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認為這是塞拉菲尼最絕妙的視覺創造之一。
在本書的開頭部分,是一種語言。在塞拉菲尼生活並描繪的這個宇宙裡,我相信,這種書面語言是先於書中的圖像存在的。在工整、輕盈、透明的草書的形體之下(在這種透明感中蘊含著某種力量),每當我們感覺就要解讀出它們時,那些單詞和字母就會從我們眼前逃走。如果它們也因此感到苦惱,與其說是因為這種語言與我們的太過不同,倒不如說是因為它和我們存在相似之處: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語言學論壇上,這種語言可能以同樣的方式,進化得與我們的語言極其類似,而並非完全不為他人所理解。
如果對此仔細思考,我認為,塞拉菲尼語言的不同之處,不僅僅在於它的字母,還在於它的語法:正是存在於這個宇宙中的事物,激發出了藝術家的語言。這些事物,正如我們在這本百科全書的插圖中看到的那樣,幾乎都是不可思議的。但它們和我們生存的世界中的事物之間,存在著意想不到的聯繫,這會帶給我們某種心理上的不安。(我說「幾乎都是」,是因為裡面有一些意義巨大,卻無法理解的形態,我在後面會嘗試對它們進行解讀。)其關鍵之處在於,塞拉菲尼的語言被賦予了一種權力,它將要喚醒的是一個其內在語法完全顛覆的世界,因此,它必須將這種更為深刻動人的語言和思想的內在邏輯,隱藏在其表面的神秘難解之下。
眾多糾纏交錯的線條,將這個世界的圖像連接在了一起,其視覺上的混亂造就了一群怪物,那就是塞拉菲尼畸形的世界。但這種畸形本身蘊含著某種邏輯,它向我們揭示出:事物總是一個接著一個,繁榮然後凋謝。同時也讓我們感覺到,這些詞語在盡力向前追溯,回到他們誕生的原點。
就像奧維德(羅馬詩人)和他的《變形記》(大約開始寫於公元1年或3年,完成於公元8年,使用六步格詩體記錄了關於變形的神話作品)一樣,塞拉菲尼相信,在所有存在的事物之間,都存在著一種相互滲透的關聯性。解剖學和力學轉換了它們的形態:人們會在胳膊的一端發現一隻錘子或鉗子,而不是一隻手;雙腿安在一對輪子上,而不是腳上;人類和植物合而為一。在描繪人類身體生長的那一頁中,一片森林的幼苗從人的腦袋上冒出,順著雙腿蜿蜒;兩隻掌心被草原覆蓋,石竹花從耳朵裡長出來。植物給軀體提供營養(你可以在裡面找到莖像被拆開的小糖果一樣的植物,以及鉛筆做穗、剪刀為葉、用火柴代替果實的玉米),還有動物和礦物的合體(從身體中間開始石化的狗和馬),建築的各個層面都和地質學結合在一起,還有紋章學和工藝,野性和文雅,書面語和口語。同樣,某些動物變成了群居動物,就像生物發現自己被環境中的其他事物改變了一樣。
在一個形體向另一個形體轉化的那段文章中,人們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做愛的連續階段,目睹他們如何慢慢地融合成爬行動物。這是塞拉菲尼最絕妙的視覺創造之一。如果給我在這本書裡的最愛列個清單,緊隨其後的是正在升上水面的魚,它讓我想起電影院的大門。還有形狀像把椅子的植物,如果你將這把椅子砍掉一截,讓它變矮點,你就能得到一把最最舒服的椅子,我覺得它能和那張出現彩虹的畫面相媲美。
在我眼中,骨架、蛋,還有彩虹,這幾個意象是塞拉菲尼最偉大的視覺神話。有的人或許會說,這副骨架是現實唯一的核心。因為在這個變幻的世界裡,只有它始終保持著本來的模樣。因此,看看這些骨架們是如何等待著重獲肌膚的那一刻到來的吧(此時它們就像空空如也的衣服一樣,在掛鈎上飄蕩)。然而,一旦重獲血肉,它們又會對著鏡中的自己冥思苦想。另一頁,變幻出了一個骨架之城。在這座城裡,電視天線被骨頭所代替,一個骨架侍者正用盤子端上來一根骨頭。而蛋——無論帶不帶殼,都是埋藏在所有這些形體之下的原始元素。一根軟管鋪在一片滿是去殼的蛋的草地上,忽然,這些蛋就像貓咪一樣,輕盈地步出草地,那般悠閒自如,仿佛所有的時間全由它們掌控。接著它們爬上了一棵樹,又讓自己重新落回地面,在落地的那一刻變成了餐盤裡的蛋。
而彩虹呢,在塞拉菲尼的宇宙哲學裡,它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彩虹堅固得就像一座橋,可以支撐起整個城市。每一次,當彩虹將城市支撐起來的時候,城市就瞬間變成了同樣的顏色和形狀。在嵌入彩虹管子中的一些圓環上面,是一些由彩虹放射出來的、五顏六色的二維小細胞。它們擁有不規則的、前所未見的形狀,正好用來闡明這個宇宙的核心原理——在這個恆久變幻著自身形狀的宇宙裡,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
在另幾頁裡,你可以看到從類似直升機的機器上、像雲朵一樣懸掛下來的彩虹。它們被賦予了一種經典的形狀:半圓形,但有時候他們也被畫成蝴蝶結形、Z字形、螺旋形或是水珠形。在彩虹機雲朵狀的機身上,一些五顏六色的小細胞用繩子懸吊下來。彩虹究竟是由彩虹塵埃構成的機器生成的呢,還是被捕撈色彩的魚鉤釣起來的呢?
正如以上我列舉的,這些都是塞拉菲尼抄本中獨有的神秘圖像。你能從一窩蜂逃離燈塔的發光小細胞中,找到這些物體在形態學上的近鄰們。如果仔細辨認,你還能根據它們所具有的微生物特徵,在當代百科全書中有關植物和動物的最初章節找到它們。或許,作為圖形符號,它們擁有同樣的構成:它們構成了另一個更神秘、更古老的字母表。(事實上,我們能在羅塞塔石碑的雕刻上看到類似的表現形式,而且是可以破譯的。)不過,很有可能,塞拉菲尼想要告訴我們的就是,創造文字的關鍵就在於代碼的變化。在這個文字的宇宙中,不同的名稱分類有著近乎相同的根目錄,因為每個語言要素就是一個微分符號。
植物蜷曲著它們柔軟的莖,正如鳥羽追尋的光線一樣糾結纏繞著。它們在哪裡發芽,就應回到哪裡去解讀它們。植物會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再次發芽,而且它們從不在地下開花。用植物在形態上的變化延伸到虛擬植物的分類,這種做法起始於愛德華·李爾的《荒誕植物學》,之後還有李歐·李奧尼的《平行植物》。在塞拉菲尼的苗圃中,你能看到正在給花朵澆水的雲葉;正在捕捉昆蟲的蛛網葉子;還有朝著大海,把自己的身體或腦袋像升錨一樣拔起、根像摩託艇的螺旋槳一樣能夠發動的灌木。
塞拉菲尼創造的動物常常讓人感到恐懼不安,他們往往都很醜陋,像噩夢裡才有的生物。這些動物的演變遵循著隱喻的法則(例如臘腸狀的蛇,球鞋上的蛇形鞋帶),還有轉喻的法則(例如從鳥頭上只長出一根羽毛的鳥),或者將幾種圖像結合在一起(一隻擁有蛋身的鴿子)。只要是動物形態的怪獸,往往都被人格化了:或許他們正象徵著人類進化之路上那些被意外中止的嘗試。偉大的人類學家勒魯瓦-古朗曾經指出:從猿到人的轉變始於雙足的進化。在塞拉菲尼的書中,你可以看到一系列關於人腿的畫面,這些人腿並非與人的軀幹相連,而是聯結著某個類似鵜鶘或是雨傘的、看上去很不協調的物體,甚或是一顆閃爍著光亮的星星。我們可以從這本書最神秘的幾頁中,看到一群這樣的物種:它們正站在一艘小小的浮舟上,穿過橋洞,順河流而下。
在塞拉菲尼的這本書中,關於物理學、化學以及礦物學的部分,讀起來最為輕鬆。這大概是因為它們最為抽象的緣故。可是,到了機械和工藝那部分,噩夢又要開始了。在惱人的程度上,機械的構造毫不遜於人類構造。(這一次,我們終於在現實世界裡找到了參照物,比如布魯諾·穆納裡和那些瘋狂機器的發明者們)。當讀到人文學科的部分時(包括民族志、歷史學、美食、遊戲、運動、服裝、語言學,還有都市生活),你會注意到,要將人類和生活中的各種物件分離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在形態上,後者簡直是和前者緊緊地焊接在一起。我們還能看到這樣的完美機器:它可以滿足人類的一切需求,在人死後還負責將其安置到棺材裡。民族志是最為瘋狂的類別:通過研究多種類型的野蠻人的服飾、工具及其風俗習慣,我們能看到汙穢之人、滅絕之人,但是最驚人的應該是道路之人——「路人」,穿著畫有白色分界線的瀝青衣服。
在塞拉菲尼的世界裡,要說有哪種想像讓我們的痛苦達到了極致,或許就是美食了。那是我們在現實世界裡不可能體會到的獨有樂趣,特別是在這樣的發明當中:給用餐的人上一盤被咀嚼過的食物,這樣僅需一根管子就能將它們吸下去;在一片流動的水域中聚集著一大群魚,你只需通過管道和水龍頭,就可以將它們抽到自己的房子裡。對塞拉菲尼來說,真正的「快樂的知識」,在我看來還是他所創造的語言系統。(遠在一切書面語言之上。這種語言是從口語中提煉出來的。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就像黑色的紙漿一樣從兩片嘴唇之間噴湧出來,或者被魚竿從大張的嘴裡釣出來)。這種書面語是活生生的(簡直到了用根針刺下去,就能冒出血來的程度),但是,它不過是在玩弄自己的意識和軀體罷了。它似乎有三個維度,可以變得五顏六色,還可以一把抓住小小的氣球,讓它們帶著自己上升乃至飛出書頁,或者掛在降落傘上跳下去。如果你想把這些文字留在書頁上,你就得拿線穿過環形的字母環,把它們縫住才行。如果你拿放大鏡來檢視這些文字,透過薄薄一層墨水的塗鴉,你能看到貫穿其中的強大的意義之核:有高速公路,有密密麻麻的遊行隊伍,還有裡面滿是魚群跳躍的河流。
在抄本最後(已經是抄本的最後一頁了),所有文字的最終命運就是化為塵埃,只殘留下寫字的手骨。那些線條和文字四散奔逸,脫離了紙張。就在這裡,從這些微塵之中,蹦出了許多彩虹中多彩的小細胞,在一起嬉鬧。
在所有的變形和字母的核心法則作用下,一個新的循環開始了。
《塞拉菲尼抄本》中文版即將由聯合天際傳媒旗下全資閱讀品牌「未讀」引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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