她之所以沉靜的根源,那就是她善於思考。因此,她在敵人的審訊、拷打中,能夠格外平靜,善於對抗。這使我在表演時,不僅要去表現她鬥爭中的平靜,而且要找到她在鬥爭中內心的思維邏輯。這些邏輯就能使我從內到外地展示出江姐的個性和她的成熟。這也是我們表演藝術所要求的不是表演「結果」,而是要展示出形成結果的過程。
不管什麼時候再看這場戲,
我仍然激動、入戲!
電影中的形象,如沒有劇本的基礎,沒有導演藝術上的總體構思,那麼真會像浮萍一樣,只能浮在水面,任風吹流,也很可能就是演員自己了!在《烈火中永生》中江姐的形象,導演很清晰地提出,希望她是「溫柔的女性,堅強的戰士」。拍攝中導演對人物的要求、對鏡頭的處理給我極大的導向和助力。我印象極深的有幾場戲:江姐的出場、在許雲峰家中傳達南方局指示前和雲兒會見、審訊、和小蘿蔔頭的會見,以及江姐就義。
△《烈火中永生》劇照
是江姐本人真實生活的經歷以及她品格上的魅力都告訴我,應該怎樣去表演這一段共產黨人的生離死別。而導演也給我安排了豐富而真實的細節:如對監獄之花的囑別,對孫明霞和戰友的告別,特別是和許雲峰共赴刑場,讓江姐和許雲峰同時各自用對共產主義理想必勝的目光來告別同志們!我自己滿意這場戲,特別是影片的音樂,用壯烈的國際歌旋律來襯託我們的告別。不管什麼時候再看這場戲,我仍然激動、入戲!記得1995年世界第四次婦女大會,在「中國婦女與電影」的非政府論壇上,我們向全世界介紹中國婦女的銀幕形象時,江姐是勝利前夕犧牲的一位,我就採用了這個片斷向世界婦女介紹。沒有想到,膚色不同的眾多國家的婦女代表觀看這段戲時,全場二百多個觀眾同聲唱起國際歌!這是我作為演員最幸福的時刻!這時,我也同樣為我們的小說作者、劇作者、導演和整個攝製組感到驕傲!這是在導演和攝製組全體同志努力下才取得的成績。
△於藍扮演的《翠崗紅旗》中的向五兒
再如:影片中江姐在縣城的古城下,看到自己丈夫彭松濤被殺害後的情景。那場戲是場地外景分兩處搭起來的布景,陰雨紛飛,路上稀少的農夫三三兩兩的議論,直到江姐看清布告上老彭的名字和頭像......本是心肺撕裂,但革命大業召喚江姐忍住了天涯哭此時的劇痛,強制自己在紛飛的細雨中走向華為。布景的真實感,細雨濛濛,造成路上行人慾斷魂的氛圍,都幫助演員對規定情景產生真實感。無論環境氣氛和形象造型以及雷聲雨點的處理,攝影師、美工師、錄音師以及服飾和化妝師都對我的造型、線條、色彩、髮型付出了心血。我不會忘記在拍攝現場和整個攝製過程中,大家團結一致共同為影片質量而奮鬥的情景,不由得深深感謝他們!當然由於黨對我的培養和我在革命歷程中的生活,作為共產黨員的我,能夠理解和感受到江姐的思想境界,從而也可以喚起自己真情實感,來完成這個角色的塑造。
△於藍深入生活時和大家在一起
記得當年影片完成後,作者羅廣斌帶來當年團代會的幾位同志來看完成樣片,得到了他們的認可,說是高標準的。他們對胡朋、甫志高、華子良都認為很好,項堃、張平不錯,對江姐也認為演得真實自然,並說這是江姐,不是於藍。這對我真是過獎了,其實有很多地方不盡讓人滿意。例如:在和雙槍老太婆會面那場戲,我還應該演得更好一點,該是在這位媽媽的勸慰下江姐還是哭了起來,但最後,她忍住淚水對媽媽說:「我不能帶著眼淚乾革命。」這樣就比一直控制不哭出來會更好些。後來從外國代表團的觀看和國內領導與群眾的肯定的結果看來,應該說我們攝製組是基本上完成了任務,向廣大觀眾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前夕,我們共產黨人在白色地區和敵人的鬥爭與正面戰場同樣艱巨,但也同樣取得了勝利。影片為共產黨人的先烈們譜寫了他們為理想而奉獻的高風亮節,他們是我們後輩終生學習的楷模。
△2019年,98歲高齡的於藍公益出演電影《一切如你》,扮演一位患有認知障礙症的老人,這也成為她最後一次大銀幕演出。
選自於藍自傳《苦樂無邊讀人生》
略有刪節,文內小標題為編輯所加
文編 | 秦 嶺
美編 | 何亦平
圖片來源於網絡
原標題:《於藍回憶《烈火中永生》:「江姐」是這樣誕生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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