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阿塔的最後4小時46分
文 王靚 責任編輯 林佳芳
「沒有物證、文件能說明(穆罕默德)阿塔和(阿卜杜勒阿齊茲)阿洛馬瑞為什麼在9月10日早晨從波士頓開車到緬因州波特蘭,僅僅為了在9月11日晨搭乘去(波士頓)洛根機場的Coglan5930航班。
」——「9·11」委員會報告
2001年9月11日凌晨4點
穆罕默德·阿塔睜開眼睛,他的末日旅程,從波特蘭開始。
這是哪裡?一個旅館房間。老舊。便宜。尼龍被重得像鉛。
幾周以來,他和他的同夥們都去拜訪過各自的阿訇,他們大方的布施,勤洗澡,少齋食,淺睡眠。幾天前,他們將行動的剩餘資金———大約2.6萬美元交給了杜拜的一個中間人。
他起床,叫隔壁的阿卜杜勒阿齊茲———他已經起床了,可能在禱告。然後阿塔去了浴室:淨身、排洩、除毛。
他打開淋浴龍頭,脫下內褲。他跨進浴缸,任由冰冷粘膩的塑料浴簾貼在腿上。然後他花了很長時間仔細剔除香皂沾上的每一根毛,等他滿意,香皂小得幾乎沒了。
隨後艱巨的除毛工程開始了。兩年前他離開阿富汗時就告別了大鬍子。這讓他的面部輪廓稍顯柔和了些。
一個假設。如果他還能再從駕駛艙走出來(或以其他方式倖存),他此生也絕無可能在美國或任何其他國家旅行了———不能搭飛機,不能坐火車,不能乘輪船,不能搭公交。
這張臉、這個名字,在過去10年來,只有一個人對此表現出明顯的愉悅。那是一個酋長。在喀布爾的引見儀式上,僅僅幾分鐘酋長就指定阿塔為行動計劃領導人。穆罕默德·阿塔知道他會被問及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是否已做好死的準備。但酋長微笑了,當他開口時,眼中飽含鍾愛之情。「這個問題是多餘的,」他說,「我從你的臉上看到了答案。」
他們預定的CoglanAir航班6點起飛。他還有一個小時。他穿上衣服(深藍色襯衫,黑色長褲),在鏡子前打量了一番。他打了個呵欠,又打了個噴嚏。
之前在刮鬍子時,穆罕默德·阿塔生平第一次弄破了嘴唇(下唇),血迅速地湧出來,他不得不停地用紙巾擦血,身後留下一條帶血汙紙的軌跡。
文件一號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上。那是他寫於1996年4月的遺囑。「葬禮中,我要每個人都保持安靜,因為真主說過,當你讀《可蘭經》時他喜歡安靜。」
「為我清洗身體的人必須是高尚的穆斯林,他們必須帶上手套,保證不會直接碰觸到我的身體。」
「懷孕的婦女和不乾淨的人不要向我說再見,婦女不能出席我的葬禮,她們可以在以後任何時間來我的墓前進行拜祭。」
呵,這些擔憂現在看來都是多慮了。沒有人會和他告別,也沒有人會給他清洗身體。另一份則是桌上一本4頁的阿拉伯語小冊子。這是他花錢買來的。「綁緊鞋帶,確保不會鬆脫。」阿塔此前甚至沒怎麼看過這冊子,不過他覺得這些建議很不錯。「每個人都要把刀磨鋒利,這樣殺起來才會迅速和順利。」這本「指南」應該是用來指導如何對付機長、副駕駛以及空乘的。據說有些沙特籍成員專門在喀布爾附近的訓練營用羊和駱駝練習宰殺。阿塔不希望自己真的要用紙箱切割刀切開那些空姐的脖子。他也不希望用那種方式死去。他重新坐下,感受著襲來的噁心:這種感覺包裹著他,然後穿透身體。他的靈肉似乎分離,接近於坎大哈所推崇的「完全的寧靜」。
他要為了「核心原因」去做,他只為「核心原因」去做。他要遵循真主的教導,「滌清你的心靈,忘卻這個世界。」他對女人的態度是極度敵視和極度謹慎的混合。他喜歡兄弟之情,不過對將和他一起「作戰」的幾個卻極度鄙視:哈尼(撞五角大樓),他幾乎不認識;馬萬(撞另一座世貿塔樓)會讓他不斷被激怒;齊亞德(國會大廈)簡直讓他沒法不討厭……通姦者應受鞭笞,雞姦者應被活埋,這才是阿塔認為正確的東西。他還討厭音樂,討厭笑聲。有時他被問:「你為什麼從來不笑?」齊亞德會幫他回答:「當有人不斷在巴勒斯坦死去的時候,你怎麼能笑?」阿塔從不笑,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沒有什麼能讓他覺得發笑。這世界之於他就像個幻象。
他收拾好行裝。向門口走去。電梯緩緩下降,停在12層、11層、10層……3層、2層。那些臉上閃著不信任神色的人在電梯進進出出。這個時候,天才剛剛亮,阿塔突然恐懼地發現,這些人都是徹夜未歸的情侶們。不。他們一定是因為失眠。他前天晚上在醫院也是這樣,因為他要去見阿訇……阿塔每10~15秒就看一次表。不過乘電梯可是「死時間」,就像等待紅燈,等待登機一樣。他直挺挺地站著,蒼白憔悴。阿卜杜勒阿齊茲已經在大廳等著他了。阿卜杜勒阿齊茲有一張溫和的非洲人面孔,孩子氣的眼睛。他在沙特還有妻子和女兒。他們沒交談,也沒吃早餐,加入等待結帳的隊伍。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當他們來到車裡,阿卜杜勒阿齊茲讚頌了一番真主,末了說:「讓我們開始『建築研究』吧。」
阿塔瑟縮了一下。「誰告訴你的?」他問。「齊亞德.」他們把行李搬上車,坐進前排。阿卜杜勒阿齊茲不應該知道這些目標暗語。「法律」是國會大廈,「政治」是白宮。「建築」是世貿中心。「藝術」則是五角大樓。這都是阿塔和酋長一致決定的結果。
不過在一個目標的設定上,他們有了分歧。阿塔曾在紐約附近飛行訓練時看到過他稱作「電子工程學」的核電站。酋長卻否定了這個極具誘惑力、可能讓整個東海岸在未來70個千年都是一片核廢墟的方案。酋長的理由是飛行限制;阿塔卻懷疑,對方是否認為此舉「過激」。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在這場針對「真主的敵人」的聖戰中,出現某種限制。阿塔想起3周前和萊穆諮·比納釋帛(編者註:本·拉丹的關鍵幕僚)的那次電話交談。「朋友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上課。」
「等國會重開,研究『法律』會更有趣。」
「但我們不應該耽擱。我們有這麼多學生在美國……」
「好吧。」
「確認一下,第九的第11?」
「是的。」阿塔說,「9月11號。」
末日已來臨。他急著和齊亞德定在7點通話。齊亞德說他還沒有決定是選「法律」還是「政治」。
在去波特蘭國際機場的途中他開始頭疼。這已經持續幾個月了。開車的阿卜杜勒阿齊茲帶著慣常的焦慮神色掃了他一眼。阿塔忍著不動,不呻吟。他似乎總是忍著不做某些事。
5:35
在波特蘭機場,阿塔被「電腦輔助預先測檢旅客系統」選中,這隻意味著他所登記的行李與飛機隔離開,直到他登機。他們順利地通過安檢:沒有檢查隨身的包,沒有被搜身。阿卜杜勒阿齊茲的帆布背包裡有刀和梅斯毒氣。突然又一陣強烈的嘔心感向阿塔襲來,他想等著它過去,不過卻沒有。他跑進男廁所,嘔出了膽汁。當他走向停機坪時還在擦嘴。
Coglan5930不僅晚點,19個座位也坐滿了。更痛苦的是,他身邊那個滿頭頭屑的金髮胖女人還抱著一個不停哭鬧的嬰兒。飛機迅速升空。阿塔開始幻想身旁的女人會是11號航班的空乘。
6:45
他和阿卜杜勒阿齊茲順利抵達波士頓的洛根機場。他們等待安檢。終於到他了。阿卜杜勒阿齊茲跟在後面。「行李是您自己打包的嗎?」
「什麼行李?我想……」
「先生,您的行李會和下一班航班過去。我還是需要問您一些安全問題。……行李是您親手打包的嗎?」「是的。」阿塔說。「昨晚在一家黎巴嫩餐館,一個服務員要我們幫他在洛杉磯的表哥捎一個收音機鬧鐘去。」她微微笑了一下。「有趣。」
他們進了32號登機口,又退了出來。阿塔告訴阿卜杜勒阿齊茲去找到也在洛根機場的其他同伴,自己則在一家咖啡館外坐下,準備給齊亞德打電話。
在紐瓦克機場的齊亞德(聯航93的劫機首領)對即將到來的屠殺處之泰然。「紐瓦克自由機場一切正常?」
「正常。你見到了你的阿訇?」
「是的。你喝了水嗎?」
「水?什麼水?」「聖水,」阿塔語調輕快,「從綠洲取的。」沉默。「用來幹嗎的?」齊亞德問。「幫你免除阿訇所說的『行』之罪。」又一陣沉默。「我正準備喝聖水。」阿塔說。
「是不是裝在一個特殊瓶子裡的?」「一個水晶玻璃瓶。真主說,『所有恨我的人熱愛並招致死亡。』齊亞德,你是你身體的託管人,不是主人。真主才是他的主人。再見,齊亞德。」阿塔掛上電話,打給洛根機場另一候機樓的馬萬。他們說了3分鐘,討論怎麼下降,多少度轉彎,並冷靜地約定,如果在紐約上空有F-15攔截,他們就駕機衝向街道。最後,阿塔給哈尼(五角大樓劫機者)打了電話。他得出結論:一個人人爭搶著為虔誠的事業去死的團體是可怕的,西方世界對此毫無辦法。一個人人認為死不再是死,生也不再是生的團體同樣如此。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他看著商場漸漸喧鬧起來。他覺得時候到了———因為他可能沒法在他所憎惡的這一切中再多活一天。這感覺如此熟悉,從他十二三歲時就有了,就像某種沒有症狀的頑疾。
阿塔從行李中拿出那個瓶子。阿訇說這瓶子裡的水來自麥地那(伊斯蘭聖地之一)。他聳聳肩,喝下了聖水。
登機總是從頭等艙的乘客開始,兩個葉門兄弟韋爾·艾爾·謝瑞、瓦利德·艾爾·謝瑞兄弟率先完成登機。然後是商務艙。他領頭,阿卜杜勒阿齊茲和薩塔姆跟著。
7:31至7:40之間
他們全部登機。還沒有坐下,阿塔的頭痛重新襲來。他在8D的位置上坐著,手緊緊抓著扶手。為什麼總有這麼多人,一個接著一個,一個行李又一個行李……他等著,渾身緊繃。3個廁所都顯示有人,但實際上沒人,他知道。經常坐美國商業航班的人都知道,飛機起飛前廁所總是鎖著的。不過他還是挨個推了推門。走回座位時,他看出了阿卜杜勒阿齊茲的疑惑和失望,甚至還轉身向薩塔姆皺了皺眉。他意識到他們都以為他瘋了,但他沒有。飛機剛一啟動的震顫就給他帶來貫穿全身的舒適感,他感覺到了力量,他需要速度,這樣他才能帶著它駛向旅程的終點。7:40,飛機駛離登機口。飛機上有機長、副駕駛、9名乘務人員以及除了阿塔5人組外的76名乘客。
7:59,飛機起飛。在飛機爬升的過程中,他不停催促自己去做一直想做的事。他已準備好切開空乘們的脖子———他能看到其中一個正坐在彈跳椅上,頭低垂著,手裡拿著一支筆,腿上放著一本紙夾板。
8:14
飛機攀升至26000英尺的高空。
頭等艙的艾爾兄弟已經行動起來了。梅斯毒氣迫使乘客和乘務人員退向飛機後部。阿塔———他們五人中惟一接受過駕駛噴氣式飛機訓練的人穿過鮮血四濺的頭等艙,進入駕駛艙。滿眼都是儀表,沾著搏鬥遺留的血跡。阿塔掌控了飛機。「我們有好幾架飛機,」穆罕默德·阿塔冷靜地說,「保持安靜,什麼事都沒有。我們要返回機場。全不許動。你的任何動作都將危及你本人和飛機的安全。保持安靜。」
8:24,自小以來,阿塔第一次笑了:他正飛在大西洋上空,掌控著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器。
8:27,他操縱飛機逆時針180度掉頭向南;
8:38,飛機開始急劇下降;
8:44
襲擊開始。
「核心原因」,除了殺、殺、殺,別無其他。不過他的目標不是機組成員、不是乘客、不是世貿雙塔裡的工作人員、不是紐約警察、不是紐約消防員,而是這場戰爭,這場將會從今天開始的戰爭。
他看到了自由女神像,紐約市的「守護神」。
飛機掠過一條條街道、一個個街區,下方的戰鬥機開始向飛機開火。阿塔覺得很愉快,他幾乎愛上這種感覺。他覺得已經沒必要再加強動力或是轉彎或是降低高度。甜蜜的興奮包圍著他,當終點向他逼近時,對錯已經不再重要。11號航班在8點46分40秒撞上目標,阿塔在8點46分41秒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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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阿塔
穆罕默德·阿塔的結論:一個人人爭搶著為虔誠的事業去死的團體是可怕的,西方世界對此毫無辦法。一個人人認為死不再是死,生也不再是生的團體同樣如此。
(責任編輯:宛振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