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木的《楊家將演義》是現存最早的描寫楊家將故事的小說。楊門七子的命運,十分令人扼腕。「七子去六子還」的預言,化作了金沙灘畔的碧血青天。
金沙灘一戰,大郎、二郎、三郎戰死沙場,四郎被俘,五郎單騎逃往五臺山,只剩六郎、七郎保著楊老令公死抵遼兵。遼兵漫山遍野,四下伏兵並起,眼看走投無路,六郎只好讓七郎突出重圍向潘仁美處求救。好七郎,勇不可當,一條槍左衝右突,萬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再看六郎與令公在陣中廝殺,分分合合,殺敵無算,血染徵袍,部下從軍死傷殆盡。六郎拼死殺向南路搬救兵而去,令公畢竟年邁,登高遠望,見四方敵兵水洩不通,自知難以離脫,摘下金盔,碰碑而死。
七郎來到潘營,潘仁美因嫉妒楊家功勞,拒不發兵。「你楊家不是號稱『楊無敵』嗎?怎麼一到打仗,反倒向我潘家求救?軍馬皆有要備,難以發遣!」楊七郎大驚道:「我父子為國家大事捐軀,潘招討竟然坐視我父子送命!我若能生還,與你老賊勢不兩立!」潘仁美大怒,命人將楊七郎綁於旗杆之上,亂箭射死,拋入黃河。待楊六郎返回時,只看到七郎遺體順河水漂下。楊家一門老令公之下至此戰死五位,失蹤兩位,僅剩下楊六郎孤零零回朝面聖,從此主角翻篇,揭開了楊家將故事的新一頁。
評書戲劇裡有名的「楊七郎打擂」並沒出現在最早的小說裡,這也是楊六郎之外的楊家兄弟在金沙灘前少有的加戲。因為年輕氣盛的楊七郎在爭奪先鋒官的擂臺上打死了潘仁美的兒子潘豹,致使潘仁美更加怨恨楊七郎,為他招來殺身之禍。七郎沒有在戰場上為國捐軀,而是死於自己人的妒怨之手,他是《楊家將》中最令人惋惜的一位悲劇英雄。
死於箭下的英雄,在中國的民間故事裡常有出現,像《說唐》裡的羅成,《說嶽》裡的楊再興,《三俠五義》裡的白玉堂,都是中伏戰死。任你本領再高,鋪天蓋地的箭雨之下,也是難以脫身。但楊七郎的情況,和前面幾位都不一樣。作者在處理他的結局時,更加注入了一種悲壯的情感。而這種悲壯,隨著一支支箭簇的射出,逐漸變成一種神聖。
故事中的楊七郎面對自己人的弓箭,似有神助,目光所及,箭矢不能近身。潘仁美割開七郎額頭皮膚,遮蔽雙眼,才將七郎射死。這「有神佑護卻被亂箭射死的英雄少年」,實在是像極了下面這幅畫:

這是一個基督教藝術家十分喜愛的題材,描繪了聖徒塞巴斯蒂安的殉難。塞巴斯蒂安出生於公元256年,是古羅馬皇帝戴克里先的禁衛隊長,傳說他十分俊美,擅長使用劍和弓。當時羅馬人信奉本土化的希臘諸神,而塞巴斯蒂安秘密皈依了新興的基督教。戴克里先彈壓基督教徒,把教徒關進監獄,塞巴斯蒂安一邊照顧被難的教友,一邊遊說皇帝改信基督教。結果氣惱的戴克里先命人將塞巴斯蒂安綁在樹上,亂箭射死,從而有了這個經典場景。上面這幅圖是15世紀的義大利畫家安德烈亞·曼特尼亞作品,收藏在羅浮宮。提香的同題材作品收藏在俄羅斯的冬宮,也很有名。
與楊七郎一樣,皇帝的箭也沒能射死塞巴斯蒂安。一個叫伊蓮的寡婦發現了一息尚存的聖塞巴斯蒂安,把他帶回家,照顧他直到恢復健康。伊蓮有個女鄰居是盲人,塞巴斯蒂安問她願不願意相信上帝,並在她的額頭畫上十字,盲女立刻恢復了視力。塞巴斯蒂安康復後本可逃生,但他堅持回到皇宮再次請求戴克里先皈依。戴克里先命人將塞巴斯蒂安亂棍打死,扔進廁所的水溝裡,伊蓮為他收屍,安葬了他。後來,教廷將他封為聖人,規定每年1月20日為紀念他的「瞻禮日」。

而在另一種闡釋中故事則更為有趣,戴克里先深深愛上了他的禁衛隊長,但身為基督徒的塞巴斯蒂安不能接受主公的愛。在「得不到就要毀滅」的衝動之下,戴克里先對塞巴斯蒂安下了殺手。因為這個版本的傳說充滿了求之不得的人情味,畫家們其實更喜歡從這個角度下筆,來描繪塞巴斯蒂安健美的軀體,和利箭穿透肌肉時給他帶來的肉體和心靈上的酸楚苦痛。日本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便是看到父親的畫冊裡有一副圭多·雷尼畫的《聖塞巴斯蒂安》,通過這種危險的美感,產生了「異教式的狂喜」和「血液的沸騰」。
聖塞巴斯蒂安和楊七郎,他們都是英俊的少年英雄,都被自己人亂箭射死,都有神力相護,最後也都沒能倖免於難。楊七郎在故事中,簡直就是聖塞巴斯蒂安的東方化身。《楊家將演義》作者熊大木是福建人,他的生活年代(約1506~1578),與葡萄牙傳教士方濟各·沙勿略在東南亞傳教的年代(1541-1550)是重合的,有沒有可能在編撰小說的時候,受到了這個故事的影響呢?
楊家七子,大郎二郎三郎血灑疆場,為國盡了「忠」,四郎在兩國之間周旋,為母親盡了「孝」,五郎身為出家人,多次下山助拳破陣,實現了「義」,六郎作為本書的書膽,廣交各路豪傑,展現了「仁」,那麼七郎在故事中到底擔任了什麼角色?一直以來其實有這麼一類人,生命如曇花般燦爛短暫,卻義無反顧地走向必死的徵途,用死來踐行自己的信念。楊七郎擔當的正是一個「殉」字。用血與淚澆灌出的花朵,總是綻放著最特別的光彩。塞巴斯蒂安的故事似乎在告訴我們一個人能為了信仰拋卻生命,萬箭穿身也會化作霞光萬丈,楊七郎不也正是這樣一個至純的人麼?
魯迅說:「真正的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東西方的少年英雄,以一種共通的殉難方式永遠留在傳說裡、畫布上、舞臺中。美好的東西,就算是破碎了,也依然是美好的。人們感嘆其悲劇命運的同時,留下的其實還有關於美學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