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說能否成為經典,不光是原作者的心血,還有來自翻譯者,甚至評論家的功勞。語言的魅力因為不同國度文化與文字的差異性,而遭受了損耗。一部曠世巨作的傳播,不僅需要紙張或者網絡,還需要一個個專業的翻譯家。
這些翻譯家,既是作家,同時又是讀者,他們是小說淨化的「搬運工」,甚至「重塑」小說靈魂的匠人。作家與翻譯家,傳播者與受眾,偶像與崇拜者之間的故事被充滿文藝細胞的法國人拍成了一部驚悚片《翻譯疑雲》。
如果不是因為法語對白,從影片元素來看,觀眾很容易誤認為這是一部靠懸疑劇情取勝的西班牙電影。《看不見的客人》、《黑暗面》、《時空罪惡》等影片奠定了西班牙懸疑驚悚片在歐洲影壇的地位,也讓全世界見識到了西班牙現代電影的獨特魅力。法國電影一直以文藝片和喜劇片取勝,《翻譯疑雲》在法國現代電影的坐標系中顯然屬於異類。
不過,在橫縱坐標軸上,一邊是類似西班牙電影的懸疑氛圍和群戲設置,另一邊則保留著法國電影的文藝片基底,兩相交匯後,才是《翻譯疑雲》的真正類型模式。既懸疑刺激,同時又掉書袋般的保持文藝性,這就是《翻譯疑雲》給人的獨特觀感。
法式懸疑:把小說變成麥格芬
優秀的懸疑片都會有一個「在又不存在」的麥格芬。它是懸疑故事的核心,雖然它是個並不存在或者不太相干的事物,但它卻是故事人物之間談話、觸發角色行動甚至整個影片的核心。
《翻譯疑雲》中的麥格芬無疑是藏著公文箱裡的小說原件,一疊厚厚的紙張。出版商Eric拿到作家的原文後,隨時都將其存放在自己的公文箱內。他邀請了9位來自全世界不同國家,不同語種的翻譯家,來到他的古堡內,對暢銷小說的第三部進行翻譯。
為了保證小說情節不會洩露出去,古堡的安保極為嚴格,翻譯家不但暫時失去了人身自由,而且被佩戴槍枝的保安人員時刻監控。他們還被沒收了一切能夠與外界進行溝通的電子設備,為期兩個月的翻譯工作如同坐牢一般。而且謹慎的Eric每天只會給翻譯家們20頁文章,確保小說的結局之謎能夠保持到最後截稿的一天。
但僅僅第二天,小說的前10頁的內容就遭洩露,背負巨大商業壓力的Eric即刻暴走,發誓要從9位翻譯者之中找出洩密之人。推動劇情進展的關鍵本來是藏在公文箱裡的小說原件,但觀眾在意的卻是兇手到底是誰?可追查洩密者,又必須聯繫到誰拿了小說?如何拿到小說?
這就是經典的麥格芬敘事手法了。希區柯克曾經用一個故事解釋了麥格芬:一列蘇格蘭火車上有個愛追根問底的人,他見隔壁的乘客帶著一個形狀很奇特的包裹,就問那是什麼。
乘客答:「麥格芬,是在蘇格蘭高地捉獅子用的。」「可是蘇格蘭高地沒有獅子啊。」「啊,這麼說,也就沒有麥格芬了。」
影片中,男主角Alex Goodman是整個洩露事件的核心角色。觀眾以為「兇手」會藏到影片的後半部分,但其實影片進行到一半左右,就揭露了Alex的身份,他策劃了整個洩露計劃,一直控制著局面,但他為什麼要做這一切才是影片主題的關鍵。
影片裡,Alex是懸疑小說愛好者,是暢銷小說的英文翻譯家,自然也是一位製造麥格芬的高手。他與強勢的、虐待翻譯家們的出版商Eric對峙時,多次利用麥格芬手法,包括敘述一個根本就沒發生過的「偷龍轉鳳」、精心調包事件。
那個象徵著麥格芬的公文箱和小說原稿,更是與他的調包事件毫無瓜葛,僅僅是障眼法的一部分而已。Alex的目的看似為了得到公文箱,拿到小說,其實另有深意。
整部影片的懸疑核心以及兇手也並非是「洩露者」,而是「殺人兇手」,一個真正的文學竊取者,因為商業利益踐踏了文學價值的罪人。所以,Alex的真正目的,是讓兇手承認罪行!所有的麥格芬,那些懸疑氛圍的營造,而是「虛張聲勢」,以激將法的方式,讓兇手認罪!
法式文藝:讀者對於作品的「二次創造」
《翻譯疑雲》區別於大多數懸疑片的地方在於其文藝屬性。故事以小說為麥格芬,同時強調了作者和譯者,作家和讀者的關係。原本是寫和讀的純粹關係,因為「中間商」的存在,讓原本單純的精神交流沾滿了銅臭味。
片頭的烈火焚書,隱喻著欲望之火對於書籍、文學的吞噬,書籍原本是傳遞作者思想、對文化和精神進行傳承的載體。可因為出版商的貪婪,書籍變成了黃金,成為他們發家致富的印鈔機。由此以來,文學變了味,異化為了欲望,成為了現代商業體系、消費主義的一環。
當然,通過售賣書籍,讓作家能夠安心寫作,以此成名,並非惡事。但出版商為了利益最大化,不惜一切手段,榨乾書籍的商業價值,甚至用擠牙膏的方式,不停連載,出外傳,以此收穫更大的利益。
而出版商「奴役」翻譯者,甚至不惜控制作家,奪人性命的事兒更是讓「出版」帶上了原罪。最令人遺憾的是,機械化的、高度控制化的翻譯,打破了讀者對於作者原著的「二次」藝術化加工。
翻譯講求「信達雅」,直譯不過是最低級的翻譯門檻,結合當地的文化習俗,文字特性進行翻譯,提煉內容,進行「二次」藝術加工,才是更高層次的翻譯工作。優秀的翻譯甚至能提升原著的閱讀感,這是典型的「讀者」在作者基礎上的「再創作」,令讀者化身為作者,幫助原作者提升了作品的質感和傳播度。
在影片中,出版商Eric為了將文學轉化為商業價值,從創作、加工,到出版都進行了嚴格的控制,文學創作與接受不是機器製造與售賣。
過度壓制天性,規划行為,無疑會大大降低作品的創作自由度和藝術高度。他不希望作者多花時間潤色修改,更不希望非官方渠道的作者進行翻譯加工,絕對無法忍受新作品的內容洩露。凡是會影響書籍的出版,損害商業價值的行為都被禁止,無論是作者還是譯者,都是他商業閉環裡的工具齒輪而已,他們是冰冷的機器,而非注入了靈魂的人。
片中的9位翻譯者雖然沒能做到「面面俱到」,但基本上為每一個語言類譯者都進行了語言與性格的配對。比如希臘文譯者熱愛哲學,充滿老派的哲人思維與習性;俄語譯者是狂熱的粉絲,甚至不惜用「體驗痛苦」的方式進行翻譯;義大利譯者則信奉權威,有著狡詐的一面。
其中,丹麥譯者最為可憐,她為了成為作家而犧牲了家庭,可最後因為天賦原因,她根本無法寫出令人滿意的故事。她是失敗作家的表徵,一個文學上的悲劇性人物。而作為男主角的英語譯者Alex Goodman(好人),這是既定規則的打破者,是去中心化的挑戰者。
這群人拿語言開玩笑,將文化中的刻板成見進行放大。同時,語言的不通又成為片尾高潮的溝通關鍵,而法國人對於華語的重視,則是中文走向世界,國力強大的一種影像化認同。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四次出現的意識流經典作品《追憶似水年華》。第一次是書店爺爺展示給Alex,用以說明出版商是誰、售賣者是誰不重要,關鍵是好的作品為讀者打開無盡的視野。第二次是Alex從經歷火災的書店裡拿走沒有被完全燒毀的《追憶似水年華》,下定決心復仇。
第三次是Alex在斷電環境中,手持燭光下走到書架前挑出一本《追憶似水年華》,開始和傾慕他的俄語譯者對話,以此暗示自己的身份,希望獲得認同。第四次是Alex被憤怒的出版商開槍擊中,他從書架上拿走的《追憶似水年華》替他擋下子彈,救了他一命。
書店爺爺教導他,「不要輕視的文學的力量」一語成鑑。
《翻譯疑雲》有著不錯的幾個反轉,絕對是合格的懸疑片,同時又掉了一些書袋,文藝氣質不失法式電影本色。對於片荒的今年來說,這樣的作品實屬驚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