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 | DOCO編輯部
採訪 編輯 | 孟浪
上周第三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簡稱IDF),DOCO熱紀錄作為特邀媒體對此次中國紀錄片的盛會做了實地報導,同時,我們也列席觀摩了一些展映單元的紀錄電影,而就在這些影片中,我們看到了一部名為《十年尋羌》的華語紀錄片。
這部紀錄片記錄了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之後,四川阿壩州夕格、直臺兩個羌寨的700多位村民,離開世代居住的山寨遷往他鄉,九年後回鄉祭祖請神的悲壯歷程。遷徙與回歸路上,人與祖先、人與神靈的悲歡離合,令人感慨動容。
《十年尋羌》海報
在觀影結束後,我們也特意邀請此片的導演高屯子先生做了一次專訪,由他來向大家分享《十年尋羌》創作背後的故事。
《十年尋羌》
製片地區:中國
對白語言:漢語四川方言、羌語龍溪方言
字幕語言:中英文
片長:82分鐘
製作完成日期:2018. 08
出品:峨眉電影集團 成都盛世文錦公司
故事梗概:
「5.12」汶川大地震之後,夕格羌寨200多位村民,即將離開世代居住的山寨,遷往200公裡外的邛崍南寶山。一時,耕牛絕食、老馬垂淚;75歲的德生跪在母親墳前灑淚告別:「媽媽,我是不想丟下您的啊」!釋比貴生帶領全寨村民,來到崴孤山頭向祖神告別:「尊敬的瑪畢啊,我們一但有了落腳之地,三年內就回來接您」!
《十年尋羌》海報
九年之後,遷居南寶山的夕格羌人,深受政府照顧,勞作較先前輕鬆了許多,但內心卻始終找不到歸屬感,楊採琳臨終前說:「這是人家的地頭,我不想死在這裡」。貴生、德生等老人,決心兌現當年的諾言,帶領村民回到老家祭拜祖先、迎請祖神瑪畢,但在此時,一切都在悄然之間發生了變化……
導演簡介:
高屯子,獨立電影導演、攝影家。
生於多民族雜居的川西北,經年遊歷、參訪於城市與鄉野之間。對文學、宗教、人類學、影像等多有涉獵與心得。曾任某報文藝副刋編輯多年。
近20年幾乎走遍整個青藏高原,在國內外舉辦多個個人影展;是中國目前拍攝藏羌民族最深入、出版大型個人攝影作品集最多的攝影家之一。近年致力於以電影、圖片、文字平行紀錄的方式,深度表現中國基礎民眾的精神狀態與現實處境。
DOCO熱紀錄獨家專訪實錄
你原來是做什麼工作的?為什麼會去拍一部羌族題材的紀錄片?
我出生在四川阿壩州的松潘,松潘是川陝甘青多省文化交匯的地方,而且也是漢藏回羌多民族雜居的地方,那裡既有強悍的民風,同時也很注重對中國文化的傳承,我很小就學會了和少數民族打交道。
我一直都喜歡看書、寫字、寫文章,年輕時就有一個文學夢,23歲開始在一個文藝副刊做編輯,但是後來由於各種陰差陽錯的原因,我並沒有走上文學之路,反而轉行從事攝影工作。
高屯子攝影作品
我在青藏高原、九寨溝、黃龍等地拍過大量的人物風光,這些地方的很多畫冊都是我出的。後來自己開了公司,但曾經的文學夢並沒有破滅,正巧在那時看了幾部電影,我就覺得電影語言可以將文學和圖片影像結合在一起,所以後來就跑去北京電影學院學電影了。
當時學電影是想學會技術像別人一樣去拍電影,但是學了一年多以後,我就發現拍電影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因為我原來拍圖片很自由,在草原隨便搭一個拉木頭的車就能到處跑,想拍就拍,不想拍就和當地人喝酒聊天。
但拍電影不是這樣,拍電影必須得先絞盡腦汁地編一個故事,故事編完又得找人投資,投資到位又得成立劇組儘快用那點錢把它拍完,通宵達旦地趕時間,結果出來一堆粗製濫造的東西,最後再去宣發上映。我就覺得電影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種感覺,這樣來搞創作,一點也不愉快、不從容。
《十年尋羌》劇照
後來我就想,能不能找到一個自己的形式,因為紀錄片只要買個DV就可以開拍,又不需要多大的投資,一個人或者帶一個助手就行,這和我原來的習慣正好不謀而合,所以假期裡我就去拍紀錄片,不過當時還只是練練手。
2008年,汶川大地震發生後,我和李連杰的「壹基金」聯合發起了一個「羌繡幫扶計劃」,因為很多羌族婦女都會刺繡,我們就想著能不能給她們買好針線,設計好圖案,讓她們通過刺繡實現再就業。
《十年尋羌》劇照
但當我們把一些刺繡材料送到不通公路的山寨,尤其是汶川縣龍溪鄉的夕格、直臺這兩個山寨上時,就發現中華民族的許多古風雅俗,居然靠著高山之上的一群羌族農民在保存和延續,尤其是看到他們對天地的敬畏,祖先的敬重,先賢的敬仰,以及和萬物生命和諧相處的生活狀態,我就覺得應該拍下來,我想這些東西可能對現代人會有一些啟發。
感覺你的出身環境在拍攝上幫了你很多?
當然,我為什麼拍青藏高原的羌族民眾,因為我從小就生活在那裡,那地方是我的故鄉,但多年之後我又離開了,我有時半年回去一次,我和它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個距離。
我對那裡的一切都不陌生,我的鄉音未改,那裡的農戶、牛馬我都可以對付,如果要是一個一直生活在那裡的人去拍它就可能有問題,因為他缺乏一種大背景下的眼光,難以發現有價值的東西。
《十年尋羌》劇照
而如果要以一個旅遊觀光客、記者、學者的身份去拍它,在這些人眼裡,那些鄉民好像又是落後的、愚昧的,他們可能會用一種「我要來救助你、同情你」的心態去拍攝,這樣也拍不好。
這中間的拍攝過程是怎樣的?你一共拍了多久?
正式拍攝是從2008年年底開始,當時正好是汶川大地震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們在那邊拍了十多天時間,春節過後,我又回去買膠捲換磁帶,繼續回去拍他們的春播。春播大概拍了兩個月,之後他們就要被遷走,這是片子的第一個重點。
在這幾年中,我又去準備一個劇情片,但就在差不多開機的時候,已經遷居到南寶山的釋比貴生打來電話,說村寨裡的老人死後不願意埋在那裡,要求把魂給送回去,而且很多老人想把瑪畢神給請下來,我聽到後就覺得他們要做這麼重要的事情,實際上是和原來的遷徙連接了起來,我應該拍下來。
《十年尋羌》劇照
我立馬停下劇情片的項目,趕緊開車趕回汶川縣,那時大概是2017年的10月,從10月又拍到12月,這是片子的第二個重點。
當然,在這十年間我們還拍了很多其他素材,可最終你要對這些素材有所取捨,而我認為遷徙和請神正好可以把這兩部分串聯起來,因此它們是片子裡最重要的內容。
《十年尋羌》劇照
一開始剪輯,剪出兩個多小時的版本,其中包括敬神的很多場面,還有他們去上海、香港、北京各地的畫面,後來跟廖慶松老師合作,他看了以後很喜歡,說裡面有史詩的味道,而且人類學的價值很大,他在好多地方又給我們做了大量的調整,他做得很好,確實是剪輯大師。
影片的前半部分在美學和構圖上很有意識,可以談談你在這方面的經驗嗎?
有時候好像是天生的,我從小雖然生活在一個山野農村,但是家裡頭的陳設一旦看著不舒服,我就要去把它擺好,好像有強迫症一樣。我去吃飯也不太在乎口味,我喜歡看環境。
我走向攝影之路是有機緣的,因為喜歡寫文章,有些拍照的人就讓我給他們寫評論、給照片取名字,他們去拍,我也跟他們一起去,他們拍到很興奮的照片,我看了就覺得應該拍得更好,因此我自己就開始拍照。
高屯子攝影作品
攝影頭一年我確實很沮喪,因為拍出來不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技術上很多東西不具備,後來逐漸成熟了,就去參加四川民族藝術節,當時我的書法得了二等獎,攝影得了一等獎。
攝影得了一等獎,就給了自己一個巨大的鼓勵。你看九寨溝、黃龍那麼多人拍照,但最後畫冊主要都是我在出,這就說明我對影像的駕馭能力好像還可以。
當然,也有一些人說我拍紀實片拍得根本不像紀實片,說我拍的太漂亮,太美化了,但有時你的審美就是情不自禁的,比方說拍羌族、藏族,很多人我也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非要去拍那些醜陋的、病態的東西?我反而看到的是那種精氣神,是草原牧民張揚自在的生命狀態。
《十年尋羌》劇照
所以現在的攝影大師,我最佩服的就是薩爾加多,一是因為他的畫面特別好,二是他跟我有共同的追求,就是對基層民眾懷著一種深刻的同情。我基本上沒拍過明星和上流社會,我一直都是在拍老百姓。
影片中有拍到類似於鄉長安排拆遷工作,村長處理村務的內容,這些你是怎麼拍到的?
因為我在阿壩州的名聲還是可以的,大家也比較信任我,所以不管老百姓、鄉長、縣長,大家跟我都很熟。鄉長宣布要拆遷,他也不知道大家會來對抗,拍著拍著大家就吵了起來,我就拍了下來,衝突之後大家還是取得了諒解,最終還是去籤了字。
多年之後我們去拍村委會,但那會兒已經開始用大機器,所以你跟他們不打招呼也不行,要事先跟他說,但是這個尺度我有所考量,你還不能全給他說,不然他全知道了,就演出來了。
《十年尋羌》劇照
幾個老人找村委會請神,實際是想讓村委會出錢,因為我已經預先知道老人們會去找村委會書記,我就跟書記說第二天老人可能要找你說點事情,我們要拍一下,他立馬問我該怎麼說,我告訴他不要把我當電視臺,我這個是紀錄片,是來真的,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不要有顧慮,說真話就行,這樣他就答應了。
所以那天幾個老人要去找他,我們是提前架好兩個機器,後來拍完我的一個攝影師說書記表現得非常好,因為作為村委會書記,他又不方便主導這種宗教性活動,錢也沒說要給,也沒說要組織,最後還說一定要支持,所以你看他就很有工作經驗,是很有能力的。
這部片子被時間線分割成了兩部分,即九年前和九年後,但是九年後的部分明顯在情節上加強了戲劇性,在這部分,你對拍攝對象有引導嗎?
主要是貴生大兒子那一場戲重拍了,和其他各場都不一樣。
當時貴生要去請神,就去找他的大兒子,結果大兒子拒絕了他的要求,但是那時我們都不在,所以就沒有拍到這個場景。
《十年尋羌》劇照
後來他把這件事講給我們聽,我就說應該拍下來。後來我跟他們父子說能不能再演一遍,只要把之前的那種感覺找到就行了。
所以那一段是重來了一遍,效果肯定不如當場來的自然。也就那一場,之後貴生找二兒子就是現場拍的了。
影片中你還用了大量的羌族歌謠,關於這種歌謠,你能介紹一下嗎?
這實際上就是羌族的一種文化傳承,他們的很多文化傳承是沒有文字的,往往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去記載、傳播自己的民族史。
《十年尋羌》劇照
這片子開頭有個人在給貴生提問,好多人以為是我,其實那是羌族學者陳安強,當時貴生在唱他們羌族的古詩,陳安強就在給他錄音,貴生一共能唱16000多行這種古詩,而我們影片中只選取了其中的一部分。
未來你還會繼續關注羌族題材嗎?
我是用紀錄片、圖片、文字這三種形式來關注羌族,除了《十年尋羌》這部紀錄片,我還寫了一本20多萬字的書,還拍了200多幅圖片,這三種形式會共同記錄汶川大地震後夕格羌人的遷徙與回歸。
雖然這部片子已經告一段落,但之後我還會繼續跟蹤他們。以前我做了「羌繡幫扶計劃」,現在就可能會關注他們的生態農業問題,包括瑪畢廟的修繕問題,這些我都會當成自己的任務來完成。
《十年尋羌》劇照
羌族為中華民族保存了許多珍貴的東西,中華民族應該感恩這群人,人類在科技進步、物質富有的時候,精神世界其實很焦灼的,我們要尋找新的出路,這時羌族保存下的東西就可能給世界帶來啟發,這些東西要是消失,將是很大的損失。
這個片子未來會準備上映嗎?
計劃是在明年清明節左右上映,在此期間,我也想去各大高校、企業、甚至是建築工地去放映,我想讓全國各地的師生、有家國情懷的人一起來討論這種人與祖先、人與神靈的關係,讓我們共同去尋羌,尋找中國人原本的精神信仰,尋找我們5000年文化不斷的密碼。
所以不要把這個片子當成一般的片子,也不要僅僅當成我的作品。我只是把中國人本有的這種信仰和生存方式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