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紅梅
她和他是同學,八十年代初剛進中專讀書的時候,他們還是懵懵懂懂的農家少年。那個時候,學校的學業非常重,期末考試要參加十三門學科的文化考試。這種繁重的學業讓大家疲憊不堪,常常有同學為此焦慮哭泣。他卻在這些考試中脫穎而出,不僅輕鬆自如,而且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從此,他以耀眼的形象進入了大家的視線。可是,即使這樣,他在同學們面前,還是一個普通的小不點。他的年齡是班上最小的,個子也是最矮的,因此他一直坐在教室最前面。但他的神情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自信篤定,眼睛炯炯有神,走起路來目不斜視,像一位驕傲的王子。平時,他總是沉浸在他的數學王國裡,安靜得像一片樹葉。偶爾,也會聽見他無拘無束的笑聲,臉上帶著戲謔的壞笑,像一個調皮的孩子。
在學校時,她和他雖然同在一個教室裡學習,但是除了彼此知道對方的名字,平時從無交集,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線上的兩個點,各自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
他的年齡雖然很小,但是他從不和女同學嘻嘻哈哈,也不會和男同學打打鬧鬧。他仿佛什麼都不知道,又仿佛什麼都知道。他有著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志向,小小的年紀,思想就站在高處,使他並不高大的樣子在同學們心中高大起來,同時也使他與大家疏遠起來,仿佛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他是一片雲,飄在天邊,瀟灑是他的,熱鬧是同學們的。
周末的早晨,喜歡鍛鍊的她早早來到操場跑步。那時天剛剛放亮,操場上淡淡的晨霧還沒有散去。圍牆邊一排排大樹上的綠葉在霧中露出溼漉漉的容顏,好像剛剛從春天的夢中醒來。他們的班長已經開始了天天雷打不動的一萬米跑步,操場上有許許多多鍛鍊的身影。
一會兒,霧散去了,太陽還沒有出來,西邊的天際一片明淨,幾片雲朵飄在天邊。這時,他從操場那頭走過來了,大概他剛剛從知識海洋裡遊上岸來,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來了。他走過來了,身後是耀眼的雲彩,頭上有一片潔白的雲朵,好像一艘帆船,停歇在他頭頂的上方。他融入這耀眼的雲彩之中,那麼瀟灑,那麼飄逸。慢慢地,他走出了飄飄渺渺的雲彩,臉上帶著一種霸氣的自信,走過喧鬧的人群,走過溼漉漉的綠蔭,像一片雲一樣從大家面前飄走了。
初秋時節,天氣剛剛轉涼。早自習下課,同學們紛紛到食堂吃早餐去了,她因為有事耽擱,出教室晚了一步。這時候,他走進來了,走到碗櫃裡把碗拿出來,瀟灑地一轉身,頭高高地揚起,脖子微微後仰,幾點銀光閃過,鑰匙鏈在他身後叮噹作響。像京劇裡的小生在舞臺上驚豔亮相,氣場打開了通道,整個空蕩蕩的教室一下子亮了。
此去經年,這些「鏡頭」像電影宣傳海報一樣定格在她的心中,不為戀慕,只為欣賞。因為在她的心中,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屬於遠方的,他生活在遙遠的天邊,就像飄在天邊的那片雲。
畢業以後,他從此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直到十年以後,他像雲一樣飄進了縣城,回到了他曾經走出去的地方。原來他蟄伏的十年間,在別人享受青春年華的時候,他在埋頭讀書,他在時間裡種下了種子,用辛勤來丈量人生,一點點蓄勢待發,最後強勢回歸。
夏天的傍晚,路邊的綠葉在夕陽瑰麗的夢中沉醉,在夕陽的余光中,她走進朋友居住的小院,碰上了正在小院裡和同事聊天的他。他們開始了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問候。她走進了他的家,那是單位舊式木製小屋,小屋被漂亮的女主人收拾得乾淨整潔。他熱情洋溢,聲音渾厚悅耳,不停地招呼喝茶吃水果,禮節周到細緻,讓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原來他不僅智商好,情商還非常高。看到他笑盈盈的面孔,她感到他不再那麼遙遠,他從天邊飄落下來了,降落到了人間。
從那以後,他們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聯繫。幾年過去了,從不辜負光陰的他在行業裡工作得風生水起,憑著驕人的業績來到大城市。又是幾年過去了,他又從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成為行業裡的精英。當年普通的農家少年,從此站在行業的頂端,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別人的口中聽說他的故事,他就是大家傳說中的那個人。他還是她少年時仰望的那片雲,飛在天邊,只是那朵雲的周圍已經被陽光鑲上了金邊。
木心說:貝聿銘做什麼都是對的,而他做什麼都是錯的。她這一生,好像木心的一語成讖,做什麼都是錯的。走進了大城市,她的夢裡,再也沒有鮮花盛開過,甚至連一片花瓣也沒有落進夢的縫隙。她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猶如行走在風聲鶴唳的孤島。那時候,生命的天空裡沒有陽光,總是飄滿了鵝毛般的大雪。
詩人蘭波在《醉舟》裡寫到:「……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衰微,每個太陽都苦,每個月亮都壞……」她的生活就是如此艱難,太陽失去了溫度,月亮失去了溫柔,連花草都失去了顏色。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枯葉蝶,生活在荒無人煙的胡楊林,周圍是一片荒漠,自己的內心同樣一片荒蕪。
寒冷的冬天裡,她坐在一輛公交車上,窗外寒風凜冽,層層疊疊的梧桐樹葉像被火燎過一樣一片焦黃。這時,她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裡的人說了半天,她終於聽明白是她的同學,邀請她去參加孩子的婚禮。她遲疑著答應了,因為久居「孤島」,她在紅塵中與許多人都漸行漸遠。但是那三年的同學情意,一直都在久遠的時光中閃閃發光,情意是有重量的,她願意為此「重返人間」。
她忐忑不安地走進了婚禮現場,很多同學已經聚集在一起。她被引領著走過一張同學圍坐的圓桌時,一個人站了起來,一雙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一股來自人間的溫暖傳了過來。她抬頭一看,他正精神抖擻地看著她,一雙微笑的眼睛在璀璨的燈光下明亮如星。「歡迎,歡迎!」渾厚的聲音傳了過來,像潮溼的季風撫慰著荒涼的土地,他周到的熱情給她千瘡百孔的內心帶來了陣陣暖意。
中午,她在辦公室裡休息。平時沉默的電話突然想起來,叮鈴鈴的鈴聲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她接通了電話,傳來了他愉快的聲音,他的聲音有著太陽的氣息:「有什麼困難可以告訴我,同學是沒有血緣的親人,我可以幫助你。」他說話簡明扼要,話一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她卻在電話這頭淚流滿面,淚水打溼了臉頰,打溼了擦拭臉頰的雙手。那簡短的話語,像古城溫暖的陽光,照亮了她荒蕪的內心。
就像一個流浪的故事終於有了一個美好的結局,他不計回報的幫助讓她走過了人生至暗時刻,時間的艱難終於在人間的美好面前敗下陣來。「願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她終於從磨難中掙扎出來,重新找回了自己。那隻枯葉蝶從漫長的冬眠中甦醒過來,找回自己繽紛的彩衣,飛出荒蕪的「孤島」,與這個世界的美好相認,又開始尋找花的靈魂的人生旅程。
「如果你提前了解你將要面對的人生,不知道你是否有勇氣前來?」這是電影《無問西東》裡張果果的感嘆。面對自己坎坎坷坷的人生,面對自己走過的高山低谷,她也常常思考這個沉重的話題。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想起流變歲月中那幅久遠的畫面:那個清晨,天邊飄著幾片清朗的雲朵,他從雲彩中走來,頭頂飄著一片潔白的雲朵……這時,她凝重的容顏就會緩緩鬆弛下來,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淺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