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姜不停 看電影雜誌
昨天,第70屆柏林電影節落幕,有分歧、有怒罵……這種爭議也許倒也和本屆主席傑瑞米·艾恩斯有些「相似」。
在迎來自己 72 歲生日的前幾個月,傑瑞米 · 艾恩斯宣布擔任第70屆柏林電影節評審團的主席。
消息一出,恭喜之外,竟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並非質疑他藝術造詣不夠,而是,他過往的「口不擇言」,實在不符合政治正確,也確實冒犯到女性和 LGBT 群體,道歉後也無法令人遺忘。
他徘徊在一個曖昧地帶,鄭重地聲明,他不黑,也不白,他是灰色的。
▼
他是灰色的
「英國演員」,是個不成文的定義。
說到「英國演員」,那些從容的、不動聲色的、淡淡幽默又絕不逾矩冒犯的甜心紳士便在腦子裡走馬燈。
這些走馬燈中的小人裡,有傑瑞米·艾恩斯嗎?
艾——恩——斯,Irons,分三步,唇形漸漸壓扁,最終只細細吐出一口氣。好像有千言萬語想說,最後卻都作罷。
如果按中國影迷叫法,喚一聲鐵叔,冰冷又親切,魔鬼般的吸引力。
他出身舞臺劇,這在好萊塢名利場自然意味著鍍了一層金,更不用說,他是少數同時拿下託尼獎、奧斯卡、艾美獎的男演員。
身高一米八七,即便邁入古稀之年仍身材筆挺。
語言學家和聲音工程師跑去研究最完美的男性嗓音是怎樣的,結果是,拿他的和艾倫·裡克曼的嗓音混合起來。
業務好,優雅,性感英音。好像就應該當藝術電影節的主席。但他從來就不是一張乖乖牌。
他並不是循規蹈矩的完美紳士,反而很多時候,他貪婪地挑選那些危險的角色,不經意地吐露受人爭議的觀點。
在電影裡,他扮演分裂的雙生子、殺妻嫌疑人、戀童癖。
在電影外,口無遮攔不止一次給他惹了大麻煩,擔任柏林電影節主席的消息一經公布,從前嘴巴造的業障,再次叫人們舉起反對大旗。
「萬一父親和兒子為避稅而結婚怎麼辦?」「如果男人把手放在女人屁股上,經驗豐富的女人會知道該怎麼辦。」
不知該說這言論是邪惡還是笨拙。甚至連他自己,也叫自己「魔鬼代言人」。
「人們喜歡非黑即白地想事情。但當然了,我們都是灰色的。」他這麼形容自己挑選角色的偏好。
他是另一種「英國演員」,像倫敦的天,霧氣蒙蒙,曖昧不明,在陰晴之間試探。
他是灰色的。
1.浪漫男主角
「我從來也沒特別好看過。我從前就有張古怪的臉,現在看起來還那麼古怪。」人們問艾恩斯變老是什麼感覺,他這麼回答。
但事實未必如此。十幾歲時,他沒能考過英國的A-levels(普通教育高級程度證書,修完大學預科後的文憑),便直接入社會工作,找機會做演員。
在馬洛劇院打了一兩年零工後,他就在布裡斯託老維克劇院,找到了一份演員工作。
按好友,演員蒂姆·皮戈特-史密斯的說法,那個時候的艾恩斯還並沒有那麼出色,但他「大膽放肆,外形好看,身上散發著危險的氣質」。
這個形容放到如今仍然合適。
或許他身上的危險感與生俱來。但那時候,他迷人到豔麗的外表,掩蓋,或者說調和了他靈魂深處的灰色,讓人誤以為,他是一種低飽和度的燦爛。
他的第一個主角機會,便來自1981年[法國中尉的女人],讓他與梅麗爾·斯特裡普,談一場謎一般的戀愛,去觸及愛情的本質。
同年晚些時候,他出演了劇集《故園風雨後》,在英倫莊園裡,翻雲覆雨隨時代淪落。
那個時候,他的角色,都是「夢中情人型」。尤其是《故園風雨後》中的查爾斯。
艾恩斯曾無可奈何地說,看過《故園風雨後》的人,超過看過我任何一部電影的人數總和。
所以,該釋放出那些灰色了。
艾恩斯因為《故園風雨後》,而被貼上了類似「奶油小生」的標籤,直到他在[豪門孽債]等一系列電影中出演了「變態」角色才轉型
2.惡名嫌疑人
1988年,艾恩斯出演了大衛·柯南伯格的[孽扣]。
柯南伯格清楚,在很多北美觀眾心中,艾恩斯是「有思想女性的夢中情人」,但在這部電影裡,艾恩斯遠超於此。
他一人分飾兩角,雙胞胎兄弟二人,兩人截然不同,卻有著病態的糾纏關係,一切都可以共享,包括情人,真正一生一世的,只有他們彼此。
「貝弗利是乖孩子,而艾略特是混蛋」。一個甜一個鹹,但又要在同一個女人面前扮做是對方,游離在能夠被人分辨,卻不易被人察覺差別之間。
「我盡力找機會讓他休息了。但要拍這部電影,他還是得每天在貝弗利和艾略特來回切換二十多次。」
在柯南伯格看來,一般人面對這種工作,太容易精神分裂,但艾恩斯卻從容有序地完成著這種癲狂的切換。
這種強大的冷靜,只有兩種可能:不是真的紀律嚴明,就是極致的瘋狂找到了發洩的出口。
鐵叔不肯罷休。1990年,他又飾演了由真實案件改編的[豪門孽債]。
富豪克勞斯被指控通過胰島素過量注射殺妻,致使妻子昏迷不醒。
上訴後,在法庭上,他終於被判無罪。但他真的不是兇手嗎?沒有人知道。
艾恩斯甚至也沒有去找角色原型談一談。「如果我見了他,他也不可能告訴我我需要知道的真相,或者說,他告訴我了,但我能夠相信嗎?」
他的處理方式是,「你猜我殺沒殺人」。
在影片結尾處,他被判無罪的新聞印在報紙頭版,藥店店員看看報紙,再看看他,努力壓抑震驚與恐懼,心驚膽戰地問一句:「還有其他需要的嗎?」
而克勞斯不慌不忙回答:「哦,對了,一小瓶胰島素。」他面無表情看著店員努力堆出的笑容漸漸冷掉,表情變為驚懼不安,才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我開玩笑的。」
艾恩斯甚至調皮地眨巴眨巴眼。
能拿殺人開玩笑的,是什麼物種?連克勞斯本人都抗議,艾恩斯把他演得太冷酷,敗壞了他的名聲。
也是這部電影,讓鐵叔拿下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成了小金人蓋章認證的冷酷嫌疑人。但冷冷的鐵叔走上頒獎臺,感謝的,卻是[孽扣]的導演柯南伯格。
事後他說,因為他認為,如果不是[孽扣]被奧斯卡忽視,他也無法憑藉[豪門孽債]獲獎。
確實是[孽扣],讓鐵叔終於洗刷了自己浪漫男主角的「壞名聲」,更多「變態」的角色找上門。
這其中最知名的,應該是[沉默的羔羊]中的漢尼拔。
「我喜歡演一些邊緣角色,但那時候我剛演完[孽扣],接下來又要演[豪門孽債],我覺得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太遠,我演不了這個角色了。」
一個灰色的人,也需要保證自己不滑落到漆黑的深淵。
3.罪惡的試紙
就連在動畫片裡配音,艾恩斯配的角色也是[獅子王]裡的刀疤。
還有粗心的父母拉著小朋友來找他要籤名,可一旁的小朋友早就戰戰兢兢,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他最為灰色的一個角色,還要再過幾年,到1997年,[一樹梨花壓海棠]中痴迷洛麗塔的韓拔。
無須贅述,納博科夫的原著《洛麗塔》就遭受了空前的爭議,庫布裡克1962年的版本也是帶著鐐銬跳舞。
到了[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樣一個戀童癖視角的故事,當然依然不會受到歡迎。導演阿德裡安·萊恩花了兩年時間也沒有找到願意拿下這部作品的發行商。
就連艾恩斯也猶豫了,還是那個理由,「我以為我已經演夠了這些毛骨悚然的人了。」
但最終,萊恩用了原著中的一句話,說動了鐵叔。「但她看見了我低垂的眼中孤獨、憂戚的渴望。」那種渴望,就含在艾恩斯眼睛裡,這個角色屬於他。
電影可怕在,它太出色了,鐵叔演得太出色了。以致於,當你看到結尾,你竟深深同情韓拔這個畸變的靈魂。
《洛麗塔》一度無法出版,就是因為在戀童癖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可能容下一點點灰色。
原著狡猾在,純粹用韓拔在法庭上的自述角度,單面的信息源,畢竟是可疑的。
這是一部經過本人美化的「自傳」。而電影中鏡頭的「存在」,太客觀了,哪怕穿插韓拔面向陪審團的旁白,也叫人太容易誤以為是第三人稱客觀視角。
韓拔再見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的洛麗塔,卻依然迷戀她。
她不肯跟他走,叫他痛苦,他眼神閃躲,像觸電一樣顫抖著抽出手,帶著哭腔,像警告又像崩潰:「不要碰我,你一碰我我就會死。」當人們看到這一幕,竟好像跟他一起經歷了心碎。
不,這太危險了。就連艾恩斯本人也不得不承認,和洛麗塔飾演者多米尼克·斯萬的親熱鏡頭,太讓他不安了。
那時候,斯萬的實際年齡,也只有14歲,僅僅比原著中的洛麗塔,大兩歲。
但鐵叔還是演了,這甚至成為他最自豪的作品。
他說,他在生活中小心謹慎,但在工作中喜歡探索邊界。
他將人比喻為豎琴,而如果說普通人能夠被演奏出三到四個和弦,他想試探的則更多。誰知道呢,或許不光是和弦,他更加在尋找不和諧音。
「我覺得我在[一樹梨花壓海棠]裡做的所有事情,都能攪得人們不安,然後發聲去質疑,出手去解決棘手的問題。」
這句話,令他本身更像個人類學實驗,他變成了一張試紙,去檢測人們的道德反應。
相比較庫布裡克版[洛麗塔]弱化洛麗塔,艾恩斯出演的版本更不忌諱地還原原著
4. 退休的反派
如果說,你覺得如今的鐵叔沒那麼灰色,可能並不是因為他褪色了,或是他倒戈向黑或白的任何一方,而是因為,他懶得演那麼多戲了。
艾恩斯如今住在一座十五世紀的城堡裡,外牆被他翻新成鮮豔的暖色系——其實更接近於淺磚紅或橘紅,但一些媒體報導聲稱他把城堡刷成了「粉紅色」或「桃紅色」,像那種甜膩膩的王子會住的。
城堡裡的鐵王子並不身騎白馬,他最愛的坐騎,是摩託,他管這個鐵傢伙叫「都市駿馬」,或者「兩個輪子的法拉利」。
「騎摩託才是真正的自由,感受與環境緊緊相連——道路、溫度、風、氣味。這是絕妙的感官享受。」他生活得不能更愜意。
他算是半退休狀態。仍演戲,但不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集中演那麼多吃重的詭異角色了。
他確實也不可能像二、三十歲時那麼拼命。但對此的解釋,他說得若無其事,卻也不那么正統。
「我對表演從來就沒有太大熱情。反而越來越想去實現我所希望的生活。像阿爾·帕西諾那樣的演員,生來就是為了演戲。至於我,我可不確定,這可能某種意義上是超脫,不把自己在做的事情看得那麼重要,也是一種健康的狀態。」
其實,早在2000年主演[龍與地下城]時,就有人問他,幹嘛接這種撲街相的片,他就有類似玩世不恭的回答。
「你開玩笑嗎?我剛買了一座城堡!我得想法子掙錢供樓!」
而即使是這種狀態下接下的為數不多的角色,也有說頭。
距離最近的兩個引人注目的角色,一是DC宇宙的蝙蝠俠管家阿爾弗雷德,二是劇集《守望者》裡的法老王。
蝙蝠俠可能是灰色的英雄,但和鐵叔從前的角色比,簡直是光明騎士了,更不用說忠心耿耿的阿爾弗雷德了。儘管還要繼續演下去,但鐵叔一點也不客氣。
對[蝙蝠俠大戰超人:正義黎明]口碑的失利,他這麼說:「票房不差是應該的。畢竟花了一大筆錢呢。所以差評也不重要,就是有點太多了……」
至於《守望者》,他同樣不買帳。
「我小時候根本沒聽說這個。那時候我看的是《老鷹》、《貝蒂》、《丹迪》(The Eagle,The Beano,The Dandy,都是英國兒童漫畫雜誌),但漫畫小說我從來沒看過。直到要出演這部戲,我才想,好吧,我應該要看看《守望者》。」
但看完,他嫌棄的,是漫畫小說的字太小了,對他這種視力漸漸衰退的人來說太不友好。
法老王夠灰色。他是反派,卻有著自己一套功利主義的正義觀,可以犧牲少數人,來拯救多數人,可以為了維持和平而製造戰爭。
某種意義上,艾恩斯很像他,自帶俯瞰眾生的上帝視角,也因此顯得古怪而冰冷。
他一邊說著這個行業乃至生活,不會有公平的,有人長得好看,有人天分生來就高,有人就是運氣好;一邊又說,不公平多好啊,太公平了,會無聊的。宛若事不關己。
灰色的艾恩斯演灰色的法老王,揣摩他灰色的心理,方法同樣是可怕的。
法老王會在湖裡「捕撈」克隆體嬰兒,從中挑揀出奄奄一息的嬰兒扔掉。可怕的場景嚇壞了網友,而艾恩斯依然淡定:「我想到了那些講工業化養雞的電影。小雞從槽裡滑下來,分揀員挑出公雞,扔掉。」
他也像法老王一樣,住在與世隔絕的地方。雖然,時不時的,還是需要出世,為蝙蝠俠做管家,或為電影節做主席,以儒雅姿態,掀起駭人的灰色風浪。
當第一千零一次被問到他城堡的「粉色」牆壁,他終於說,嘿,沒什麼奇怪的,咱們那兒的天灰濛濛的,牆壁鮮豔一點才搭啊。
原標題:《傑瑞米·艾恩斯:黑白之間的人》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