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扶貧主題電視劇,《山海情》可能不像一些都市情感劇那樣,擁有那麼高的話題度和傳播力。鑑於是正午陽光出品,孔笙、孫墨龍執導,又有一批實力派演員加盟,也還是能夠讓一些觀眾拋下「成見」,願意打開《山海情》一探究竟。
《山海情》海報
原本以為《山海情》好評應該是跑不掉的,但打開豆瓣短評區一看,首頁短評裡的差評率比想像中的高,說配音的佔大部分,也有聲音認為劇情「無聊」。難怪有作者要與豆瓣黑子戰鬥到四點,七點就起來寫劇評。
《山海情》比大部分扶貧劇的質地要好,除了正午陽光服化道上的用心、演員陣容的強大以及演技的紮實外,很關鍵的一點是:劇本寫得精妙,能夠把看起來生硬的主題,演繹得生活鮮活,波瀾起伏。
電影中有「拉片」的概念,一格一格地看電影,從視聽語言等角度解讀電影,發現電影好在哪。文學批評領域裡也有「文本細讀」的概念,逐字逐句解析以發現文字的奧妙。我們也不妨對《山海情》前幾集做一個簡單的「拉片」和「細讀」,看看電視劇是怎麼設置衝突的。衝突,是戲劇性的來源,是釣住觀眾的鉤子。這能讓觀眾看清劇情高明在什麼地方,對於其他編劇也是一種啟示。
《山海情》的故事背景是,1990年代初期,寧夏回族自治區為了讓西海固貧困地區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實施「吊莊移民」政策,動員他們從山裡頭搬到銀川附近的平原,建新家園,發展生產。劇中聚焦的這個村子叫湧泉村,要搬到的地方叫玉泉營。
如果玉泉營各方麵條件都比湧泉村好,村民沒什麼理由不搬。問題是,湧泉村雖然貧困且各種不方便,但村民好歹有祖祖輩輩留下的房子。可去了玉泉營一無所有,得開荒拓土,房子都得重新蓋。「幹沙灘」什麼時候變成「金沙灘」,都是說不準的事。村民們自然就不願意搬了。
《山海情》第一幕就埋下一個戲劇衝突:湧泉村一夜之間跑回來七戶人家。大學剛畢業的馬得福(黃軒 飾),被借調到吊莊站幫忙,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把村裡的人追回去。
馬得福(黃軒 飾)
跑回來的人拒絕的理由,五花八門。
「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
「把咱這夥人,吊到那去幹啥去了,就是給蚊子改善夥食去了。」
……
順口的方言,生動的表情,這衝突就頗接地氣。
張嘉益真是演啥像啥
玉泉營留不住人,但編劇很快就又通過兩個大的戲劇衝突,寫出湧泉村也留不住人。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未亮,麥苗、馬得寶、尕娃和水旺聚在一起拿了一些錢和李水花匯合,五人悄悄離開村子。因為他們已經受夠這裡的貧困。
年輕人逃出貧困村的設定,在不少扶貧劇裡都有。但《山海情》更會「做戲」,宕開一筆,寫了孩子跑了後,幾個家長在村委會與代理村長馬喊水(張嘉益 飾)嗆聲,認為是馬得寶把其他孩子拐走的。馬喊水一邊懟村人,一邊衝著喇叭大喊讓小兒子回來。
這場衝突戲,給老戲骨演技發揮空間,整個場面也鬧哄哄,情節就活了起來。
下一場衝突,李水花(熱依扎 飾)逃婚。逃婚這場戲有三個功能。第一個功能,進一步佐證湧泉村的窮,就是馬得福說的,「咱湧泉村的女子,為了一頭驢就能許人」。
第二個功能,李水花逃婚,夫家的人來大鬧,兩村的人對峙,就多了一個場面衝突戲。這種主旋律作品,細小衝突越多,可看性一足,越能消解劇情的刻板。
第三個功能,就是寫人。昔日馬得福和李水花倆人互有好感,但李水花沒有條件讀書,命運自此改變。李水花逃出去又折回來,答應嫁人;她與馬得福的那一眼對視,眼眶含淚,委屈、無奈又不舍。這就如同是訣別。
李水花幾乎是熱依扎最好的螢屏角色
這些衝突戲看起來很簡單,其實並不簡單。譬如李水花逃婚,既然她逃了又折回來,很多編劇就直接寫成她沒逃,或者她只是反抗無效,戲劇效果的差距就很明顯。
吊莊移民後,重頭戲就集中在玉泉營這邊。新的衝突是:一部分村民們移居的金灘村,遲遲沒有通電。因為按照政策的要求,必須要有六十戶人家才能到通電。這邊張主任剛興致衝衝跟用電所的陳所長保證,新來了一批人,馬上達到六十戶了。
可另一邊,剛移民來的村民遇到沙塵暴,有三戶村民大呼上當受騙又回去了。這下金灘村只有五十九戶,還差一戶。因為通不了電,水渠裡的水都不夠澆地,村民怨聲載道。
在通電這個事情上,編劇依然在不斷「做戲」。差點通電——通不了電——產生矛盾——馬得福幾顧茅廬,變電所相關領導還是無法鬆口……
就在這關鍵時刻,這關鍵的一戶終於來了:李水花帶著幾年前殘疾的丈夫,和自己的小女兒,走了幾天幾夜,主動移民到金灘村。
李水花太不容易了
又是一個一眼萬年的眼神對望。物是人非,百感交集,既悽涼又欣慰。
一樣的對視,一切都不一樣了
得知李水花來了後,馬喊水「緊張」了。因為他知道馬得福以前和李水花有情,擔心影響馬得福進步。
「我給你說,你現在吃的是公家的飯,端的是鐵飯碗,你要往前看,你要求發展了」……
張嘉益的戲,場場好看
這樣的戲,有張嘉益這樣的戲骨支撐,實在是鮮活。
馬喊水一邊嚷嚷著,李水花沒指標,不能來,要去找張主任說。可半路上看到李水花一個人辛苦搬著東西,又衝著趕來的馬得福喊:好好把李水花家的屋頂收拾一下。
馬得福這眼神,他知道他爹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水花的到來,解決了通電的衝突,又激起父子間的小衝突。但父子間的衝突只是「虛晃一槍」,父子的對話充滿家長裡短的煙火氣,也很好地凸顯馬喊水這個角色的魅力。
村民移民過來,房子蓋起來了,也通電了,是否就意味著一勞永逸了?並沒有。接踵而至的戲劇衝突是:馬得寶(白宇帆 飾)等年輕小夥移民幾年了,還在幹苦力活,也看不到希望。他們心中有怨氣。在與磚窯鬧完矛盾後,幾個人鋌而走險,當起了「小偷」,扒火車上的貨物倒賣,結果被警察抓走。
劇情以馬得福、馬得寶兄弟的一場爭執,來呈現移民後依然貧困的困境。弟弟抱怨道,「我們跟你來這兒為啥?不就是不再吃苦受罪了嗎?現在呢?我還要吃多少苦?」
剛移民來的頭幾年,一樣要吃苦。
弟弟還說,「都是你的錯,你拿我們當指標,給你個人官路鋪路子呢!」兄弟倆扭打起來。
兄弟衝突有著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是改革的合法性遇到挑戰,「幹沙灘」變成「金沙灘」的承諾仍沒有落實。年輕人依然出走。
另一方面引出新的扶貧政策:國家馬上要實施東西協作扶貧,把福建和寧夏確立為對口關係,要在西海固建一個行政村,就叫閩寧村。閩寧村的轉折即將到來。
福建的扶貧幹部該怎麼出場?《山海情》依舊以衝突為引子。福建來寧夏的火車上,福建扶貧幹部陳金山(郭京飛 飾)遭遇小偷。車站派出所來了電話讓馬得福去一趟,因為陳金山是福建人,派出所聽不懂福建普通話,而陳金山也聽不太懂西海固的「泛西北話」。幾個人雞同鴨講,鬧出不少笑話。
方言是第一道難關
這一衝突既符合當時的歷史實際——昔日福建幹部扶貧剛到寧夏時,的確面臨著一個「語言關」,同時其幽默的風格也讓為劇情增加不少趣味。
是很多人沒聽懂你說啥
福建的幹部到來,為當地經濟發展提出了幾個策略,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勞務輸出,把當地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輸送到福建的民營企業打工掙錢,也讓年輕人看看外面的世界。這帶來的戲劇衝突是,有一部分年輕人要離開了。
還是老問題——該怎麼「做戲」?編劇需要有從平淡中製造波折的能力。《山海情》做得很好的一點是,它有很大一部分戲劇衝突,不是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的「強情節」,而是立足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係上,譬如家人之間的小矛盾、小脾氣、小誤會,形成一個又一個微小的起伏,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漾開的漣漪,雖不激烈,卻產生變化。
譬如馬得寶離開寧夏去新疆,讓人看到衝突底下的兄弟情。
弟弟去新疆後,留給馬得福的一封信
譬如麥苗準備離開寧夏去福建,勾連起的兩個情感衝突。一個是她與馬得寶之間。馬得寶欺騙了她獨自去新疆找尕娃。馬得寶與麥苗,很可能會就此錯過。這是那個貧困年代愛情的常態。
黃堯 飾 白麥苗
一個是她與父親白老師(祖峰 飾)之間,因為母親幾年前的意外去世心中一直有疙瘩。
這裡愛情、親情的描寫,都很細膩,細膩中也有起伏,避免劇情因缺乏大的衝突而顯得平淡。
女兒和父親之間有隔閡
而之後無論是福建人去寧夏,還是寧夏人到福建,觀眾都知道會有戲可看。
對開篇幾集的復盤,可以直觀看出《山海情》在劇本上的用心之處。編劇很擅長寫衝突,知道怎麼用衝突提升戲劇性、增加可看性,也知道怎麼用衝突來說事、寫人、抒情、彰顯主題。雖然它是扶貧劇,但它面孔不呆板,劇情不生硬,也不誇張美化和空喊口號——吊莊移民早期存在的很多困境,都呈現得很真切,讓人感慨第一代移民的不易。
如果因為《山海情》是扶貧劇,就先入為主認為「不好看」「無聊」,是有些偏頗的。相反,觀眾完全可以把它當一部鄉土劇看,這是「西海固鄉村故事」。劇集所要表達的扶貧主題,都內化在劇情的起承轉合裡,在好看的同時傳遞給觀眾。這是主旋律劇集可以借鑑的創作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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