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年間,餓著肚子省下的細糧不如寄錢更能博得母親的肯定,和平年間,她手拿存摺切斷了自己女兒撫養孫女的權利。
郭建波想帶走女兒,想擺脫母親的控制,當母親當著她的面,向孫女揭穿了自己當時那些最難堪的記憶,並把存摺塞在孫女的手裡。
她輸了,她只能再次打開水管,用水聲把母親的聲音淹沒。
整部電影,整個過程,女主角郭建波都只有被動挨打的份。直到母親戴上呼吸罩,躺在病床上,「你安靜了,世界便安靜了」。時間幫了她,她的母親已成老朽,她的人生總算可以安靜會兒了。
當初,紀明嵐母親對她做的事,讓她在幾十年後回想起來,都難過、崩潰地哭成淚人,那個時候,有誰同情她呢?似乎也沒有。
若干年後,受虐者卻和她的母親一樣,成了施虐者,苛刻著自己的孩子,俄羅斯套娃般的命運輪迴。哪有母親會那樣說自己的小孩,哪有母親會那樣對自己的小孩,可事實是,真的有。
三代女性在同一屋簷下,互相隱忍,失語,對抗,爆發。三位女性構成的失衡家庭,缺少了男性的空間。扭曲的愛,作為一種痛苦的遺產,代代相傳。小女兒那句「在我二十幾年的生活中,我的生活時時充滿著幸福,處處鋪滿著鮮花。」顯得尤為諷刺。
觀看《春潮》的整個過程如坐針氈,片中的母女關係映射出太多人的現實版,「原生家庭」這一刺痛人心的話題再次被搬上銀幕。
女主角郭建波表面強大,故作鎮定,拼命想在媽媽面前掙一點面子。可她這個媽半點不領情,哪怕是一句軟話或一個安撫都沒有,有的也是無止境的咒罵。
咒罵自己已死的丈夫,咒罵郭家如何百般苛待自己,甚至於用最惡毒的話,咒罵自己的女兒。明明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卻偏偏抽劍向自己的最軟肋刺去。她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愛,以至於逼得自己的女兒,一生都在逃離,都在叛逆。
然而最大的悲劇是,到頭來會發現,從未逃出一星半點的距離。你和你母親的關係,決定你和世界的關係。我們看似和父母的為人處事不一樣,但實際上,我們和父母的脾氣、性格是一種共生的體系,有共生就會有相似之處。
除了情感糾纏,這部電影,非常坦誠地指明了一點,經濟主導權在家人之間的關係,這的確是非常現實的。
郝蕾扮演的郭建波,最大的問題其實是沒有經濟主導權,但她喪失經濟主導權的過程又非常有代表性。作為女兒,小時候她必須受制於母親,但父母不和,她又與父親的關係親近。
導致了她在喪失父愛的狀態下,從本來是學習優異、前程似錦的好學生,卻成了叛逆少女,早早就開始流連於各種男人之間,未婚懷孕,生下女兒。但其實她也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甚至被自己的母親強行奪走了女兒的撫養權。
郭建波是一個正義的記者,會給性侵女學生的禽獸老師一巴掌,平日裡報導的也是社會黑暗事件,但她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也由於這個職業所報導的不是熱點問題,沒有升職加薪的機會,從而沒有使她在經濟上強大起來。
她的真實處境,是人到中年,只能住在單位宿舍,沒有自己的房子,不掛靠著母親過日子,極有可能連女兒都養不活。她的母親紀明嵐明顯對她的狀態很不滿意,處處嘲諷,而郭建波又不斷地在這種頹廢的狀態裡自虐,甚至於她對一切沒有改變的欲望。
內心的反叛想讓求上進、好面子的母親難堪,長出的反骨給自己築的一道高牆,阻隔了可以選擇的更好的路。通過自毀的方式想要擺脫母親,事實上反而與之綁得更緊。
就在這種糾結的狀態下,她與母親的關係,就像她所做的那個夢一樣,她的母親是一隻黑山羊,是時代的犧牲品,她恨著這個人同時又對她充滿憐憫,因為她的母親在年輕時,同樣是被她的母親用金錢折磨的孩子。
紀明嵐是一位「自戀」的母親,她信奉權力,也希望自己成為權力的象徵,熱衷於組織老年活動,像社區領導一樣視察小區的形象工程。
她關心別人的看法,執迷於打造正確的外在形象,在外人面前,被崇拜,被恭維,被感激。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親生女兒睡外面,又算得了什麼呢。
而人,是複雜多面的。自戀的母親不代表就是大惡人,常常,這樣的母親本身也是「受害者」,她們很可能從未曾被真正平等地愛過。就像紀明嵐,她對女兒沒有同理心,從不體會女兒的感受和需求,甚至試圖通過佔有外孫女,剝奪女兒做母親的權利。
她常年傳遞的負面信息和情緒內化,使得無盡的困惑和痛苦纏繞著郭建波,同時她又對外孫女郭婉婷有一種強烈的佔有和壓迫感。
紀明嵐對郭建波的「控制」,讓郭建波從小對她產生厭惡,這種」恨「使得郭建波成年後,通過自我」摧殘「的方式展開對紀明嵐的報復,她不想過的太好,有種破罐子破摔的逆反心理,仿佛自己活得越邋遢、越糟糕,越能氣到自己那個愛面子的媽媽。
對小女兒來說,外婆比自己的母親更親密,這讓郭建波和女兒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小女兒有著不同於這個年齡的成熟,她對自己的父親和外公的印象全是聽著外婆講述的。但她看到同學和父親相處時,她是陌生和羨慕的。
立足點不同,看到的世界也不同,貫穿整部電影的「流氓」父親,在母親眼裡不堪入目,在女兒心中卻是完美的存在。因為這份感受的差異,母親一次又一次的毫無緣由地發瘋,女兒則是一次又一次的回敬她。
把菸頭按在媽媽擀好的餃皮上,故意製造廚房漏水。又或者自殘,用手去抓長滿了刺的仙人掌。看到鮮血滲出,被媽媽否定的痛苦才得以釋放。沉默,是避免衝突最有效的方法,但感情總要有發洩口。
女兒的性格、價值、人品、對已故父親的感情,母親全盤否定。她痛恨「郭家人」,覺得郭家人浪費了自己的一生,所以要把郭家的一切統統毀掉、清除掉,包括女兒對父親的記憶。家庭,成了無硝煙的戰場。
母親是控制欲強的權力中心,家庭秩序的制定者。女兒,成了沉默不語的反抗者。女兒的隱忍和怨恨,母親的喋喋不休和自我中心,母女之間暗流湧動的情緒鬥爭既富有戲劇張力,又暗流湧動。
直到郝蕾最後對著窗的那段7分鐘的獨白,將一切暗流截止。那個心裡話站在了女兒的位置,有一種空間感。是女兒一種態度的表達,聲音沒有演得很成熟,情緒沒有大爆發,卻是實實在在的情感表達,畢竟真正的痛是沒有聲音的。
最後充滿魔幻現實感的結局,水流蔓延,流進小區裡、舞臺上、病房裡,然後匯入小溪、河流……水是失控的,但也自由的。它可以成為不同的形狀,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它尊重自己的本性,無孔不入,又包容萬象。
這部電影在去年的上海電影節上獲最佳攝影獎,是典型的家庭文藝片,整部電影沒有線性故事,大多是靠人物內心情緒的驅動,基本上就在三人間兜兜轉轉,「漩渦」狀的家庭片非常考驗導演的功力。
看完電影,不得不佩服兩位演員的表演,臺灣老戲骨金燕玲,70年代出道,曾經拿過金像、金馬獎,經歷了港臺影壇四十多年的風雲變幻。郝蕾在影片中大部分看似冷漠的表演,光眼神泛起的一絲淚花,就能讓觀眾感受到郝蕾飾演的人物背後,壓負著多麼沉重的一段往事和掙扎。
影后級雙女主,陣容很好,兩位演員都採用了比較克制的方式來表現矛盾,小姑娘的東北口音的臺詞,在片中的出現也是很大的一個亮點。
但導演楊荔鈉卻執行得一般。電影顯然想要表達得更多,導演通過夢境和幻想,不斷在現實中切換,但沒能守住,有些地方顯得雲山霧罩。
郭建波能看透一切,卻拯救不了自己破碎不堪的家庭。水流看不見源頭,故事沒有結局。我們無法選擇我們的父母是誰,也無法切斷和他們之間的聯繫,我們只能把惡意停止在自己身上,不把從原生家庭帶來的怨恨、嫉妒、敵意,對抗關係,帶到社會中去。
記得以前讀過一本書,裡面曾寫道,我們每個人都能喚醒自己的「內在母親」,與自己心裡的「內在母親」溝通,讓「她」擁抱我們記憶中的創傷,讓「她」不斷成長、不斷強大。
終有一天,我們將不再期待某個真實的人,母親、男友、孩子或者任何其他人,來為我們彌補那些從未被滿足的需求,我們會靠「內在母親」照顧自己、愛自己。
影片最後,涓涓流水四處散開,匯聚成河,好像生命的通道被打開,重新煥發出蓬勃的生命力量。小女兒在水裡自由嬉戲,滿臉笑容的樣子,是「春潮」,是希望,是無窮的生命力。而這,大概也是「母愛」的樣子,
獲得自由,成為真正的自己。時光無法倒流,潮水無法退後,但春潮從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