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 | 網際網路指北
據說2006年,美國胡佛研究院開始陸續公開《蔣介石日記》的時候,遠在臺灣的郝柏村很興奮。
原因是老先生雖然長期擔任過「總統府侍衛長」等能夠陪伴在蔣介石身邊的要職,但面對後輩們的質疑,他也常常不知道應該怎麼為「偶像」澄清,比如國民政府為什麼要接受「明顯吃虧」的雅爾達協議?為什麼國軍總是出現相似的戰略錯誤,並且基本沒有任何建設性的調整?
所以哪怕那年的郝柏村已經87歲,他仍然決定親自飛赴美國進行抄寫和摘錄,並計劃進行解讀成書。原因無他,想要還原那段歷史,沒有什麼比「日記」更合適的信源佐證了。
不過郝柏村還是低估了「日記」作為文本的複雜性。「日記」能夠作為信源來還原歷史,也能在解讀語境充分變化的前提下成為「誤讀」的新源頭,國學大師季羨林就「深受其害」。
在兩年前一份廣泛傳播於中文社交網絡世界裡的「季羨林日記」裡,季羨林曾經直白地表示「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觸」。
(圖源:知乎作者「西湖天下景」)
事實上正如這張影印版標註的一樣,「日」大概率是誤讀。根據語義以及筆跡參考,這個字大概率是「同」,包括在2009年的出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季羨林全集·第四卷》裡,「日」字已經被校對為「同」字。
但畢竟社交網絡的裂變速度,足夠在短時間內形成一個公眾記憶的橫截面。如今當你打開搜尋引擎,輸入「季羨林」的時候還能很輕易地觸發「日幾個女人」這樣的聯想詞,並收穫超過40萬正兒八經討論「為什麼季羨林會這麼說」的相關結果。
當然嚴格來說,《蔣介石日記》《季羨林日記》能夠進入公眾視野,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作者本身的名人光環以及特殊的寫作環境,本質上並沒有改變「個性文本」這個內核。
更難以解釋的是出現在帶帶大師兄微博下、李文亮醫生微博下、虎撲步行街裡的各種「共同創作式日記」。尤其是前者(也就是著名的「浮生日記」),幾乎消解了我們傳統印象中日記的一切應有特質——私密感、個性化、隨意性——甚至還增添了許多「反日記」的文體特質,比如抽象話的刻意採用,以及過於文學性的意境延展,這些倒很符合「非虛構寫作」的定義。
很難知道這樣的流變,是不是已經到達了「日記」所能承載的職能極限。但即使是這樣,「日記」也足以成為人類文明史上意涵最複雜的內容載體:
無論是成為記錄者、見證者,還是成為被記錄者、被見證者,它總是能以那個時代最需要的方式進行自我修正,從而獲得一種難以描述又無可取代的特殊使命。
人類吐槽精華
人類文明的每個階段,幾乎都能找到日記的身影。即便是沒有文字的遠古時代也不例外,比如中國上古時期著名的「結繩記事」,每當發生一件重要的事,古人就在繩子上打一個結,並按照時間的推移延長這根繩子,口訣是「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
(按照口訣,末端這幾年似乎大事不少)
美洲大陸的印第安人也有過類似的「創作思路」,只不過繩結變成了繩子串起來的貝殼。到後來有了文字,日記的載體也從繩子轉移到了龜殼、竹簡和牆壁上。
並且與今天相同,「創作日記」從來不僅僅是為了陶冶情操助助興的。人類歷史上著名的「史官制度」,就是日記文化的產物。古人相信這樣的記錄不僅能夠彰顯政權的延續性、正統性,「後世之名」的存在一定程度也能約束被記錄者的行為。因此幾乎從黃帝時期開始,史官基本上是世襲的,游離於人才體制之外,目的就是為了「減少利益相關」以求制衡。
也正因為這樣的存在——或者說為了防止作者在日記裡瘋狂吐槽——古代發生過很多慘烈的故事。
公元前500多年,被國君齊莊公戴了許久綠帽子的崔杼沒有選擇原諒,而是直接把齊莊公剁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齊國的史官太史當然要記錄下來,於是他在竹簡上寫下了「崔杼弒君」四個字。
殺紅眼的崔杼直接把太史也給砍了,然後他找來了太史的兩個弟弟,讓他們重寫,這兩個弟弟面對哥哥的鮮血並沒有退縮,依然寫下了「崔杼弒君」,於是他們倆也成了刀下之鬼。
這時候太史的第三個弟弟來了,崔杼說:你想好了,你仨哥哥都因為瞎說大實話被我殺了,你要是再不聽話,他們就是你前車之鑑。
誰知道太史一家人都是硬骨頭,最小的弟弟把頭一梗:我們做史官的就是要如實記載,你殺了我我還是寫你弒君,而且這事你也掩蓋不住,早晚成為千古笑柄。
崔杼想想似乎是這麼個道理,於是無奈之下只好放人。這最小的弟弟一出門遇到另一位史官南史氏,趕忙打招呼:您怎麼來了?
南史氏說:聽說你全家都被砍了,你要是也死了,崔杼弒君這事就沒人記了,所以我得過來接著寫啊。
看,沒有這些史官的鐵骨錚錚,沒有這些史官們筆耕不輟的寫日記,我們的歷史將大概率像沒有出土過系統性文字的「夏朝」一樣,被西方學界默認為「純屬虛構」了。
(司馬遷也是因為「日記裡夾帶私貨」,被漢武帝瘋狂針對)
日記還曾經影響過明朝的國本。
萬曆皇帝20歲那年,在宮裡閒逛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宮女。大家都知道,20歲身體健康的成年男性,基本就是行走的打樁機,只不過我們普通人有法律和道德的約束,不能隨便造次。
但貴為九五之尊的萬曆富有四海,還在自己的皇宮裡,管你什麼道德法律的?於是直接脫褲子和宮女來了一發。
和所有渣男一樣,萬曆也是個拔那什麼無情的主兒,很快就忘了這件事,但誰知道他20來歲正當年,精子質量也好,那一發直接讓宮女懷孕了。
宮女生下來之後說這是皇子,傳到了太后那裡,太后找到萬曆:孩砸,你平時不控制也就算了,這都生下龍種了,咱可得負責啊。
和所有渣男一樣,萬曆「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否認三連,那時候沒有DNA檢測,萬曆覺得自己一推二六五,就可以矇混過關。
太后表示你少來這套,把日記拿上來。那本日記就是著名的《起居注》,有專門負責的官員,整天就是記錄宮裡發生的大事小情,皇帝今兒把哪個妃子睡了,哪個妃子懷孕了,哪個妃子犯錯了,皇上被太后罵了等等。
起居注一拿出來,某年某月某日,皇上和某位宮女為愛鼓掌,時間完全對的上,所以這孩子就是你的。
這孩子就是後來的明光宗朱常洛。不過因為不是愛情的結晶,所以萬曆怎麼看這個兒子怎麼不順眼,總是想把太子廢了,但大臣們不同意,雙方進行了為期數十年的國本之爭,搞得萬曆後來幾十年沒上朝——再後來的事情,就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大萌段子」了。
(清宮戲的繁榮,與清朝《起居注》的充分執行不無關係)
當然不光是歷史,科學的發展也離不開日記。科學家對實驗設想、過程、結果觀測和記錄的訴求,天然地與「日記」這種文體形式相契合,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許多靈感創造最具體的發源地。
比如著名的《達文西日記》。達文西習慣隨身帶著筆記本,將自己隨時會迸發出來的想法,或者無意間路過的有趣事物記錄下來,已提醒未來的自己「記得執行」或者「可以試試這麼做」。傳說中著名的直升飛機設計圖稿,就是來自此。
後世的費曼、圖靈、發現DNA雙螺旋的沃森等著名的科學家,都充分借鑑了這種工作方法。包括著名的愛迪生發明燈泡的故事,我們都能見到「日記」的影子——沒有之前對一千多次實驗失敗結果的記錄,愛迪生也不會排除掉各種不可能之後找到了鎢絲。
裡世界與表世界
上面說的都可以概括為「功能型日記」,其最核心的要求就是真實、客觀、詳細。發生了什麼,那你就如實記載,不能夾帶私貨,否則報導出了偏差,是要負責任的。
但在80後、90後的共同回憶裡,日記毫無疑問是標準的私人物品,是專門把內心不為人知(或者是不願意為人知)的想法或事寫在其中的裡世界,也因此有一條清晰地紅線:永遠不會拿給別人看。
這種共同記憶在影視作品裡也得到過充分的表現。比如在1994年播出的《我愛我家》裡,為了弄明白女兒賈圓圓到底有沒有早戀(賈圓圓系1982年生人),賈志國兩口子不僅要趁賈圓圓買報紙的空檔期,趕緊把賈圓圓的日記找出來,還要專門等到半夜12點賈圓圓睡著後(並且還交由保姆薛小桂看守),才敢召開家庭會議公開研究日記內容。
末了,憋屈的和平還自我吐槽:「我是她媽!我幹嘛還這麼藏著掖著的啊!」
(全家人還張羅了這麼一塊家庭日記)
大概也正是基於這樣的共同回憶,培養出了一代人的慣性思維:能寫在日記裡的,一定是真話,一定是受制於外部條件的束縛想說卻不能說的真情實感。
而這個慣性思維就直接促成了開頭我們描述的一幕——當學者大師們的日記在成為出版物後,不僅讓讀者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也讓不少人篤定「這才是大師們真實的一面」。
《胡適日記》可能比季羨林的《清華園日記》更具有代表性。在網上流傳的版本裡,他天天打牌,偶爾會覺得自己墮落如斯、決定洗心革面,但第二天打牌「真香」。
這當然不完全是壞事。「打牌」之類的描述讓人們看到了這些寫在教科書裡的學者也有凡人的一面,他們也會在青春歲月對異性充滿了好奇和嚮往,也會罵髒話,也會犯拖延症。
這幾乎是我們每個人日常的真實寫照,所以我們覺得這些學者更加親切,甚至可愛了很多,也更有動力來品讀他們的著作。畢竟相比起枯燥的宣讀教材,人們更願意和有血有肉的人交流。
可問題是閱讀已經成為標準意義上的「高成本行為」。被新媒體小編們截取出來的《胡適日記》《清華園日記》,對於許多人來說就是日記的全本,是摸魚口嗨的最有力支撐——「你看胡適他們不也天天這樣,還不是照樣成了大師?」「諸葛亮27歲前沒帶過兵,你憑什麼要求我有經驗?」——而如果看了這些日記的真正全本,你會發現這些墮落的事只是偶爾出現,他們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求學、參加活動、拿獎。
「裡世界效應」的兩面性在切格瓦拉的《玻利維亞遊擊戰日記》裡體現得更耐人尋味。1968年這本日記公開發表後,很快與西方世界的「嬉皮士」運動完美契合,成為那個年代年輕人們的「精神聖經」,切格瓦拉本人也因此成為一代人的精神領袖,出現在各種T恤、紋身和旗幟上。
用薩特的話來說:他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完美的人。
但這本日記也帶來了兩個截然相反的結果:在日本,參與全共鬥運動的年輕人們將格瓦拉的畫像貼在了他們的「活動室」裡,採取暴力手段進行了一系列的過激封鎖抗爭。你能夠在村上龍(《69》)等經歷過當年的作者筆下,找到當年的細緻描述。
(不要想歪,69的意思是1969)
但也給予了人們足夠的反思。比如周總理就在1971年的《在外事工作會議上的講話》,總結過他閱讀格瓦拉日記的心得:
「他每天都有日記,寫得一清二楚,就是採取大燒、大殺,脫離群眾最後被俘……這完全是冒險主義和拼命主義。其結果是遊擊隊員一個個犧牲了,最後他自己被殺。我國革命過去有盲動主義血的教訓,有戰爭的失敗經驗教育我們。」
我們應該怎麼看日記?
其實在中國受過義務教育的人,都接受過關於「日記」的系統學習——哪怕沒有在日常課程中單獨設置「日記」環節,日記也總能以寒暑假作業的形式出現——我小學最後兩年,班裡要求每天都要寫日記,老師也會定期檢查。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學習寫日記」的日子還會讓我感到生理不適。如果說別的作文還能體會到過關斬將,攻堅克難的快感,日記則純粹是東北話中的「沒屁隔了嗓子」。
畢竟每天基本就是上學放學,和小夥伴玩耍加寫作業,小孩的世界就那麼大,哪裡有那麼多可以記的事?而且,即便是心裡話,誰腦子能抽風到寫到一個老師要檢查的日記本裡?
於是大部分同學的日記都是「流水帳」,稍微用心一點的同學會複述一下電影劇情,以「真是一部好電影,給了我很多啟迪」結尾;或者找一本十萬個為什麼,把裡面的某一個知識複述一遍,最後說兩句類似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的話。
但學習寫日記,並不代表我們會看日記。或者說「如何看日記」這個問題不可能有答案,因為閱讀是充滿了主觀性,每個人的經歷和視角不盡相同,再加上日記本身的個性化色彩,以及社交網絡時代下必然的碎片化傳播,管中窺豹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更何況「第三者效應」告訴我們,當我們預先知曉自己的言談舉止會有第三方見證(即使這個第三方不直接與你對話),我們總會在表達之前進行「預先的自我審查」,從而讓自己的言談舉止,能夠推動一個良性的第三方反饋產生。
不然單純如櫻桃小丸子,上交給老師的日記,和給自己「鐵瓷集美」、象徵著深刻友情的交換日記,為啥是完全不同的兩本呢?作為社會性動物的我們,太難自說自話了。
而人們對於日記的集體回憶,以及因為這些集體回憶而產生的集體慣性思維,讓日記這個意涵豐富的問題太適合成為一個陷阱了。
所以更具有現實意義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避免掉入這個陷阱裡?
1.讀日記之前,記住日記的複雜性
歷史上「日記」的確時常作為有參考價值的信源,來幫助我們完成研究和思考,也的確大部分人習慣用「日記」來說說心裡話,但這些並不是「放之日記皆準」的通用標準,任何寫作環境上的細微差異都會導致最終的差之千裡。
尤其是當「公開發表」的權利,隨著網際網路對於出版行業的解構,正在從金字塔尖全面下放,「日記」越來越適合成為一個有著明確功能導向的內容載體了。
2. 讀日記的時候,記住作者的局限性
曾國藩在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記裡,曾經寫過這樣的話:「寫此冊而不日日改過,則此冊直盜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前舊習,則何必寫此冊?」
作者也是人,再有文學性再有文筆的作者,傾述也終歸是為自己服務,或是完成邏輯自洽,或是尋找自我辯解,最理中客的科學家本質上也是「記錄當時環境下自己的所見所得」。
3. 讀日記之後,看看別人怎麼說
很多時候你能夠看到的一篇日記,尤其是經過社交網絡廣泛傳播後的日記,往往是一個公共事件或一種公共情緒的代言。
畢竟偏聽一家之言,往往是參與的公共事件中最危險的信號。畢竟我們很難做到「不預設立場」,也越來越難定位自己的「立場」了。(本文首發鈦媒體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