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大年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回家鄉遼陽,其後那幾年沉迷於圍棋之中,甚是幸福。
遼陽是遼寧省中部的一個秀麗小城,位於瀋陽和鞍山之間。
在畢業後回到家裡等待國家分配工作崗位的日子裡,我悠哉的如同神仙,那時候還沒有如此發達的網際網路,或者說根本沒有網際網路,大學的棋友們都已經趕赴祖國各地跳進共產主義革命事業的熔爐裡了,我找不到人下棋,只能每天看看棋書,騎著破自行車在古城閒逛,看看路邊的美女什麼的。
一天風和日麗,午飯之後我又無聊的騎車出去,大街道已經逛膩了,於是專挑不熟悉的小胡同鑽來鑽去,期待遇到個竹竿打頭,然後一抬頭看見個美女姓潘叫金蓮什麼的....
騎過一個舊胡同的時候,瞥過一間平房門口的牌子恍惚中看見圍棋兩個字,我猛地剎車,退後,發現了這個在我圍棋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座裡程碑---「二道街棋社」。
這個棋社其實就是一間小平房,裡面一左一右兩個房間,每個房間20平米左右,房間裡三條木頭做的長條桌子,每條可以擺三副棋盤這樣。房間後面是一個廚房,可以生爐子燒開水什麼的。
透過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裡面下棋的人還不少,吵吵嚷嚷,煙氣繚繞,我興奮而忐忑的推門進去,幾個人抬頭好奇的看了我一眼,就又關注棋局去了。
我也湊過去看,當時是十足的井底之蛙還自以為圍棋高手,還沒看到棋盤的內容就已經開始露出居高臨下高瞻遠矚般寬容而慈祥的微笑了。看了一會覺得他們的下法和我想的大相逕庭,內心甚是不以為然。後來他們下完了,看見輸的人懊惱的掏出10元錢給了那個咧嘴大笑的對手,才恍然大悟,原來下棋還可以帶錢的。這是人生第一次看見下彩棋。
這個棋社每人收茶費5角,給一杯茶,水無限續。
棋社老闆姓劉,30多歲,個頭不高,身板很寬有點胖,性格豪爽,大嗓門聲如洪鐘。他有一雙特別大而且鼓的眼睛,讓我印象極為深刻,以至於這麼多年後回憶起來總覺得他的眼睛和臉是一樣大的。後來看到小燕子趙薇什麼的,我都覺得那得算眼睛小的。
剛到棋社的時候,大家都搞不清我的棋力,只是看我如高手般面帶微笑,不敢輕易來挑戰。劉老闆是第一個在這裡和我下棋的人。
這盤摸底棋沒有帶彩,我只記得開局走了個小目託退定式之後,旁觀的人都很詫異,劉老闆大喝一聲,你們懂什麼,人家這是正規軍,書本上的。我現在回憶起來搞不清這是褒還是貶,再後來我就死了一塊又一塊的輸飛了。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他想吃哪裡就吃哪裡,我想抓他就怎麼都抓不住。他的招法就如大錘一樣,一下一下的把我的肋骨敲碎。
那時候我的棋力大概業餘2K的樣子,也許還不到。劉老闆當時的棋力現在想來應該有業餘2段左右吧,屬於典型的野路子棋風,力量很大,遇到我這種棋力低下的書房棋,砍的自然是得心應手。
礙於自己的老闆身份,他基本很少和人下棋,更很少下彩棋,只是每次有新人來了,他就負責摸底招待一番。和我算下得多的了,記憶中前前後後也下了好幾盤吧,他強悍的力量給我當年脆弱的心靈造成了巨大衝擊,讓我見識到了和書本上完全不同棋風的同時,也讓我意識到自己的棋其實是多麼的差。
有劉老闆摸底我的棋力之後,很快就有人上來招呼我下棋了。這是一位看起來六、七十歲的老人,牙已經掉了不少,但是目光靈動,腰板很直,說話中氣十足,煙不離手,常常會咳幾聲。我聽大家都喊他王八段,很驚訝,以為他的棋力高超,八段水平。後來才慢慢明白,其實是王八斷,大概是不講道理,見斷就斷的意思吧。
他找我下彩棋,說一盤5個豆的,我很費了一陣子才搞明白豆是這裡的叫法,5個豆就是5元錢。
隨後的一段日子裡他聰明的控制著局勢,基本上贏我二、三盤就輸給我一盤,顯然是打算把我培養成可以長期收穫的莊稼。我傻乎乎的不明白,只是每一盤都全力以赴的下,儘可能的少輸點錢。
這些茶館棋社裡的人大多都是野路子出身,不太講究什麼布局理論,不在乎愚型俗手,普遍嗜殺成性。我在大學時期學到的剛好是典型的書房棋,被這種上來就刺刀見紅的棋搞得很懵,徹底認識到了人生的殘酷性,原來對世界的美好認知春暖花開和風細雨在這裡徹底被顛覆。被王八斷一次次的打翻在地之後我迅速的意識到了一個真理,那就是講理的羊永遠鬥不過不講理的狼,要生存,就要做一隻狼,而要戰勝不講理的狼,那就必須成為講理的更兇惡的狼!
於是我決定讓自己成為一個有科學理論指導的有知識有頭腦的青年土匪!
那段日子白天下棋晚上回家就打譜看書復盤琢磨,棋長得很快。慢慢的,王八斷就很少找我下了。我有時候找他下也會被拒絕,應該可以證明我的棋力提高了。
------現在想來,王八斷的棋力應該有1k-1段這樣吧。快20年過去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身體如何?當年每一個讓我提高的人,都是我老師!感謝!
在棋社慢慢混熟了之後,認識了兩個比我年紀略大的棋友。一個是醫院的於大夫,一個是姓李的警察,具體是刑警還是交警,直到現在我也沒搞清楚。當時他們的棋都比我好,業餘2段應該是有的。於大夫是個很帥的青年人,言語不多,他的棋顯然是受過一些理論薰陶,然後經過長年棋社的歷練,力量滿強,實戰手很多。平時下棋表情平靜,可是一旦走出一招致命的手段,對手目瞪口呆之際,他就會突然滿臉通紅,興奮的大聲嚷嚷:知道不?你知道不?就你那焦巴棋,這棋你認識不?你認識不?你還敢跟老師咋咋唬唬...
一般這種情況下坐在他對面的都是李警察。
李警察其實真名叫李小明,我開始聽到大家都喊他李小劍,還在想是不是因為他的棋像劍一樣鋒利,後來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他的棋風其實偏軟,像一塊橡皮糖,常常無事自補並且十分高興自己明確的活了,相對來說他的官子不錯。他和於大夫是長年的老對手,經常互相一個暗送秋波就開始下棋,都是信心滿滿的樣子,戰績也應該差不多吧。我很喜歡看他們對局,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碰撞,還可以聽到他們鬥嘴,李小劍一旦得利,那也是嘴不閒著:唉,我問你,我問你,你是瞎的不?你是盲人不?我看你就是個瞎子阿,啥也看不見阿,這棋你見過沒?哎,我說,你見過沒?..... 劉老闆這時候如果在場,就會哈哈大笑:這個小賤人啊,哈哈哈。
我有時候也會跟他們下兩盤,但是於大夫似乎不是很願意和我下,可能覺得我是個初入社會的小兄弟吧,不好意思贏我的錢。我那時真的是單純的很,像一張無暇的白紙,讓人一眼就看穿,懷念那個境界.....
一天跑去棋社,發現好多人都在圍觀一盤棋,我也來了興致,伸長脖子,看見李小劍在和另一個穿著警服的高個中年男人下棋。當時很奇怪這棋為什麼這麼受關注。問身邊的人,他說對面那個是高手,叫於子,是讓李小劍3個在下。
我當時就震驚了,平時棋社混的這群人裡,李小劍已經屬於高手了,沒想到還有能讓他3個的!
那感覺就如同看射鵰英雄傳,對邱處機崇拜之極的時候,突然知道了原來還有歐陽峰黃藥師這等高人存在,可以讓邱處機哥幾個一起上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李小劍在棋盤上那麼吃力,臉也紅,頭也很少抬起,嘴裡也沒功夫說閒話了,大口的吸菸,煙霧繚繞中眯著眼睛盯著棋盤。反觀他對面的於子,倒是氣定神閒,遊刃有餘的樣子,不停的拿李小劍打趣:你是五種人不?你是不是五種人?幹啥不好你非要老師虐待你,你說你是不是五種人?
五種人,特指老幼病殘孕,交警常用的詞吧。
李小劍跟聽不到一樣,死盯棋盤苦苦思索。
於子的棋依然有著野棋的風格,力量極大,但是並不蠻幹,講戰術,合理棄取。以我當時大概1段的水平,還真是看不懂想不到,幾乎招招出乎我的意料。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現實版的業餘5段!
後來慢慢和於子很熟了,成了朋友,他常跑到我這裡和我對打電腦遊戲紅色警戒,那段日子很迷這玩意,點滑鼠點的手指頭都腫了。也和他下過幾盤棋,讓我3、4子,我沒機會。
他曾經開了一個少年圍棋班,有7,8個學生。我還偶爾去和孩子們下下訓練棋什麼的。其中一個叫鄔光亞的,不知道是不是現在打圍甲的那個,我想應該就是他吧,這名字畢竟不容易重複。再後來於子辭職做生意,聽說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集團公司,發達了。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時間下棋,真想有機會和他下一盤,看看是不是夠格和他分先了。
當時還有個警察也是高手,可能只比於子差一點點吧,姓鄒,濃眉大眼,總是笑哈哈的,很隨和。他常和於大夫李小劍下,也是讓他們3子的棋份,但是往往會被贏到錢。
常常看到他下到得意的時候,邊落下一子邊搖頭晃腦的喊一聲:這就叫流水不爭先啊。鄒棋癮很大,常能看到他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下一兩盤又騎車飛奔而去,說上班了上班了。
當時棋社偶爾會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很風流倜儻的樣子,和大家都很熟,但是很少和人下棋。後來慢慢聽出來,原來他是劉老闆的大舅子。大家都叫他洪強,好像棋力很好。
一天我竟然冒失的去找他下棋,他就很奇怪的笑,然後說讓我4子,下彩棋,一盤10個豆。90年代那時候,一個月工資也就2百多元,10個豆不算多也不算少。我很認真地下,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勞,連輸4盤,身上的錢都輸出去了。後來一段日子,劉老闆還拿這事取笑我,說我不知深淺。其實我倒覺得沒什麼,能和高手下幾盤,交點學費應該的。
後來一個黃昏他來棋社,和大家聊天說剛剛代表單位去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什麼比賽回來,拿了個業餘5段稱號,還有個中國棋院發的業餘5段的胸徽,然後他就指著胸前給大家看。93年的業餘5段啊,那可真不是蓋的。
後來聽說洪強以前是圍棋科班出身,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放棄了。他的棋明顯和茶館裡的這些野路子不同,很有點專業的那種味道,含而不露,隱引不發,但是卻讓人始終喘不過氣來,匕首始終在你眼前晃來晃去閃著寒光其實比刺出去更可怕。當時有個鞍山的50多歲的人常常會跑到遼陽來,只找洪強下彩棋,據說是退役的專業四段,洪強和他分先下,一點都不吃虧。
可以說,洪強是當時的遼陽圍棋第一人!
我的棋基本全靠自學,但是如果說有過老師的話,常英就是我的老師。我們也是在棋社認識的,他比我大幾歲,長得和林依輪幾乎一模一樣,就是高一點胖一點。
常英很不推崇那種野路子殺殺砍砍蠻力蠻幹的棋風,他注重布局,注重大場要點,講究靈活棄取,騰挪轉換,是深受日本圍棋理論影響的風格,這讓他在棋社那些以力量見長的綠林好漢中顯得十分特別。我始終覺得他就是屬於圍棋天賦好的那類人。
我當時經常跑去他單位找他下棋,他都很熱心,當時要讓我4子,我基本都輸。但是每一盤他都很詳細的為我講解,我能感受到他很迫切的想把他知道的都教給我的那種真誠。這是我至今想起來都十分感動的地方。常英有時候會和鄒下棋,從來不帶彩,一次兩人為一個變化各執一詞。當時是布局階段,一個大型變化之後,黑棋60多目的實空換來的是白棋的滔天外勢。一個說黑棋好,一個說白棋好,爭執不下竟然要我說哪個好,可憐我當時才業餘1段的水平阿,如何搞得清楚。
大概是2000年吧,常英也來了深圳一段時間,可是我當時境況也不很好,幫不上他什麼忙,甚是內疚,至今為此耿耿於懷。
洪強,於子,鄒還有常英是當時公認的遼陽圍棋四大高手,明顯高出其它人一籌。劉老闆曾經組織過一次遼陽市圍棋個人賽,這四大高手都被要求不許參賽的,怕影響其它人的積極性。那次比賽周邊區縣的圍棋愛好者來了不少,十分熱鬧,見到了很多新面孔。還記得當時和我比賽的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叫金寧輝,喜歡下一步棋就摸一下鼻子,後來終於把鼻子折騰出血了。那盤棋最後我輸掉了,除了棋力不夠的原因,他的鼻子分散了我一部分注意力也是一個因素吧,我事後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當時棋社裡很多人棋臭癮大卻喜歡下彩,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有三輪車夫早上過來把車停在門外一下就是一天,萬一棋上也沒贏到錢,這一天怕是回家沒法交差了。有時候正下著棋,會突然衝進一個中年婦女,一把鍁翻一個男人面前的棋盤接著就是連聲怒罵,那男人也就只好嘟嘟囔囔灰溜溜的走了。但是過不了兩天,又能看見他在那裡鏖戰。
還有位常來棋社的陳老師,是棋社少有的不下彩棋的人,他30多歲,衣著講究,聊起來竟然和我高中的班主任是同事。我們的棋力當時應該差不多吧,可能我稍好一點點。一次下棋下到得意,我言語中開起陳老師的玩笑來,顯得不敬,他很不高興的樣子,後來就再也不和我下棋了。這也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很後悔的一件事,希望陳老師如果能看到這文字,原諒我當年的無禮和無知吧。
在棋社茶館的那幾年,圍棋成為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讓我結識了很多朋友,讓我的棋力從2k提高到了2段,把我從喜歡鋪地板的文弱書生變成了喜歡扭殺戰鬥的野蠻土匪,每天充滿期待,快樂又充實,那是一段真正的幸福歲月。
後來因為工作到了深圳,並且定居了下來,回去遼陽的機會少之又少了。在深圳更多的是在網上下棋,棋力提高的也慢了,網絡圍棋尋找對手雖然方便,但是卻少了很多面切的樂趣,略有遺憾。
時常懷念這些舊時的棋友們,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20出頭的我也已經年近不惑,當年30多歲的他們現在也應該年近50了吧,是否還能互相認得呢?在我記憶中,他們每一個的音容笑貌其實都定格在十幾年前的樣子。
最近熱切的計劃休一段假,回去家鄉,再去找老友們切磋下圍棋,坐在茶館裡,一杯茶,一盤棋,加上午後慵懶的陽光。好吧好吧,那就再帶點小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