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之花(下)
宋代沈子蕃《梅鵲圖》軸。
宋代林椿《梅竹寒禽圖》。
清代汪承霈《三春韶牡丹圖》。
北宋牡丹圖。
細想來,梅花成為思鄉之物,或與南北朝劃江而治有關。這種情愫,在數百年後的趙宋南渡時,蔓延出前所未有的悲情。梅花,是國讎家恨裡生出的閒情逸緻。
在安陽殷墟出土的商代銅鼎中,考古學家發現了梅核。有關於梅的記載,只是可以吃的梅子,如《尚書》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如《禮記》裡「桃諸、梅諸、卵鹽」,如《詩經》裡有「縹有梅,其實七兮」「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山有嘉卉,侯慄侯梅」。
春秋時期的越國使節出使梁國,會手執一枝梅花作為見面禮,向梁王問候致意。因梅花普遍生長於氣候溫潤的吳越之地,大概是取其在北方罕見,所以才千裡迢迢地作為禮物帶給梁王。
而真正的觀賞梅,應始於漢。《西京雜記》裡有記載「漢初修上林苑,遠方各獻名果異樹,有朱梅,胭脂梅」;「漢上林苑有同心梅、紫蒂梅、麗友梅」。揚雄的《蜀都賦》裡有「被以櫻、梅,樹以木蘭。」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成都的綠化工作和今天一樣也有栽種梅花這件事。賞梅,逐漸成為漢人的一種習慣。
自然而然,詠梅的詩歌也開始出現。魏晉時的樂府詩集《子夜四時歌》裡唱道:「梅花落已盡,柳花隨風散」「杜鵑竹裡鳴,梅花落滿道」。
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女兒壽陽公主,某日午後在含章殿的屋簷下靜臥,一朵梅花飄零而下,正好落在了沉睡中的公主的額頭上,五朵花瓣栩栩如生,淡雅秀美,宮女們以為公主頂著個花瓣到處走,結果發現這朵花竟是花痕,拂之不去。鑑於梅花不是四季都有,於是愛美之人就用很薄的金箔剪成花瓣形,貼在額頭或者面頰上,這便是風靡千年的「梅花妝」。
還是在南朝,名士陸凱行走在橫浦驛的梅嶺之上,盛開的梅花忽然讓他想起身處長安的好友範驊,便折梅一枝,託驛使送去,並附紙贈詩云:「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這種饋贈仿佛接引了千年前越王與梁王的情誼,但比千年前更有情調。
南宋都城杭州,皇家、官僚、士人中賞梅之風盛行,王公、貴族家多闢有「梅林」「梅溪」「梅園」「梅圃」「梅屏」「梅坡」等。錢王宮梅崗亭有千樹梅花;孤山之陰繚歲寒亭皆古梅;皇宮御園內的梅堂苔梅;張功甫梅圃玉照堂觀千葉緗梅;西泠橋有紅白梅花五百株……均賞梅佳處。偏安的諸皇帝中,第一梅痴當屬高宗趙構,某日謁款泰壇,過易安齋,見有梅巖,喜愛之餘作詩誇讚,但這梅他卻不認識。於是便問主僧:「此梅喚作甚梅?」主僧答:「青蒂梅」。顧名思義,此梅之花蒂應為綠色,或是「綠萼」,但無論如何,這種梅花應未見於當時的宮苑之中。其實,這些皇宮深苑裡的梅花,就是「宮梅」。一百年後的宋理宗趙昀,召見畫家丁野堂問道:「卿所畫者,恐非宮梅。」丁野堂回答:「臣所見者,江路野梅耳。」可見宮梅與野梅的區別之大。
在南宋,有了中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梅花專著,即範成大的《範村梅譜》;而張功甫的《玉照堂梅品》更是一幅南宋貴族官僚賞梅的詳細畫卷,富麗奢華之氣濃鬱。
仍是在南宋,如果說生活在早中期的詩人、詞人們,是以梅花標格比擬自己,意在表現抗金圖存的愛國之志的話;那麼到了宋亡已成定局的情勢下,大多文人的詠梅之作,則是在表達他們效仿梅花潔身自好,寧當亡宋遺民也不願委身事元的悲苦無奈之感。
南宋江山裡的「一國之花」,苦得放不下,濃得化不開。
呂本中的《早梅》:「獨自不爭春,都無一點塵」,是一種先受佞臣秦檜之苦、再遭棄國離家之痛後仍能做到的不爭與不染;「清夷長者」楊無咎多次辭謝朝廷徵召,終身不仕,《柳梢青》裡的梅花,就是與「茅舍疏籬」「淡煙寒月」為伴的自己:「寧寧佇立移時。判瘦損、無妨為伊。誰賦才情,畫成幽思,寫入新詩」;韓元吉的《梅花》:「本來淡薄難從俗,縱入紛華亦絕塵」,落筆天成,不事雕鐫;陸遊的《梅花》:「與卿俱是江南客,剩欲尊前說故鄉」,是北望中原的哀愁;尤袤的《梅花》:「望遠可無南北使,客愁空費短長吟」,充溢著世路艱難、思鄉卻不得歸的愴痛之感;辛棄疾的《臨江仙·探梅》裡:「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梅花的冰肌玉骨為詞人所景仰;姜夔的《疏影》裡:「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仿佛聽得見哀怨悲涼的笛聲《梅花落》;劉克莊的《落梅》詩云:「一片能教人斷腸,可堪平砌更堆牆。飄如遷客來過嶺,墜似騷人去赴湘。亂點莓苔多莫數,偶粘衣袖久猶香。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花開花落的「權柄」,全在「東風」掌握之中,它忌恨梅花孤介清高,不讓迎春含笑,「謬」作「主張」,到了何等程度!詩雖詠梅,詩人自我卻隱含其中,又哪句不是在說南宋末年的黑暗腐朽?
牡丹成為觀賞植物,是在南北朝時期,這比梅花要晚得多。由隋至唐,牡丹逐漸超越百花,成為「花中之王」。盛唐時期上至宮廷,下至民間,開闊大氣、雍容華貴的牡丹之盛,盛如唐詩。也就是從盛唐開始,牡丹的生物特性與審美屬性,被強大的政治象徵所覆蓋。牡丹最熱情盛放的地方,是蜜糖般豐腴美好的帝都——洛陽、開封。
「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國色一詞,在劉禹錫《賞牡丹》詩以前,都是用來形容美女的。自他以後,稱牡丹為國色者漸眾:李正封有「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羅隱有「當庭始覺春風貴,帶雨方知國色寒」,李昉有「眼底見伊真國色,鼻頭聞者是天香」,王十朋有「月陂春色滿花枝,國色天香照雪肌」,王沂孫有「國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張孝祥有「洛下根株,江南栽種。天香國色千金重」……宋及之後,國色幾乎成為牡丹的專名。
「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花王一詞,在皮日休《牡丹》詩以前,並無花王之稱。自他以後,稱牡丹為花王者漸眾:毛滂有「小雨新晴,才過清明後。初見花王披袞繡」,韋驤有「天意似嫌群卉雜,花王留在晚春開」,李綱有「我昔驅車遊洛陽,正值名圃開花王」,楊萬裡有「東皇封作萬花王,更賜珍華出尚方」,黃裳有「已覺遍韶容,最後有花王,芳信來報」,方回有「忽見花王大如鬥,始知天地有君臣」……宋及之後,花王也幾乎成為牡丹的專名。
可以清晰地看到,國色、花王之謂,已與國家社稷聯繫在一起。而這種聯繫,自唐發軔至北宋,已定型為一種特殊的思維模式。牡丹,這朵承載著士大夫道德情懷、社稷安危的國色花王,開至南宋江山時,已明顯水土不服了。
後來的明清,由於政治文化中心多在北方,牡丹又再次被視為國家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