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坊間一再流出關於他失蹤的各種傳聞,甚至曾有人懷疑彭加木是因找水跟隊友起了爭執,被人殺害。作為考察隊的副隊長,夏訓誠雖然沒有親見失蹤事件的發生,但他覺得這種猜測實在太過惡毒。
彭加木(左)在新疆考察時留影。
近期熱播的IP網劇《鬼吹燈之精絕古城》,讓人們的視線再一次聚焦那片神秘而危險的西北荒漠。被稱為「死亡之海」的羅布泊,是荒漠中的荒漠,是曾被列為軍事禁區的核試驗場,是埋藏著樓蘭古城的歷史寶庫,也是無數探險家和科考工作者心中的聖地。
真實的科學探險不是怪力亂神的盜墓小說,沒有那些虛構的黑頭蛇、殭屍,危險卻無處不在。37年前,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就是在羅布泊考察時不幸失蹤,永遠地消失在那片沙海中。
彭加木在羅布泊失蹤的消息震驚了1980年的中國,國家曾組織了前後4次大規模的尋找,卻始終沒發現他的任何蹤影。在此後的若干年裡,許多敬仰彭加木的民間人士自發組織探險隊,到羅布泊尋找彭加木,也都以無果告終。
彭加木的失蹤成為20世紀世界科學界之謎,三十多年間,許多當年的親歷者都曾回憶過他失蹤前後的事情,坊間也傳出許多關於他失蹤經過的版本。然而時至今日,彭加木的遺體沒有找到,他的失蹤之謎也沒有解開。
沙漠飛來的噩耗
1980年6月24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節目裡傳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在羅布泊考察時失蹤。
此時,距離彭加木失蹤已經是第7天了。
也是在那一天,原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所長、時任羅布泊科學考察隊副隊長的夏訓誠,在從北京返回烏魯木齊的火車車廂中,聽到了這個令他無法相信的廣播。
在北京的家中,83歲的夏訓誠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唏噓不已。
「當時全車廂的人都一下子安靜了,我更是不敢相信,彭加木是我的戰友和同事,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趕快趕回去,到現場去找他,救他。」夏訓誠說。
事實上,夏訓誠當時本該和彭加木在一起。他們一起籌備了赴羅布泊的科學考察隊,並制定了三期考察計劃,夏訓誠任副隊長,彭加木任隊長。但是就在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夏訓誠突然接到了中國科學院的通知,讓他參加考察團,赴美國進行沙漠考察。
在徵求彭加木意見時,彭加木態度鮮明地勸說夏訓誠赴美考察,不能失去難得的好機會。「他還說,從長遠看,這次進入羅布泊的項目考察,關鍵性的專業考察是在來年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夏訓誠回憶道,彭加木隨信寄給他一百多張此前中國考察隊在羅布泊拍攝的幻燈片,他建議夏訓誠把這些照片帶到美國去,並告訴全世界:中國的科研工作者已經踏上了羅布泊這塊世界矚目的神秘之地。
這些照片確實在當年的美國科學界引起了巨大轟動,然而讓夏訓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僅僅一個多月後,彭加木永遠消失在羅布泊,再也不能兌現和他的科考之約了。
1980年的中國,新聞傳播還只限於報紙和廣播,電視都尚未普及,發出第一篇關於彭加木失蹤新聞報導的人,是新華社駐新疆分社記者趙全章。
1980年6月20日,趙全章到烏魯木齊機場送人,新疆八一農學院的副教授徐鵬告訴他,自己無意間從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得知,彭加木在羅布泊考察時失蹤了。
這樣的信息在當時是要嚴格保密的。出於記者的新聞敏感,趙全章在歸途中,特地在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門口下了車。他在新疆分院值班室核實了彭加木失蹤的情況,寫出了關於此事的第一篇新聞稿,但只是作為新華社內參報到了北京,並未準備公開發表。
由於是供領導看的內參,這篇新聞稿中提出搜索彭加木工作中的困難:只有一兩架飛機,地面搜索人員也很不夠,意在呼籲加大搜索力量。
翌日——6月21日,新華社社長穆青看了內參上這一新聞,當即決定:發公開稿。
經過中央領導批示後,新華社新疆分社在6月23日晚上,發出了關於彭加木失蹤的第一條電訊。在此之前,中科院上海分院已經提前去看望了彭加木的夫人夏叔芳,讓她心裡有所準備。
第二天,全國的媒體都鋪天蓋地地以各種形式播發了這條新聞: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副院長、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在進入羅布泊地區進行科學考察的時候,不幸失蹤。
消息一出,舉國震驚。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數次尋找的毫無結果,彭加木失蹤成了當時全國最牽動人心的事情。在彭加木失蹤之處,附近的居民自發組織起尋人的隊伍;來自全國各地的慰問信雪片般地飛向新疆,一時間,彭加木成為了家喻戶曉的人物,許多人為他的事跡所感動和激勵。
然而,彭加木並不是第一個在羅布泊倒下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在過去的100多年間,羅布泊一直被視為一片神秘的土地。從19世紀末開始,這裡就曾吸引一批又一批中外探險家千山萬水地來到此地,探究這片沙漠深處的秘密。死亡的威脅,也不曾擋住人們走近它的腳步。在彭加木失蹤16年後,即將完成徒步穿越新疆羅布泊全境壯舉的探險家餘純順,在一場突然而至的沙暴中不幸遇難。
這片極具危險的「死亡之海」,為何具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
「幽靈湖泊」
1964年10月16日,中國成功試驗了一顆原子彈,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從中國第一個核試驗基地——馬蘭基地升騰而起。
馬蘭基地所在的位置,正是人跡罕至的羅布泊沙漠。羅布泊最廣為人知的原因,就是因為這片荒漠曾被作為核試驗場。
其實,漫長的歷史中,羅布泊並非一直如此乾旱和荒涼。從它名字中的「泊」就能看出,這裡曾經是個水源豐沛之地。
在中國的史料典籍中,羅布泊曾有過許多名稱:有的因它的特點而命名,如泑澤、鹽澤、涸海等;有的因它的位置而得名,如蒲昌海、牢蘭海、孔雀海、洛普池等。元代以後,此地被稱為羅布淖爾。
羅布淖爾系蒙古語音譯名,意為多水匯集之湖。羅布泊位於塔裡木盆地的最低處,海拔780公尺,塔裡木河、孔雀河、車爾臣河、疏勒河等匯集於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鹹水湖。
在歷史上,羅布泊的最大面積為5350平方公裡,曾是中國第二大內陸湖,面積僅次於青海湖。
水量豐沛的羅布泊「廣袤三百裡,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可見它當時的豐盈,古人甚至曾誤認為羅布泊為黃河的上源,這種說法從先秦至清末,流傳了2000多年。
直到20世紀中後期,塔裡木河流量減少,羅布泊周圍沙漠化嚴重。20世紀70年代末,羅布泊完全乾涸。
1972年7月,從美國宇航局發射的地球資源衛星拍攝的照片上,人類第一次看到了羅布泊的全貌。
照片中乾涸的羅布泊竟酷似人的一隻耳朵,不但有耳輪、耳孔,甚至還有耳垂。羅布泊因此被譽為「地球之耳」。事實上,這種奇特的地貌是湖水迅速退縮而形成的。
羅布泊的神秘之處,並不僅僅在於它奇特的地理構造,更源於它的特殊地理位置和湮滅在漫漫黃沙下的歷史傳說。
羅布泊歷史上最繁華的一個時期,是在「樓蘭王國」興盛之時。樓蘭古城地處羅布泊的西北側,這裡曾經是絲綢之路南支的咽喉門戶。
樓蘭於公元前176年以前建國、公元630年消亡,歷時800多年。隨著樓蘭國的消亡,這裡漸漸成為人跡罕至之地,絲綢之路的故道不復存在,羅布荒原逐漸被人們所遺忘。
直到1900年3月,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探險隊沿著乾枯的孔雀河左河床來到羅布荒原,意外地發現了隱藏在歷史沙礫中一千多年的樓蘭古城,這一「神跡」才重現於世。
斯文·赫定回到歐洲,向全世界公布了羅布荒原上的「沙埋文明」,轟動一時。神秘的「樓蘭」是20世紀最偉大的考古成就之一,而樓蘭古國所在的這一片羅布荒原,成為了世界探險家趨之若鶩的神秘地帶。
斯文·赫定曾在他那部著名的《亞洲腹地探險8年》一書中寫道:「羅布泊使我驚訝,它像座仙湖,水面像鏡子一樣,在和煦的陽光下,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
作為此地最大的沙漠鹹湖,羅布泊也因此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
上世紀初葉,羅布泊的「遊移之謎」曾引起世界學術界的極大爭論。
最早到新疆考察的中外科學家們曾對羅布泊的確切位置爭論不休,斯文·赫定認為羅布泊存在南北湖區,由於入湖河水帶有大量泥沙,沉積後抬高了湖底,原來的湖水就自然向另一處更低的地方流去,又過許多年,抬高的湖底會由於風蝕再次降低,湖水再度回流,這個周期為1510年,所以,他認為羅布泊是一個在沙漠中不斷遊移的湖。
斯文·赫定這一學說,在當時曾得到了世界普遍認可。「遊移之謎」給羅布泊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這片幽靈般的湖泊,再一次引起了全世界探險家的極大興趣。
1927年,中國科學家第一次靠近了這片「幽靈湖泊」。斯文·赫定在籌備第六次中亞考察時,決定由中瑞兩國共同組成一個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時任北京大學教務長的知名學者徐炳旭擔任中方團長,團中盡數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專家,如地質與古生物學家丁道衡、考古學家黃文弼、地理學家陳宗器等。
這次考察從1927年持續到1933年,考察隊先後在羅布泊、吐魯番和塔裡木盆地進行考古調查和部分試掘,撰寫了《羅布淖爾考古記》、《吐魯番考古記》、《塔裡木盆地考古記》等,在國內出版,引起很大反響。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羅布泊的研究湮滅於連年戰火。直到新中國成立後的1959年,羅布荒原終於又迎來了一支新的科學考察隊。
從1956年到1959年,中國科學院新疆綜合考察隊對塔裡木下遊和羅布泊地區進行了新中國成立後最大規模的一次綜合考察,當時,隊員們是乘著舟進入羅布泊的。
夏訓誠因被分在北疆組考察,遺憾地與當時尚未乾涸的羅布泊失之交臂。他說,那次考察留下了人類在羅布泊蕩舟的最後記錄,「由於1952年在拉依河築壩,使塔裡木河和孔雀河徹底分流,孔雀河下洩的河水逐漸斷絕,羅布泊在上世紀70年代初全部乾涸了,終結了它作為一個湖泊的歷史。」
那次考察後不久,羅布泊被定為核試驗場,從此成為軍事禁區。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裡,任何與核試驗無關的人都不得進入這個地區。
彭加木也沒有參加那次考察。那時他正在上海的醫院中,與惡性腫瘤、癌細胞搏鬥著。
「彭加木」這個名字,也剛剛出現不久。
荒漠中的聚寶盆
1947年,22歲的廣東番禺青年彭家睦從中央大學(1949年更名南京大學)農學院畢業,到北京大學農學院任教,專攻農業化學。1949年,他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工作。
1956年初,中央發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正當此時,彭家睦迎來了一個對他個人發展千載難逢的機會。
科學院的領導研究決定,派年輕的彭家睦到莫斯科去學習一項新的技術——核磁共振,辦理完出國手續即刻便要動身。
能夠去蘇聯學習,無疑是一個好機會,彭家睦自然是高興極了,但是他馬上又陷入了兩難的選擇中。
就在這個當口,中國科學院為了開發祖國邊疆的豐富資源,組織了綜合考察委員會。這個委員會此時正在「招兵買馬」,吸收各方面科技人才,準備組成若干小組,分赴祖國邊疆各地進行實地考察。
究竟是去國外留學還是去邊疆考察,31歲的彭家睦面臨重要的人生選擇,經過反覆考慮後,他選擇了後者。
彭家睦曾經親筆寫下作出這一選擇的原因:「我必須在出國和到邊疆之間立刻做出選擇,我考慮的結果,認為出國學習的任務雖然重要,但可以由別的同志來完成,別的同志也樂於去幹,為了讓科學在祖國遍地開花,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應當選擇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在同樣畢業於南京大學的夏訓誠看來,彭家睦當年的選擇著實令人敬佩:「上海的科研條件自然比邊疆要好得多,而且他當時在植物學領域已經有了不少研究成果,但是為了邊疆的科研,他甘願做鋪路石子。」
1956年3月, 彭家睦的申請正式得到了批准,他如願以償地從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調到中國科學院綜合考察委員會工作,當時的職務是助理研究員。
此時,他的戶口也從上海遷到了北京。在遷戶口時,彭家睦打了一個改名報告,把「彭家睦」改為了「彭加木」。從此,他一直用「彭加木」這個名字。
實際上,在遷戶口之前,他就已經在使用「彭加木」的名字了。為了爭取參加中國邊疆科考,彭加木直接寫信給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他在信中寫道:「我具有從荒野中踏出一條道路的勇氣。」在信的末尾,署名並不是「彭家睦」,而是「彭加木」。
從「彭家睦」到「彭加木」,其實是他表示「從荒野中踏出一條道路」的決心。彭加木認為「家睦」只是希望家庭和睦,著眼於小家,太狹隘了;他要跳出小家庭,為邊疆「添草加木」。
那一年的秋天,彭加木第一次來到烏魯木齊。當時新疆的科研事業只是有了一點點萌芽,而在生物化學研究方面幾乎是一個空白。一到新疆,彭加木就幫助當地籌建了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然而,這個豪情萬丈的墾荒者,卻突然遭受了一個重大打擊。
1957年初,彭加木突然被查出患有縱隔障惡性腫瘤,返回上海治療。以當時的醫療條件,醫生們根據有限的醫學文獻和病例判斷,彭加木最多只能活兩年。
禍不單行的是,在住院期間,彭加木又被查出還患有另一種惡性腫瘤——網狀細胞淋巴瘤,患這種病一般只能活幾個月。
等於是被判了死刑的彭加木卻沒有被病魔打倒,一年以後,他竟然奇蹟般地康復了。雖然醫生嚴令禁止他離開上海,但是彭加木剛一出院就接二連三地要求「放虎歸山」,回到新疆去工作。
1958年的春天,一個險些被癌症奪去生命的人,又踏上了西行的旅程,彭加木與羅布泊也從此正式結緣。
彭加木在新疆工作期間,一共有過四次對新疆地區的大規模考察。這些考察包括人文、地理、生物、礦產資源、文物古籍、風土民情等。
1959年,彭加木曾到過羅布泊北部地區,採集過土壤標本。經過化驗,他發現此地土壤中的鉀含量非常高。1964年,他對流入羅布泊的孔雀河、塔裡木河、車爾臣河等河流進行了綜合考察。參與這次考察的共有四個人,由彭加木帶隊,此外還有新疆化學所的兩名科研工作者和一名司機。考察從9月上旬到10月下旬,歷時40多天,行程近5000公裡。
在對流入羅布泊的幾條河的鉀含量作了初步分析後,彭加木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羅布泊極有可能蘊藏巨大儲量的鉀鹽。
鉀鹽是農用鉀肥的生產原料,在我國屬大宗緊缺礦種,中國境內可溶性鉀鹽資源嚴重不足,需要大量進口。
彭加木同時判斷,在羅布泊的鹽層中,還含有寶貴的原料,比如製造飛機所需的鎂,稀有金屬鋰等。另外,那裡還可能有重水資源。重水是重要的中子減速器,無論是建造原子能反應堆還是製造原子彈都會用到它,此外,它還是製造氫彈的原料,屬於重要的戰略資源。
從上世紀50年代以來,我國在鉀鹽勘查方面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經費,除了在柴達木盆地取得重大突破外,其它地區成果甚微,以致出現了中國「無鉀論」的看法。中國是否能再找到大型鉀鹽礦床,一直是科學界關注的焦點。
那次考察中,在塔裡木河下遊,彭加木發現河水的鉀含量在逐漸增加。他根據氣象資料推算出河水的流量,並從河水的流量數據推算出河流搬運鉀元素的大約值,由此估算出羅布泊每年會積聚約75萬噸鉀,可能還含有其他稀有金屬和重水等資源。
夏訓誠說,彭加木是第一個提出羅布泊有鉀鹽礦的人。如果羅布泊果真富集鉀鹽礦,這裡就不再是人跡罕至的荒漠,而是一個巨大的「聚寶盆」。
在新疆進行這一次考察時,彭加木39歲,在羅布泊尋找鉀鹽礦成為了他對這片神秘區域最初的研究目標。遺憾的是,由於「文革」的影響,他對羅布泊的研究計劃也不得不擱淺了十餘年。
「地球之耳」的神秘大門對彭加木再次打開的時候,他已經54歲了。對一個科學家來說,這個年齡還算年輕。然而,重新走進這道大門僅僅一年時間,彭加木的生命戛然而止。
到羅布泊去
1979年的冬天,剛剛率領科學考察隊從天山最高峰——託木爾峰歸來的夏訓誠,突然接到新疆考古所副所長穆舜英打來的電話。
穆舜英在電話中說,由中日聯合組成的《絲綢之路》攝製組即將來新疆,在羅布泊附近進行實地拍攝。夏訓誠被聘請為「顧問」,要組成一個「先遣隊」進入羅布泊打個前站。
羅布泊在上世紀60年代被列為軍事禁區,又因「文革」的關係,此地的科學考察一直處於停滯狀態。對夏訓誠來說,能夠再次進入羅布泊就像是「圓夢」一樣,興奮之餘,他突然想到了老朋友彭加木。
致力於沙漠治理的夏訓誠從上世紀50年代起就一直在新疆進行考察和研究,因工作關係與彭加木結識多年,「我知道他一直想去羅布泊找鉀鹽,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夏訓誠說。
於是,他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告訴了彭加木,彭加木當時竟高興得跳了起來,連說「太好了」。夏訓誠現在仍然記得,彭加木當時像孩子一樣握著他的手,一直懇求他幫忙,與有關單位聯繫參加這次考察。
夏訓誠回憶,當時聯繫的過程頗為複雜,羅布泊畢竟是幾十年的軍事禁區。「據我了解,《絲綢之路》攝製組此行進入羅布泊,是鄧小平同志親自批准的。」最終,執著的彭加木還是得到了這次進入羅布泊的機會。
「先遣隊」不是一個嚴格的科學考察的組織,但是每一個隊員都有自己心裡的「小算盤」,作為地理工作者,夏訓誠關注羅布泊的自然環境變遷情況;而對於彭加木來說,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延續上世紀60年代未完成的考察計劃,在羅布泊尋找鉀鹽。
這是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羅布泊地區第一次向非軍事人員開放。20餘天的時間裡,6輛吉普車組成的車隊穿過了沉寂的荒原,穿過樓蘭古城和白龍堆雅丹,在完成了幾次橫向與縱向穿插羅布泊西部的考察後,「先遣隊」成功地回到了烏魯木齊的基地。
在離開基地的前一天,彭加木向夏訓誠提議,由他倆牽頭,上書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建議正式組建考察隊,對羅布泊進行全面的綜合考察。
彭加木此時提出考察計劃,已不僅僅為了他尋找已久的鉀鹽礦。一個多世紀以來,俄國人、瑞典人、日本人一次一次來到羅布泊考察、探險,寫出了許多關於羅布泊的文章,以至於國外竟有一種言論:「羅布泊在中國,而羅布泊的研究在外國」。彭加木向夏訓誠表示,要奪回中國科學家在羅布泊的發言權。
幾天以後,彭加木正式調任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副院長,這無疑對組建羅布泊考察隊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1980年初,通過各方面的努力,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正式下達了成立羅布泊科學考察隊的文件,並決定由彭加木擔任隊長,夏訓誠擔任副隊長。
彭加木心中多年的夙願,即將達成。
根據計劃,這次對羅布泊的綜合考察分三次進行。1980年的第一次考察主要是路線考察,時間定在1980年的5、6月間,第二年再進行後兩次考察。
「第一次考察之所以定在這個月份,是因為這時正是沙漠荒原風沙季節和酷熱季節的『空檔』。」夏訓誠說。但是他認為當時的計劃並不周全,「我們當時不知道,實際上羅布泊地區並沒有這種『空檔』,或者說很短促。」
在制定計劃的同時,考察隊正式開始「招兵買馬」。夏訓誠主持組建隊伍的工作,他從新疆分院的好幾個部門抽調了6名專業人員和3名司機、一名後勤,這十位同志組成了一支羅布泊科學考察隊。
5月3日,由彭加木率隊,羅布泊科學考察隊從烏魯木齊出發,正式向羅布泊進發了。因為在出發前突然接到去美國考察的通知,夏訓誠遺憾地錯過了參加第一次路線考察的機會。
夏訓誠直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建議組建考察隊時,彭加木曾悲憤地說:「我不希望在羅布泊全是外國人留下的足跡,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就覺得應該把自己的骨頭埋在羅布泊,使它的土壤多一點中國的有機質!」
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彭加木的真實想法。如果說科學探索總需要犧牲,他是在進入羅布泊之前,就已經作好了犧牲準備的。
夏訓誠萬萬沒有想到,僅僅一個多月以後,彭加木的話一語成讖。
東進計劃
作為對羅布泊的第一次深入性考察,彭加木的計劃是十分大膽的。
他打算率隊從北至南,縱穿羅布泊。在他看來,只有縱穿羅布泊,才能弄清這個神秘之地的真實面目。
但是,第一次縱穿並未成功。彭加木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在5月9日開始進入湖區,有一個七人探路小分隊,自北往南縱貫羅布泊湖底。湖表面已沒有水,有些地面鬆軟陷車,有些地面則比較平整。汽車車胎由於鋒利的鹽晶塊切割,損耗過大,無法繼續前進。」
那天晚上,考察隊只能原地宿營。因為當時所帶的汽油和水都消耗了不少,彭加木只得決定原路返回,重新補充油、水之後再度前進。
湖底的鹽晶塊是前進的極大阻礙,最終用來給考察隊開路的,竟然是隊員們手中十幾磅重的大鐵錘。這個方法也是彭加木提出的,最初遭到隊員們的一致反對,大家認為在羅布泊湖底用鐵錘人工開路簡直是天方夜譚。
事實證明,彭加木的意見是正確的。5月30日,考察隊重新出發,又一次到了這個地區,大家拿著鐵錘下車,一錘一錘地把車輪前的鹽晶塊砸碎。汽車顛簸前行,直到他們找到了古河道的入湖口,路才一下子平順了起來,鹽晶塊對車行的阻礙得以解除。
汽車沿著古河道走了兩天,終於完成了縱貫羅布泊的計劃。沿途,考察隊進行了簡單的地質勘探,彭加木鑿開鹽殼,從下面瓦藍色的沙層中取出一個水樣,興奮地對大家說:「這裡可能有『重水』!」能夠在地域廣闊的羅布泊找到重水資源,這無疑是對中國核物理工業發展的一個巨大貢獻。
彭加木曾這樣評價此次縱穿羅布泊的經歷:「此次勝利的穿越鹽殼地帶,自北而南縱貫羅布泊乾涸湖底成功,是一個很大的收穫,這是前所未有的,對羅布泊窪地中心區域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可算得是敲開了羅布泊的大門。」
考察隊在6月5日到達了考察的最後一站——米蘭農場。
進入米蘭農場以後,考察隊的隊員們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按原定的方案,在米蘭農場休息幾天後考察隊就可以啟程回烏魯木齊了。
就在此時,彭加木突然向隊員們提出了「東進計劃」。
這次考察原計劃到7月3日結束,還有近一個月時間。彭加木建議暫不回烏魯木齊,利用剩下的這些時間一鼓作氣完成對整個羅布泊地區的考察。
1979年冬天,彭加木作為紀錄片《絲綢之路》的「先遣隊」成員之一,曾完成了對羅布泊西部的考察,這次,考察隊又從羅布泊的中部縱穿而過,他計劃在餘下一個月的時間裡,沿羅布泊東部北上,穿過疏流河直至敦煌,完成對羅布泊地區的全面考察,最後再回烏魯木齊。
雖然隊員們已經非常疲憊,但最終大家還是決定採納彭加木的建議。
彭加木通過電報向中科院新疆分院匯報請求批准。新疆分院接到電報後,經研究同意他們的計劃,但一再囑咐,一定要注意安全,有情況及時與基地聯繫。
在準備出發,裝汽油和水的時候,彭加木提議可以多裝一桶汽油,少裝一桶水。原因是從地圖上看,到了庫木庫都克這個地方有水井,可以在這個地方補充水源。根據路程計算,到庫木庫都克只有400多公裡,最多兩天即可趕到。
然而,在這一段路上,考察隊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煩。
最後一張字條
6月11日,考察隊一早從米蘭出發,一直趕路到天黑。十幾個小時,車子只走了58公裡,還不到計劃行程的一半。一路都是鬆軟的沙石地,三輛車不是這輛陷進了泥坑,就是那輛困在了沙窩子,有時候幾個小時才能把一輛車從泥坑裡弄出來,此後的幾天裡也都是如此,結果,本來預計兩天的路程考察隊走了整整6天。
6月16日下午6時左右,考察隊終於趕到了庫木庫都克,此時大家都已是筋疲力盡,卻不得不再次外出——由於行程被耽擱,出發時帶的汽油和水此時都快要消耗殆盡了。
「庫木庫都克」是維吾爾語「沙井」的意思。從考察隊帶的那張地圖看,這裡確實標有水井。考察隊支好帳篷,休息了一會兒,便立刻出發去找水。
讓彭加木和隊員們大為失望的是,從下午找到晚上,這片茫茫的沙漠中根本沒有水井的蹤影。眼下,所剩的汽油只能供三輛車行駛幾十公裡;水,則只剩下一汽油桶,且已變質,難以飲用。
沒有水和汽油,考察隊員們即刻就面臨生命危險,幾乎陷入絕境的考察隊決定向部隊緊急求助。
6月16日晚上10時10分,彭加木親自起草了發給部隊的告急電報:「我們已到達了庫木庫都克以西大約十公裡。我們缺油和水,請求緊急支援油、水各500公斤,現有的水只能維持到18日。」
電報發出後,正在大家焦急等待回復的時候,彭加木提出了新的建議。
一向節儉的彭加木認為,用直升機運水太貴了。直升機飛行一小時,在那個年代要花2000多塊錢,從駐軍基地到宿營地,來回要飛好幾個小時。他建議大家自力更生,儘量自己找水。
不久前,他和別人閒聊中聽說,年初的時候《絲綢之路》攝製組曾經在「八一泉」加過水。「八一泉」位於疏流河故道北岸,在庫木庫都克東北約30公裡處。
所以,彭加木建議開車再往東面去找一次水井,但是這個建議遭到了隊員們的全體反對。大家計算了一下,這一路線要用掉大概半桶汽油,大家一致認為不能再消耗本已不多的汽油,應該等與部隊聯繫上以後,再作打算。
第二天上午11點半,考察隊收到了部隊發來的電報:「飛機18日到庫木庫都克送水,你們不要動,原地待命。」
接到電報,大家都很興奮。隊員汪文先想把這一喜訊告訴彭加木,他拿著電文走出帳篷,卻沒有看到彭加木的身影。
他以為彭加木只是去附近解手了,於是又回帳篷等待。一個小時後還未見彭加木回來,大家方感覺有些不妙了。
此時,司機王萬軒走出帳篷,到汽車上去取衣服。他突然發現右邊的座位上有一張攤開的地圖。這張地圖是全隊唯一一張地形圖,彭加木一路上一直坐在這個位置,他是從不把這張地圖隨意丟放的。
王萬軒把地圖拿起收好,突見地圖下面有一張紙條,上面寫道:
「我往東去找水井。彭,17/6 10:30」
紙條顯然是這天上午寫下的,日期上的「17」日還是「16」日改寫的,大概是彭加木曾經一時寫錯了日期。此時大家才發現,彭加木的黃帆布包和那只能裝兩公斤水的水壺也不見了。
隊員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張字條,竟是彭加木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那天下午,所有隊員出動尋找彭加木,他們按照字條的指引向東尋,沿著彭加木那雙42號翻毛皮靴在沙地中留下的腳印走了將近8公裡,都不見他的蹤影。腳印卻最終消失在鹽殼地的邊緣,搜尋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為了跟部隊及時電報聯繫,隊員們只得在晚上10點回到了營地,大家在營地裡燃起篝火,把吉普車開到最高處,向東方開亮了車前大燈,並每隔一小時向空中發射一次信號彈。
隊員們希望,彭加木可以循著亮光,找到營地的方向。
然而,彭加木消瘦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在隊員們的視線中。
6月18日凌晨兩點,考察隊正式發出電報:彭加木走失,下落不明。
此時,距離彭加木失蹤已經過去了16個小時。
18日中午,直升機載著500公斤水找到了考察隊的露營地,隊員們獲救了。第二天,部隊又給他們送來三桶汽油。但是,經過隊員們持續十幾個小時的尋找,沒有任何結果。
搜尋中唯一的突破,是在一片巖石間發現了一張椰子奶油糖的糖紙,旁邊還有人坐過的痕跡。隊友們知道,這個牌子的奶油糖是彭加木隨身攜帶的,但是沿著旁邊的腳印追蹤了幾十公裡後,腳印又在鹽殼邊緣消失了。
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於6月18日下午6點得到了彭加木失蹤的消息。晚上12點,副院長陳善明帶著兩名幹部,由兩個司機輪流開車連夜往馬蘭基地趕。19日早晨7點一到基地,他就會同基地的幾位領導組成了救援領導小組,組織對彭加木的救援工作。
一個大規模的尋找彭加木的戰役拉開了帷幕。
根據夏訓誠的回憶,當年較大規模的尋找,一共有四次。
第一次尋找是在彭加木剛失蹤時,6月18日到19日,隊員們在宿營地周圍進行了搜尋。
第二次尋找是在6月20日到26日,在收到呼救訊號後,當地部隊和科考隊員出動136人次,空軍出動9架直升機、三架「安-2」型飛機,在出事地點東西50公裡範圍內進行地毯式低空搜尋。
第三次尋找是在7月7日到8月2日,117人,48輛車,29架次飛機,搜索麵積達到4000多平方公裡。
「我參加的就是第三次搜尋,當時公安人員還特意帶著六條警犬趕到了羅布泊。」夏訓誠說,可惜因為當地天氣太熱,警犬也喪失了嗅覺,並沒有找到彭加木的蹤跡。
就在人們對彭加木的生還已經基本喪失了希望的時候,一家香港媒體竟然曝出新聞:失蹤的彭加木在美國出現了。
失蹤之謎
1980年10月11日,香港《中報》在頭版頭條的位置刊載了一則奇聞。
文中稱,當年9月14日下午7時許,一個名叫周光磊的「中國留美學者」和幾名朋友在華盛頓的一家飯館吃飯的時候,竟然看見了在羅布泊失蹤半年之久的著名科學家——彭加木。
這篇寫得有鼻子有眼的「奇聞」立刻引起海內外一片譁然。為了澄清事實,新華社記者專門就此事進行了調查,彭加木的夫人夏叔芳明確表示,她和彭加木從來就不認識周光磊這個人。
新華社記者的調查雖然揭穿了所謂「周光磊」編造的謊言,但關於彭加木失蹤的原因,一時間出現了很多以訛傳訛的坊間版本。
當時流傳最廣的,是說彭加木從羅布泊秘密逃亡美國或者蘇聯。
在夏訓誠看來,這樣的說法完全是無稽之談,「營地附近都有軍事雷達,怎麼可能美國或者蘇聯的飛機把他接走,我們的部隊能不發現?」
在《追尋彭加木》一書中,葉永烈回憶,當年年底由國家組織的第四次對彭加木的搜尋,在某種意義上也有澄清流言的目的,如果能夠找到彭加木的遺體,就能夠擊破別有用心的人對他失蹤原因的各種荒誕猜測。
但是,第四次搜尋仍然無功而返。
在第四次大規模搜尋結束後,國務院批准了中國科學院對彭加木善後處理的安排:在彭加木失蹤的庫木庫都克建立一個永久性的標誌;授予他革命烈士稱號;在上海龍華革命公墓隆重舉行彭加木追悼會。
55歲的彭加木就這樣永遠消失在羅布荒原,成為了墓碑上的一個名字。
此後數年,坊間一再流出關於他失蹤的各種傳聞,甚至曾有人懷疑彭加木是因找水跟隊友起了爭執,被人殺害。作為考察隊的副隊長,夏訓誠雖然沒有親見失蹤事件的發生,但他覺得這種猜測實在太過惡毒。
他認為,彭加木失蹤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性有兩種。
其一,彭加木隻身外出後迷路,被流沙掩埋。根據當時的天氣記錄,6月16日晚到17日上午,當地颳了一場8-10級的大風,黃沙滾動,天昏地暗。
其二,彭加木在雅丹土包陰面休息時,被坍塌的鬆土掩埋。在庫木庫都克附近地區,分布著數百個大小不等、高低不一的雅丹土包,這些雅丹土包由比較堅硬的黏土層和疏鬆的細沙層構成,一颳大風,沙層極易坍塌,把人埋到底下。
但這也僅僅是推測而已。從彭加木失蹤一直到今天,人們其實從未停止對他的尋找,不斷有人在羅布沙漠中找到疑似彭加木的「乾屍」,但是至今,沒有任何一具能夠確定是彭加木本人。
幾十年間,人們一遍一遍用紅色的油漆,重新填塗他紀念碑上被風沙腐蝕掉色的碑文。人們永遠不會忘記,彭加木曾用生命開啟了中國科學界對神秘羅布泊的探尋。
彭加木帶領考察隊進行的那次成功的考察,為後來的第二、第三次綜合考察打下了重要基礎,中國科學家終於逐漸奪回了羅布泊研究的發言權,改變了「羅布泊研究在國外」的被動局面。此外,根據他當年提出的關於鉀鹽的觀點,數十年後,中國科學家經過大量努力,果然在羅布泊發現了超大型鉀鹽礦床,查明的鉀鹽儲量超過了2.5億噸,徹底摘掉了中國「無鉀」的帽子。
直至今日,彭加木仍舊身埋在茫茫沙海裡。羅布荒原可以掩埋一個人的身體,卻無法掩埋他帶給人們的感動和激勵:那種一往無前、不懼犧牲的科學精神,永遠是指引人類文明進步的力量。(文/ 米艾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