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深淺淺的緣分
2013年9月11日上午11:30,南方航空公司CZ3097航班從廣州白雲機場騰空而起。那一刻,我才真正確信:臺灣夢終於就要實現了。之前,我曾經有兩次去臺灣的機會,但臨近出發時又突發急事不能成行,心情鬱悶無比。曾經有朋友相約參團去臺灣旅遊,一聽是旅行社組織的那種旅遊,我馬上就拒絕了。對於臺灣,我渴望看到的不是風景,而是風景背後的人文和內心、歷史與社會。那種走馬觀花、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旅遊,無法承載我走進臺灣內部的欲望。得知我將隨佛山電視臺攝製組一行前往臺灣採訪的消息,內心狠狠地激動了很多日子,因為此行的採訪內容與我深度認知臺灣的衝動高度契合。
臺灣與我,有太多難忘的經歷和故事。
1992年,遠離家鄉的我收到父親的來信,父親說,一位叔叔的哥哥從臺灣回來探親,並打算在家鄉修一座房子定居,不再回臺灣了。父親還說,一位從臺灣回來的老兵離家這麼多年,居然還會講苗語,那份濃濃的鄉土情結,讓所有人都很感動。春節回家,我專程去看望了這位臺灣老兵,熱情謙和的他給我講了很多臺灣故事,晚飯時一再勸我喝酒。老兵告訴我,他在臺灣沒有房子、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幾十年唯一的盼望就是有回家的那一天。他還引用黃永玉為沈從文題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歸故鄉。
2000年5月,這位回鄉定居的老兵在家鄉的土地上長眠。有人說,他是氣死的,因為兩個月前的3月18日,國民黨在競選中輸給了民進黨,臺灣大權落入陳水扁手中。而在選舉之前,老兵曾經和家鄉人打賭:國民黨是不會輸給民進黨的。聽說彌留之際的老兵還念念有詞: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
1995年10月,我在貴陽還接觸過另外一個臺灣老兵。知道我是記者,他希望我能做一個專訪,他有話想對家鄉的「長官」們說說。我不知道他具體想說些什麼,也不知道這類稿件是否可以在我供職的那家報紙上見報。答應採訪,更多出於尊重和禮貌。可是,當我如約敲響他下榻酒店的房門時,裡面沒有動靜。憑我對這位老兵的印象,他不是那種說話不算數的人。那時,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請服務員打開房門,她死活不同意。我找到酒店經理,說明事情原委和我的預感,經理最終同意了。可一打開房門,服務員突然退了出來,並發出一聲猶如30年前我母親的發出的那一聲尖叫。我衝進去一看,老兵死了!
警察聞訊出動,我被帶到派出所協助調查。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警察是不是把我當成「謀財害命」的嫌疑人了?弄清事情原委,我被準許離開,但至今也不清楚那位老兵是怎麼死的。
這些年,我的工作地點不斷變化,但無論走到哪裡,姜穆先生給我的那些書信總是隨我而走,並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他是我唯一有深度交往的臺灣老兵,也是一位在臺灣有重要影響的作家。
姜先生1929年5月21日誕生於貴州省錦屏縣一個苗族家庭,1949年12月到臺灣。1954年開始文學創作,一生創作各類作品2000多萬字,堪稱我國苗族歷史上作品創作數量最多的文化名人。先生1971年退役後歷任《文藝月刊》雜誌主編、黎明文化公司副總編輯等多種職務。1995年5月,姜先生到重慶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一同參加會議的另一位著名作家伍略先生介紹我們認識了。而在此之前,伍略先生已多次和我談起過姜先生,我也讀過他不少作品,因為神交已久,所以一見如故。
會議結束後,我與姜穆、伍略三人結伴而行,從重慶乘船穿三峽到嶽陽,而後到長沙。一路同行,相談甚歡,對先生的為人處事尤為敬仰。姜穆先生的到來,受到湖南省作家協會高規格熱情接待。韓少功、凌宇、蔡測海、孫健忠、李元洛、賀小彤、龍海清、石太瑞等文學「湘軍」的主將們輪流做東,大家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也。那種場景,至今歷歷在目。
後來,姜先生從長沙飛廣州,取道香港回臺灣,我送他到黃花機場登機。沒想到,這是我和先生的永別。從長沙回到臺北後,先生發表了一篇題為《《四十年相思得償》的散文,文章的結尾是一段讓人肝腸寸斷的文字:「我走了!他們送我到河邊,問我!甚麼時候再回來?我什麼時候再回去呢?離家以後,我如漂蓬,甚麼時候再回去?我無法回答,我回答他們的是滿眶的淚水……」
2003年12月,姜先生在臺北逝世,享年74歲。兩年後,先生魂歸故裡,骨灰安葬在貴州省錦屏縣河口鄉文鬥苗寨一處林木蓊鬱的山嶺中。姜穆先生曾經多次回鄉省親,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這一次,他永遠不會離開故鄉了……
啟程前往臺灣之前,我翻出姜先生給我的書信,幾乎每一封信都這樣叮囑:有機會一定要來臺灣看看。可當我真正有機會去臺灣的時候,偌大的臺北已經找不到姜先生……
2、我們失去的,他們還保留著
一個半小時的飛行,飛機在桃園國際機場著陸,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繁體字。與阿里山、日月潭一樣,繁體字也是臺灣的肌膚。而肌膚的背後,是海峽兩岸的血緣和親情、糾纏與傷痛。
陳泉宏給在臺中市等候消息的媽媽打電話報平安,語氣平靜,絲毫沒有我們那種初來乍到的驚喜與好奇。我們臺灣行要做的第一條片子就是關於他的故事。
千千萬萬在大陸打拼的臺商中,陳泉宏的生意並不算大,甚至屬於比較小的那一類,但他的名氣很大,他演過電影,常常成為媒體採訪的對象,曝光率非一般臺商可比。當電視臺編導告訴他我們臺灣行的構想,希望拍他回臺灣與家人中秋團聚的場面時,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並決定和我們同機出發。
陳泉宏祖籍福建泉州,爺爺陳一飛1949年隨國民黨到臺灣,大女兒卻留在大陸,三十多年音信斷絕。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陳泉宏的父親奉爺爺之命回大陸尋親,等到父女團聚的第二天,陳爺爺便與世長辭。可以想像,老人家活著的最大夢想就是見到自己的女兒。只有這一天到來,他才能放心地上路。
陳泉宏的父親陳勉吾是兩岸關係解凍後最早來大陸做生意的那批臺商。那時從臺灣來大陸很不容易,有時是先從臺灣飛到印度,再從印度飛到香港,又從香港飛往上海,前後要折騰兩天時間。1992年,陳泉宏從臺灣來到上海,給已在上海經商六年的父親幫忙。之所以有此安排,也是因為父親希望兒子早點出道,日後接上他的班。陳泉宏也因此成了當時上海最年輕的臺商。陳泉宏的父親做的是皮鞋生意,他將大量海外製鞋訂單帶到上海,交給當地企業生產。由於生意太好,又索性在佛山南海開辦一家鞋廠。不僅如此,他父親還牽線搭橋,為佛山引進了幾十家臺資企業。陳泉宏和他父親就在上海、廣東和臺灣三地不停地奔波,賺到錢後,便在臺中買了一棟不錯的別墅。他父親最高明之處就是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外商,而是一直在努力融入本土。在陳泉宏看來,「正是這種思維,才讓父親的企業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
2008年7月4日是一個歷史性的日子,兩岸實現直航。那天,陳泉宏的父親從廣州搭乘第一個航班回臺灣,那份歡喜,非語言所能形容。三年前,陳泉宏的父親去世,「能等到兩岸直航的這一天,父親也算滿意了。」
早在2005年,陳泉宏就創立了自己的貿易公司,利用長期累積的國際市場對其認同與信用,將生產與銷售分開。2007年,看到利潤下滑的陳泉宏將製鞋公司賣掉,這使他躲過一劫——2008年6月,在金融海嘯爆發前3個月,一個上千人的製鞋廠已轉型升級為僅有8人的貿易公司。
「企業家不是要規模經濟,而是要效益經濟。」陳泉宏慶幸家族的資金沒有被「海嘯」淹沒。此後他繼續自己的創業思維——將父輩在生產製造領域積累的資金,用於全球化投資。一家大陸媒體曾經評價認為:陳泉宏父子在大陸的創業,正是大陸兩代臺商創業精神與智慧接力的一個縮影。而順應市場,以創新的思維創業,正成為「大陸臺商2.0版」的創業趨向。
陳泉宏一家三代人穿梭兩岸的回家路,見證了兩岸從冰封到融化的過程。從媒體角度出發,這是很有故事性的人物。可這樣的「人物」和「故事」早已被眾多媒體說過N次,如果再重複這樣的路數,那是自取其辱,唯一的結果只能證明自己的弱智。所以,從鎖定陳泉宏這個對象開始,我們始終保持足夠的警惕,避免陷入「拾人牙慧」的境地。
按照之前擬好的劇本,我們的拍攝訴求聚焦在陳泉宏中秋回家與親人團聚的喜悅上,最好有久別重逢、眼淚紛飛的煽情場面,讓觀眾也跟著淚流滿面。在我們出發的時候,奔赴新疆採訪的另一組人馬捕捉到許多感人的場面:面對鏡頭,那些支援新疆建設而在那裡落地生根的廣東人聲淚俱下,讓人唏噓不已。這樣的效果,當然也希望在我們臺灣採訪中再度上演。
從桃園機場到臺中的路上,我發現有些不對。陳泉宏很平靜,遠遠沒有我們想像中那種「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情緒和趨勢。我們提醒他深情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攝像記者將鏡頭對準他很久很久,也沒發現他有流眼淚的跡象。之後我們又打開一張臺灣地圖,希望他飽含深情地介紹臺灣,可他的語氣平靜得如同我們給別人介紹怎麼從佛山走到廣州。
車抵臺中,美麗的夕陽將整個城市照耀得金碧輝煌。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摩託成群、汽車結對、行人匆匆,臺灣第三大城市的臺中正迎來一個百鳥歸巢的黃昏。這樣的時刻上演久別重逢的劇情該是多麼動人的情景。汽車七彎八拐進入一個叫精美街的小巷,陳泉宏說前面就是他家。他拖著行李敲門,用閩南話高喊一聲「媽媽,我回來了!」媽媽出來開門,母子擁抱問候。兩個小孩溜出來叫了一聲大伯。陳泉宏抱起其中一個小孩對著鏡頭微笑:哈哈……我看攝像記者在那裡搖頭,顯然,這樣的場景是不可能讓觀眾「稀裡譁啦」的。
編導要求重拍。陳泉宏又拖著行李一邊敲門,一邊呼喊媽媽。媽媽再度開門擁抱兒子,兩個小孩又一次溜出來叫大伯,陳泉宏又抱起小孩對著鏡頭微笑:哈哈……非常懂得電視「套路」的陳泉宏扭頭問編導竇希:「效果如何?要不要再來一次?」竇希回答說「可以了」。竇希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再拍下去,麻煩人家不說,效果也不會更好。
其實,問題出在我們自己身上。
兩岸關係的發展已經超乎我們想像。萬千臺商象織布機一樣穿梭在海峽上空,他們回家甚至比很多大陸人返鄉探親還頻繁、還方便。因為忽略了這個背景,我們錯誤地以為臺商回家,見到親人也象韓國朝鮮的離散親人那樣抱頭痛哭、呼天搶地……
臺商回家,情緒沒有反常,恰恰是在證明兩岸關係的正常。假如這個時候我們還可以拍下他們哭得死去活來的鏡頭,如果不是演戲,那一定是大陸和臺灣共同的悲劇。想到這些,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們以這樣的視角來審視臺商回家,說不定是一條好新聞。可是,要馬上調整拍攝主題顯然來不及了——電視,總是一門遺憾的藝術。
好在一個不經意的細節救了我們。在兩個孩子讀書寫字的地方有一幅書法,題為《為兒祈禱文》:雖然我經常不在家,但透過現今的網絡視訊,總是讓你們知道,我是時時關心你們的……
陳泉宏告訴我,這是他也在佛山經商的弟弟寫給他兩個兒子的,孩子的爸爸經常不在臺灣,所以就透過這些文字,聊表他對孩子的心意。陳泉宏還說,這樣的示兒書是他們家的傳統,爺爺寫給爸爸,爸爸寫給他們,他們寫給兒子,就這樣傳承下去。
這封家書讓我震撼。大量臺商登陸,也造就了大量臺灣版的留守兒童,但這些孩子還可以讀到父母寫下的示兒書,而大陸的父母,又有多少人用這樣的方式與兒女溝通?
有人說中國文化在臺灣,這話我信。
從臺灣回來,恰巧讀到韓寒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我們失去的,他們都留下了》。韓寒說:我們的前輩們摧毀了文化,也摧毀了那些傳統的美德,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摧毀了信仰和共識,卻沒有建立起一個美麗新世界,作為晚輩,我們誰也不知道能否彌補這一切,還是繼續的摧毀下去……
的確如韓寒所言,我們要感謝香港和臺灣,他們庇護了中華的文化,把這個民族美好的習性留了下來,讓很多根子裡的東西免於浩劫。縱然他們也有這樣那樣的詬病。而我們,縱然我們有了麗絲卡爾頓和半島酒店,有了GUCCI和LV,我們的縣長太太也許比他們最大的官員還要富有,我們隨便一個大片的製作成本就夠他們拍二三十部電影,我們的世博會和奧運會他們永遠辦不起,但走在臺灣的街頭,面對那些計程車司機,快餐店老闆,路人們,我卻一點自豪感都沒有。我們所擁有的他們都擁有過,我們所炫耀的他們的納稅人不會答應,我們所失去的他們都留下了,我們所缺少的,才是最能讓人感到自豪的。
離開臺中赴臺北之前,陳泉宏一家為我們餞行,他把遠在臺北的姑姑也請來了。
餐館很有特色,四壁掛滿了老照片,走讀一圈,就能大概明白臺中的過往。吃的是正宗地道的臺灣料理,食材普通,貴在工藝。面對滿桌生香,我們大開殺戒。面對美食的誘惑,要想拒絕,很有難度啊。
餐館大門上的一幅對聯很有味道:早進來晚進來早晚進來,多喝點少喝點多少喝點。橫批:食飽好過年。
吃飽喝好,我們上路。
從臺中到臺北,我發現窗外的風景和大陸並沒有什麼不同,沿途所見的民居、公路、山巒、莊稼是那麼的熟悉,猶如行走在我家鄉的土地上。
車上突然有人指著前方驚呼:101大廈!
臺北,我終於看到你了。
3、心跳,然後墜落
我們下榻的酒店在臺北西門町。一聽這個名字,就懷疑這是日本當年殖民臺灣時的產物,一打聽,果然就是。西門町很繁華,夜色流光溢彩,妖豔逼人。
專程從高雄趕來的朋友已經在另外一家酒店等候,請我們品嘗著名的臺北小吃。飯畢,我和一位正在臺灣考察的老闆朋友一邊散步,一邊欣賞夜幕下的臺北。為了等我在臺北相聚,他特意推遲返回佛山的行程。
夏夜的臺北,熱鬧得一塌糊塗。如此景象,亞洲唯有東京可比。美食美女,尤其炫目。
忠孝東路是臺北的購物天堂,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美女帥哥,比比皆是。這是一條有愛有有恨有故事的街區,否則童安格怎麼這樣歌唱:讓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個漂流;讓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個傷口。走在忠孝東路,徘徊在茫然中。在我的人生路途,選擇了多少錯誤。我在睡夢中驚醒,感嘆悔言無盡。恨我不能說服自己,接受一切教訓……
臺北之行的第一個早晨,我們趕去中國文化大學。這是一所私立大學,1962年創辦,其創辦者乃著名地理學家、歷史學家、中國人文地理的開山大師張其昀先生。建校歷史不長,但卻名人輩出,韓國第18任總統,也是韓國第一位女總統樸槿惠就是從這裡畢業的。
中國文化大學坐落在風光秀麗的陽明山上,登高望遠,臺北市容盡收眼底。在這裡讀書的大陸學生數量名列臺灣各大學之首。中國文化大學校長李天任教授接受我們採訪,並贈送一本該校邵宗海教授的新著《中國和平崛起與中國當代民族主義的互動》。臺灣學者如何看待大陸這30年的發展,這本書是一個很好的視角。參觀校園,在圖書館看到一幅很有創意的的海報:在圖書館遇見幸福。
在中國文化大學採訪的時候,接到一位在臺灣大學任教的朋友發來的簡訊:再忙你都要來臺灣大學看一看。我應邀而去,先參觀校史觀,然後遊覽校園,臺灣大學果然不同凡響。作為臺灣頂尖、亞洲一流的世界名校,臺大桃李芬芳,大家雲集。在傑出校友的名單上,有眾多叱吒風雲的人物,光活躍在臺灣政壇上的名流就有李登輝、連戰、陳水扁、林洋港、呂秀蓮、馬英九、蘇貞昌、謝長廷、彭明敏……當代臺灣的政治格局,與其說是國民黨和民進黨塑造的,不如說是臺大校友主導的。
誠品書店是臺灣的一張文化名片,24小時營業,有這樣的書店,乃是一座城市的榮耀和尊嚴。
誠品是一家連鎖店,總店在101大廈附近,從二樓到三樓,一路盛開,氣勢非凡。這是我迄今為止見到規模最大、種類最全、環境最好的中文書店。走進這家嚮往已久的書店,時間已是深夜,但依然生意興隆。顧客雖多,但非常安靜。琳琅滿目的圖書,不能不讓讀書人陶醉。我一直提醒自己淡定,可心狂跳不已,太多難得一見的好書,拿起就捨不得放下。
又一次墜落是在一座山上,那是一片依山望海的墓園,一代歌后鄧麗君就在這裡長眠。
赴臺灣之前,我專門花時間做了鄧麗君的功課,不是她的履歷和歌曲——這些我太熟悉了,幾乎達到「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地步。我們這一代人,都有揮之不去的鄧麗君情結,我們的青春期幾乎是鄧麗君的歌聲喚醒的。
帶著大陸的陽光,帶著一代人的敬仰,我終於走到她身邊。此刻,她在裡頭,我在外頭。我聽見我的心跳,猶如1979年春天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給她上一柱心香——這是我的心願,亦是很多朋友的囑託。陽光燦爛,終日有鄧麗君甜美的歌聲在墓園中迴旋。在鄧麗君面前,大海不再喧囂,波浪不再翻卷。有鄧麗君的歌聲,世間所有的迴響,似乎都變得多餘。
看見我發的微博,一位朋友留言:我常常在想,偌大的墓園,一代絕世歌后會感到寂寞嗎?另一位朋友寫到:她不會孤寂。天使在哪裡都快樂。
這片墓地原本是一片荒山,是鄧麗君的到來才變得如此興旺,這背後是一個商業傳奇。
1995年5月8日,42歲的鄧麗君在泰國清邁去世,5月11日遺體運抵臺灣後,很多墓地的老闆都在爭取鄧麗君葬在自己經營的墓地,他們看中的是鄧家有錢。有一位老闆找到鄧家,說他經營的墓園面朝大海,環境優美,如果鄧麗君能去那裡安息,他只象徵性地收取一元錢的費用。鄧家派人去看,果然很滿意。5月28日,鄧麗君在全球華人的目送下被安葬於臺北縣金寶山上,宋楚瑜命名並題寫為「筠園」。
這位精明的老闆預見到一個巨大的商業機會:有鄧麗君在的地方,必然是一片旺地;與鄧麗君為鄰,一定是很多臺灣人的心願;能夠陪伴鄧麗君,就是死得其所。果然不出所料,老闆成了大贏家。而今的金寶山墓園,是臺灣名聲最大、生意最好、價格最貴的墓園,這一切都因為偉大的鄧麗君。
在鄧麗君長眠的金寶山墓園,還長眠著另一位偉大的女人,她就是三毛。她沒有墓地,只有一個小小的骨灰鐔擺放在寶塔的三樓上。尋找三毛時,遇到一位泰國清邁大學的女教師,她說她研究三毛。我們結伴而行,給三毛獻上鮮花。那天路過臺北榮總醫院,我心裡突然一緊,因為三毛1991年1月4日在那裡自殺。那天去中國文化大學採訪,我還特意去看了文學院大樓,因為三毛從哲學系畢業,多年後又在中文系任教。而今三毛不再流浪,天堂之上,她不再是哭泣的百合。當然,或許也如我一位喜愛三毛的朋友所言:塵歸塵,土歸土。她還在流浪。沒有墓園,這只是她流浪途中的一個驛站。
離鄧麗君和三毛安息地不遠的地方,就是美麗的基隆港。天藍藍,海藍藍,我心藍藍。我實現了一個夙願,也看見了美麗的基隆港。很多年前就被《鼓浪嶼之波》的歌詞和旋律激蕩——鼓浪嶼遙對臺灣島,臺灣是我家鄉。登上日光巖眺望,只見雲海茫茫。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見到你,美麗的基隆港……
從金寶山回到人聲鼎沸的臺北市區已是黃昏,見連續幾天作戰而且連續吃了幾天台灣牛肉麵的同事個個飢腸轆轆。牛肉麵肯定不能再吃了,我提出去找一家粵菜館飽餐一頓。在西門町到處轉悠,居然發現有一家貴州飯館,且有鄉黨何應欽的題字:家鄉風味。大家決定就吃貴州菜,有大人物留墨的餐館應該不錯。
歷史怎麼評價何應欽,那是歷史的事情,我只知道他是國民黨軍隊中位置最高的貴州人。曾經看到一篇關於何應欽晚年在臺灣生活的文章,作者是何應欽的侍衛官,也是一個貴州人。他說何應欽去世前幾年,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攙扶到中國地形的大沙盤前,看著大陸、看著貴州,先是默默無語,而後老淚縱橫、仰天長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這個細節讓我內心發緊,眼睛發紅。
我們四個人點了四菜一湯,儘管味道一般,但全部一掃而光。結帳時順便問是哪裡的廚師,回答是雲南的。暈!我頓時想起朋友寫的文字:心跳,然後墜落。
(本文經作者龍建剛授權發布,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龍建剛,學者、資深媒體人,現為《南方日報· 佛山觀察》首席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