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陳建斌的導演處子作《一個勺子》,在第51屆臺灣電影金馬獎上得到5個提名,並最終摘得最佳男主角與最佳新導演兩項大獎,隨後這部電影便開始著手在中國大陸的上映宣發周期。
「本來當時是很高興的,覺得一切都很順利,得獎之後,馬上就能公映,但是後來情況不是這樣,情況發生了逆轉,」11月9日,陳建斌在上海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時表示。
當日是這部電影為11月20日上映,開啟的全國巡迴路演的第一站,原本這部電影的檔期是今年「五一檔」,但一切都在今年3月26日北京市公安局的官方微博「平安北京」,確認片中主要演員王學兵涉毒一事而發生改變。打那起,每一次面對媒體,陳建斌都會被問到有關電影上映以及王學兵戲份的問題。
他說,「發生了很多變化之後,使我思考了很多問題,我覺得如果一件事情,僅僅只給了你正面的影響,也許在你生命中留下的印象沒有那麼深刻,就是因為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覺得在大家看來不是很好的事情,很多坎坷,讓這部電影對我的意義就變得非常重大,因為我從挫折中學到的東西,遠遠超過了我在成功中學到的東西,我覺得這值得我們每一個人,不只是我,而是我們劇組的每一個人,都會咀嚼這個痛苦,都會咀嚼這個坎坷,我覺得對我們後邊再做一部戲,會有很大很大的幫助。」
陳建斌所有看過《一個勺子》的人都會明白,王學兵飾演的大頭哥一角幾乎無法刪改。如今片頭「龍標」到手,陳建斌回憶,「別的電影所需要經歷的,我都經歷了,他們做了很多嘗試,我也曾經做過,補拍、重拍什麼的,我也都做過,最終我們選擇了等待,等待了很長的時間,一直到現在這個時間,我們終於可以上映這部電影了,為了上映我們做了刪減。刪減就是關於(王)學兵那塊。這個是必須的,這是前提,如果你不做這個,就完全不行。」
陳建斌說,在這大半年時間的等待裡,他和出品人都沒有動搖過,「我覺得它一定是能上映的,不管它是在什麼時候,不管是以什麼面目,它總是要與觀眾見面的,這是必須的,因為我們在學戲劇的時候,一個話劇排完了以後,到彩排都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演出,它必須得見到真正的觀眾,才算是拍完了。我想電影也如此,我們拍完了,得了點什麼獎,但還沒有完,不管這個電影票房如何,一定要見真正的觀眾,才能得到與觀眾的交流,這個才是我想要的東西。」
「對我來說,這部電影中學到的東西,是別人拍五部電影才能學到的。我一次全學到了,不管是電影內的事,還是電影外的事。那不是一般人能碰到的。」陳建斌說到這兒,自己都開始呵呵地笑了出來。
思考要不要助人,比不幫助人更可怕多年來,陳建斌一直嘗試著寫劇本,然而他並沒有找到一個好的故事題材,直到他偶然在《人民文學》讀到了中篇小說《奔跑的月光》,該書作者是胡學文,現為河北作協副主席。
影片講述了陳建斌飾演的農民拉條子在鎮上遇到一個討飯的傻子(西北方言裡稱為「勺子」),傻子跟著他回了家。拉條子貼了尋人啟事,不久有人認領了傻子。緊接著又有自稱傻子的家人陸續出現,說拉條子把傻子賣了。麻煩接踵而至,拉條子自知上當受騙卻有口難言。他想不明白,好事怎麼就成了壞事?他開始以一位農民最淳樸的辦法想自證清白。而為了尋找傻子,他成了另一個到處纏著別人的傻子。
陳建斌介紹:「我選擇把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原因,是因為我喜歡它的結構。就是說,你認為有一個傻子,他跟著你,你想擺脫他,但你就是擺脫不了,我們可以把這個傻子想像成你身上的一部分東西,就是當你到了三四十歲的時候,常會覺得自己身上有些東西真的很傻,這些東西吃了很多苦頭,但是你甩不掉這些東西,因為人要戰勝自己是很難的。假設終於有一天你戰勝了你自己,甩掉了身上那部分你認為傻的東西,難道這就是好的嗎?你終將變成誰,那個人還是不是你?這是第一個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你曾經認為你身上不好的、傻的那一部分,是不是全無價值?還是裡面包含了一些價值,只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變成了別人眼中過時的、落伍的東西,別人說來說去之後,你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價值,你才決定把他扔掉?這些才是我最看重這部小說的原因。」
陳建斌說,平時他也非常關注社會新聞,但電影中涉及的黑煤窯、仙人跳之類,並非刻意為之,「這些是原著小說裡有的,不是我自己加進去的。這是根據現實故事的邏輯,劇中人產生的聯想,但我想告訴大家,我的電影不是講這些。我在頭三分之二鋪了一個謎局,你會覺得我的電影是在講這些東西,但是到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你會覺得那只是一個引子,後邊的三分之一,才是我的內容。」
他很滿意如今電影開放式結尾,言及此依然與話劇有關:「貝克特在他的《等待戈多》裡曾說,『當一隻老虎看到自己的同類受到傷害的時候,它會毫不猶豫地跳過去幫助它的同類,要不然就是選擇逃走。它不會停在那個地方思考,我要不要過去幫它?如果我過去幫它,我會不會受傷?』而我們在生活中的狀況是,開車在路上等紅綠燈時,突然有人過來伸手乞討,以前你都會給他們錢的,但現在看了很多社會新聞後,你隔著玻璃,心裡就會猶豫、思考,我要不要給他錢?要是給了他,萬一他是個騙子怎麼辦?」
「但是我的良心又覺得不對勁,這個思考,我覺得是比不幫助人更可怕的事情。當人們需要幫助時候,伸出援手難道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嗎?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我們對內心中的東西,產生了懷疑。我不能給出答案,我只是一個導演,我只能提出問題。當我們有這樣一個疑問的時候,我們的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但我也沒有答案,誰會有這個答案呢?」
看不好的電影會「給我勇氣」在電影籌備階段就有許多人建議陳建斌慎重導演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因為在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歸類為「文藝片導演」,並不會得到「金主」的青睞。陳建斌雖也表示自己「後面完全可以拍不一樣的題材,我完全可以去拍類型片」,但又表示「如果一個人對自己誠實的話,他就應該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
陳建斌說,他和職業導演最大的區別是,「我首先是一個演員,對吧。如果我不導戲,完全可以。我可以繼續演戲,這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問題,那麼我為什麼要去導戲?那我一定是覺得,我想看的電影沒有看到,所以我就自己來導這樣一部電影。實際上,拍電影是相對簡單的一件事情。但找到這樣一個題材,然後做出一個很好的劇本出來,是需要很長時間準備的。所以對我來說,導演這個工作,可能一年、兩年才能拍出一部電影,但以演員身份,我一年裡可以拍很多部戲,而且做劇本準備工作,不影響我去拍戲。」
陳建斌說自己現在「非常有激情和興趣去做導演」,他認為導演只是一個頭銜,最終還是要用電影說話,「好電影我認為要有價值,要有內核,如果沒有真正價值,就算拍得再漂亮、再好看,我覺得也就是一段迷惑人眼球的光影。光影的背後,真正是什麼東西呢?那個才是我在意的。我覺得要有漂亮的光影,光影散去之後,要有留下的東西,要有人思考的東西,這是我很在意的東西,我要拍就拍這樣的電影。」
對於如今中國電影市場票房屢創新高的局面,他表示,「像現在咱們國內電影市場,我非常喜歡、非常高興,我覺得什麼電影都應該有,它應該先有數量、非常多的數量,然後才可能在這數量中出現真正有質量的作品。」
「我什麼電影都看,簡單說來,好的電影,我看的時候,我就會很興奮,覺得電影真棒,它給你帶來很多希望,讓你覺得生活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點燃你很多創作激情;不好的電影我也看,只是我會速進,一會就看完了,不好的電影會給我勇氣,就是說我也能拍一部電影,我拍得比它強。」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