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胡竹峰
天氣晴正,不冷不熱,樹葉濃密,揉碎陽光,一點一點細細灑下,微風吹過,地上若有流金。鼻底有炒貨的味道,板慄、花生、瓜子炒熟的清香交融在一起。老房子殘損如舊畫,青磚白牆綠苔又似乎是夢。黑白色的夢,斑斑駁駁,一個又一個片段,不成記憶。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三十餘年如一夢,四十餘年如一夢,八十餘年如一夢。張恨水有小說《八十一夢》,借夢寫世事,多年前在鄉下讀過。多年前讀過的還有《紅樓夢》《青樓夢》《玉樓夢》,一夢復一夢,綺樓重夢,虛虛實實。人生如夢,白日夢,黃粱夢。文學更是白日夢、黃粱夢,要的是葉底藏珠,朝露之珠。人生如夢亦如戲,戲是對酒當歌,也是春秋大夢。
小心翼翼嗑著南瓜子,聽戲。演的是三國故事。鑼鼓咚鏘,墨玉碎作金石之聲,陽光從雲層衝決而出,依稀河山鬱悶。聽著聽著,恍惚間成了舞臺上一人,是老生,九州皆在眼下,侯門深如海。長亭外,草木深深。想起陳與義《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戲曲也是三更漁唱,得農閒之香。瓜子、板慄、花生炒熟的氣息,磨粉、蒸糕、點豆腐的氣息是農閒之香。深植於日常煙火人生的,不過一邊柴米油鹽醬醋茶,一邊吹拉彈唱詩書畫。
閱世一深,感悟也多了,風動窗竹的少年光景心心繫念,揮之不去。越來越惦記野泉深澗、芒花山風的時光。記得一枚閒章印文,真是絕妙好辭:
我是個村郎,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帳。
歲月倥傯,篷窗、茅屋、梅花帳像雲彩一樣飄逝而去,好在戲裡有採採流水,有蓬蓬遠春,有大道多崎,有平淡如水。舊時王謝堂前的燕子,停駐在尋常人家的房梁,懷揣依戀,藏著心緒,縈迴傳奇。
少年心性跳脫,喜歡那一幕幕跌宕一幕幕起伏。現今慢慢體會出戲如人生,別有洞天。管弦絲竹鑼鼓,張燈結彩,暖暖的,最熱鬧最懷舊。戲之美,從來享受。時代變了,然芳草多綠,芳草多愁,心扉一遍遍灑下舊戲詞,也算是清福。
舊古典的氣韻與筆墨紙硯的清香漸漸稀薄,鄉野間零零碎碎的片言隻語,一不留心被風吹散了,幸有戲臺陳年歲月的傳奇慰情。人間萬事消磨了還有個寄託,無憂無喜。
戲之色、戲之音,是古中國霜籠月罩的山水氣韻。在遙遠的曠野、陌生的街道、蒼舊的戲樓中一次次走進戲之美。
聽戲歸來,滿天星鬥,《鴻門宴》《蘇武牧羊》《文姬歸漢》《水淹七軍》《薛仁貴徵東》《薛剛反唐》《楊家將》,一曲曲傳奇是往昔的註腳、舊日的底色。月落烏啼時分有些寂寥,風雨如晦或者天朗氣清,枯坐雞聲茅店,也或者得享華衣玉食。階前冷霜滿天,人生已處秋景,忽有所悟,心中一怔,生出戲裡的況味,生出戲裡的氣韻。一時解脫又爽然若失。
山風徐徐吹過耳畔,夜色籠罩大地,時光抹去所有悲欣恩仇。山河入夢,古事入夢。我等匆匆過客,岸邊此生此世此情此景亦不過被命運之線牽扯而出,或者木然或者欣然。人生如夢,人生也如戲。
《擊缶歌》之缶,指的是瓦器,古人用來盛酒漿。《說文解字》上說秦人以缶為樂器,「鼓之以節歌」。古代民間多好叩盆拊瓴,相和而歌,怡然自適。農人春耕夏種,秋收冬藏,息於瓴缶之樂。一劍長歌坐榕蔭,三杯擊缶生豪氣。
遙想當年,一些身著獸皮的先民,圍坐篝火堆,一邊斷削樹枝竹竿,一邊唱著《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宍。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太陽在山與山之間來來往往,從東頭到西頭。一眾先民也在林下來來往往,彎弓搭箭走進山林。歸來後,卸下剛捕殺的野物,不顧一身腥氣,重新燃起將熄未熄的篝火,切開那野物投入火堆,不多時,香氣四溢。老老少少越發意氣風發,再一次齊聲高唱《彈歌》。
最初的戲詞在部落之間迴蕩,族人們一次次盡歡而散。時間往下,胡笳長笛伴隨著擊缶之歌在歷史上空經久不息。
歲月碼頭上,權謀崇峻,兵法險詐,粉墨深厚,黑箱內幕一場場。擊缶之歌,到底太柔太輕,常常被金戈鐵馬淹沒了,慢慢離我們越來越遠,時間遙遠,空間也遠。但好在擊缶之歌不絕,在兵馬退去後,一次又一次響起。
吳昌碩的畫,有這樣的題識:「有花復酌酒,聊勝飢看天。扣缶歌嗚嗚,一醉倚壁眠。酒醒起寫圖,圖成自家看。閉門空相對,空堂如深山。」
貧寒歲月裡,扣缶歌嗚嗚。自得酒意自得醉意,宣紙上百花盛開、林木妖嬈、瓜果飄香。一回回聽戲的時候,心境也近似吳昌碩。恍惚裡,遼遠而深邃的擊缶之歌一下子可望可即可觸可摸。禮樂盛世的風景,躍然眼前:
「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
這是純潔浩蕩的清平世界,也是幽深涼意的清風明月與美輪美奐的古代中國。
戲文如水。多少回,夜幕垂下,多少回,街巷假寐,只有遠山薄霧如細水長流,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夜空裡明滅幽暗透亮,像是風雨蒼黃的舊日河山。
春暖花開,那戲聽來是一枝牽引著春風的梅花。
夏天的時候,戲詞仿佛一枚沾著陽光和露水的枇杷。
秋風起,稻穀黃,堅實樸素的男歡女愛越發豐腴肥實。
冬日看戲,一折折曲子仿佛剝開的橘瓣,又甜又香。
世人常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其實人生漫長荒涼,不全是這樣。戲裡時光一瞬而已,現實的一輩子好幾十年甚至百來年。那些愛恨情仇是非成敗淹沒在時間的茫茫煙水裡,成了戲文成了傳奇成了夢憶。
讀一部書,看一臺戲,可喜處欣然忘憂,即便無味也不會嫌憎,取其一時快意就好。古人感慨:「堪嗟擊缶千秋壯,莫道揮毫兩鬢星。」清人孫枝蔚贈友詩云:「書空恥咄咄,擊缶歌嗚嗚。不為今離別,焉知昨歡娛?」都有很好的意思。一闋《清平樂》,一曲擊缶歌。正是籬下瓜田的本色,其或庶幾近之,亦是本懷也。
這是一本意外之書,也是一本偶然之書。人生有很多意外很多偶然,憂喜參半。人生太平淡,在戲裡擺脫無聊;人生太曲折,在戲裡尋找共鳴。有幸得到多位劇種傳承人與從業者的幫助,他們像是敦煌壁畫的創作家,讓我獲益良多。我並沒有太多的戲曲知識,本書所寫不過一己之言一己之感。
戲劇是絢麗的燦爛的,如松間明月、石上清泉,近於天籟。粉墨與戲服是往昔的故事往昔的顏色了,手藝的黃昏也或者是手藝的黎明。夕陽與晨光照耀大地,又新鮮又悲壯,人間透亮。
白居易作詩力求明白,常念給鄉下老婦聽,人不懂就改。然翻閱《白氏長慶集》,終有諸多難解之處,戲文卻常常讓鄉民落淚,替古人擔憂。戲裡有民間禮讚。至於胡竹峰的文章寫得如何,好還是不好,實在無關宏旨吧。借用鄭板橋的話:「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
(作者系著名散文家、安徽省作協副主席。本文系其新著《擊缶歌》序言,安徽文藝出版社2020年7月版。)
[責編:劉瀚潞]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