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祖屋 顧珊紅 攝)
中[土+毚]的「[土+毚]」,是個生僻字,在康熙字典裡才能找到;而在電腦打字輸入時,它需要經過合成才能呈現。「[土+毚]」似乎是一個「失憶」的字。
中[土+毚]曾是北侖的一個村子,如今叫星陽村——新碶的一個城中村,一片待拆區域。
中[土+毚]被重新關注是因為這裡有藝術大師陳逸飛的故居。這個村的原住民大多屬於中[土+毚]慎德堂的陳家,陳逸飛是陳家在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後人。
所有的一切,與記憶有關。
陳氏家族,與北侖建成史的交織
陳家後人、中國社科院考古學會會員陳定榮先生告訴筆者,「[土+毚]」的意思是海塗上的大土堆。
7000年前,北侖區域除天台山餘脈的太白山和靈峰山等露出海面外,其餘尚是一片大海。「海退」之後,陸地逐漸顯露。滄海桑田,北侖的發展很大程度上緣於外來移民在海塗邊墾殖。中[土+毚]的陳家就是這樣的外來移民。他們的祖先來自鄞州走馬塘,也就是寧波人熟知的「中國進士第一村」。
明末清初時,中[土+毚]陳氏第一世陳君佐,攜家人來到泰邱。他們先落腳於靈巖鄉白石廟界下水窩村,後來又來到新碶一個叫「中[土+毚]」的地方繁衍、生息。
(祖屋裡的生活痕跡)
陳定榮曾寫過一篇有關浙東沿海海碶的論文。他認為,北侖這片土地的形成源於海塘和碶閘的修建。先人興修水利,使得這片海濡之地成為萬頃良田。
當年,泰邱畈的灘涂有一萬多畝,陳氏先人來到這裡時,灘涂圍成才幾十年,土地鹽鹼度高。他們在這裡壘塘造碶,墾荒種植,挖井修路,曬鹽捕撈,積累起財富,族群逐漸壯大。
中[土+毚]陳家的發家史似乎與北侖特別是新碶的建成史密不可分。這其中對新碶影響最大的人物是陳漢界。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新碶的地名叫作「三碶」,因為這裡有太和碶、備碶和西碶(新碶)三座碶閘。
太和碶是新碶境內造的第一座碶門。在嘉慶六年至十一年間,這座碶門因颱風等原因倒過3次,而3次碶門重建重修的發起人,就是從舟山登步島墾殖返回到中[土+毚]、肩負慎德堂陳家中興大任的陳漢界。完成修建大業後,當地百姓送給他一個「三河領袖」的稱號。這「三河」,指的是北侖當地的東、西泰河和巖河。
小港李家、柴橋沃家、中[土+毚]陳家等是北侖公認的幾大望族。中[土+毚]慎德堂陳家成為北侖名聲顯赫的家族,也許是在陳漢界之後。北侖曾有一首叫《火螢頭》的童謠:「火螢頭,夜夜來,一夜勿來,陳家門頭搭燈臺。」歌中的陳家門頭,就是指中[土+毚]慎德堂陳氏的宅第。
陳氏建築,作為歷史記憶的「閱讀」
我來到待拆的星陽區塊或者說中[土+毚]村,陪同我的是一位叫陳君敏的老人。他家就住在村中陳氏民居中。儘管已籤了協議,但他還沒有搬走,因為這處典型的北侖民居,是北侖區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的登錄點,讓原住戶住著,為的是在過渡階段能有人看護,不致被破壞。
(陳君敏和他的老宅)
在陳家人俗稱「連三進」的陳氏老宅裡,也住著幾位看家的陳家後人。去年9月,當《關於城中村改造星陽區塊拆遷的通知》貼上牆後,陳氏後人們的心情是複雜的。拆遷賠償,改善住房條件固然好,但有著400多年歷史的祖宅將被拆,心裡有萬般不舍。
陳家的「連三進」,從空中俯視,平面布局就像一個繁體的「囬」字:五間兩弄七架屋,加上東、西雙明軒與圍牆成為基本構成。保存得如此完整的江南民居院落,在北侖甚至寧波也不多見。
陳氏後人帶我去看的第一進屋卻是矮矮的,樸實厚重、不事華麗。它的前身是陳氏先祖剛到北侖落戶下水窩村後,來泰邱畈農莊放置農具的三間五架屋,至今已有400多年了。當時,陳家還沒有發家,住房自然簡陋。而正是這幾間屋,成了陳氏祖宅院落的雛形和起點。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陳家族人不斷集聚,後二進的屋勢高了許多。「連三進」經過幾百年嬗變,最終形成一個佔地近3000平方米的大宅院。整齊的簷廊與橫豎的弄堂把整個大院串聯起來,石板鋪就的明堂平坦而潔淨。各個院門的上方有坊額雕飾與脊簷。青瓦粉牆,格花門窗,青苔點綴其間,露出歲月滄桑。院子中水井、石磨、搗臼與踏碓等舊時生活痕跡仍可尋覓。
其實,歷史上陳家最恢宏的建築應該是距老宅西南500米、現大港新村所在地的慎德堂陳家宗祠。在陳定榮的記憶中,這座佔地1200平方米的陳氏宗祠美輪美奐:「屋脊上欞星高照,屋上將軍威武挺立,巍峨的山牆保護著精緻的梁架。三道烏漆大門向南開啟,跨入正門,大戲臺金碧輝煌,臺簷玲瓏翹曲,戲臺的藻井、架面、臺柱上雕龍畫鳳……」
當時的慎德堂宗祠除舉行春秋祭祖、廟會與紅白之事外,還興辦私塾。後來這裡改為新學堂,稱「中[土+毚](慎德)小學」,眾多陳氏的名人和後輩,在這裡完成啟蒙教育。然而上世紀90年代,這座宗祠被拆,蕩然無存。
圍繞陳宅祖宅,陳氏各房開枝散葉,在周邊建造起自己的宅院。那天,陳君敏、陳定榮兩位帶我去看他們心目中最精美的「後新屋」。
(後新屋)
後新屋系「四明軒」布局,洋溢著書香氣。宅院主人名叫陳祥川,他娶了光緒年間翰林院編修、侍講(相當於皇帝老師)王榮商的女兒。院門上方的坊框書有一副對聯:「課讀課耕綿世澤,克勤克儉絡家聲。」門框上刻著「入則孝,出則悌;進以禮,退以義」的家訓。
「後新屋」是北侖區區級不可移動文物,它尤以東軒子屋的建築做工最為考究。簷柱的牛腿與雀替上布滿栩栩如生的「神仙」「金玉富貴」等祥瑞雕刻,樓梯走廊上也有「琴棋書畫」「暗八仙」等精美雕飾。在這裡「看家」的陳永翠老人告訴筆者,原先的住戶搬走後,一些不法之徒惦記上了這裡的「老古董」,走廊扶手上的一個「暗八仙」雕飾已被人摳走。有一次,幾個「收破爛」的闖進院子,動手去拆扶手上的構件,幸虧她發覺動靜出來,這幫人才悻悻離開。
陳家另一座比較有名的宅院,當地稱「走馬樓」。「走馬」之說,不光表示院子大,還因為宅子二樓也有聯通的走廊,「幾可騎馬」。這裡又稱「吾愛吾廬」,是陳氏族人陳錦標建造的宅第。這位淘河泥出身、後靠南北貨運發家的大老闆,當地人稱為「錦標客人」。這位富商以極大的熱情營建居所,據說房子的木材取自百年樹齡的福建杉木,石料大量採用鄞縣、寧海、三門等地的青石和梅園石,磚瓦則是經久不碎的青坯磚瓦,即便石灰用的也是郭巨沿海貝殼燒制的殼灰。
(「吾愛吾廬」)
這位「錦標客人」很享受自己在地方上的名望,高調地把「望眾泰邱」四個字刻於向南的門首。而門首下尚存的民國時代斑駁的門牌,也透露了它前世的信息:鎮海縣第六區東碶鄉中[土+毚]路。
陳氏名人,鑄就心靈之鄉的記憶
如果建築是歷史記憶的載體,那麼,這個空間裡曾經生活過的人、走出這個空間的人,與建築構成了共同的記憶。
中[土+毚]慎德堂陳家在北侖400年間,通過興學重教,耕讀傳家,成為當地人心中「五裡不問陳」的望族。光是清代,陳家就有科舉身份的州同知、知縣、奉直大夫、奉政大夫、儒林郎等10餘人,國學生、貢生、庠生等60餘人。而在近當代,從陳家走出的名人更是數不勝數。這其中有寧波最早的同盟會會員、中華文化海外傳播者陳後周;研製出中國第一張「風箏牌」蠟紙的陳葆馥;報效家鄉、臺北寧波同鄉會創始人之一的陳漁舫……而在當代,他們中有口腔醫學泰鬥陳維繫,國內數學分析學科領頭人陳紀修,一生奉獻中國石油事業的陳靖梅等等。最為人們熟知的,則是油畫家、視覺藝術大師陳逸飛。
1946年4月12日,陳逸飛出生於中一陳家大院的西側軒屋。陳逸飛的堂兄陳基銘告訴筆者:「陳逸飛出生時,接生的就是我奶奶,她被村裡人稱作雙全婆婆。」
(陳逸飛就出生在這座小屋內)
陳逸飛的父親陳庚賚很早就去上海闖蕩了,後來日本人侵佔上海,回到故鄉躲避戰亂。回到老家後,陳庚賚先在陳家辦的慎德小學擔任教導主任,後來成為校長。眼看家境日益困頓,在陳逸飛6個月大的時候,陳庚賚又起了去上海做事的念頭。
中[土+毚]上了年紀的老人仍能說出他們一家去上海的細節。那年冬天,陳逸飛一家從中[土+毚]門前的陳家埠頭登船,到達大碶的瓔珞河頭,翻過育王嶺,坐寶幢的航船到寧波,再乘輪船去上海。這一別,陳逸飛與故鄉失聯就是四十多年。
陳逸飛與故鄉的再次聯接,緣於陳氏家人對他的念念不忘和深情呼喚。
上世紀90年代初,《寧波日報》刊登了陳逸飛在上海創辦逸飛服裝公司的消息。陳基銘的父親陳安定看到後,拿著報紙,隻身去了上海。陳安定來到位於浦東大道的逸飛服裝公司,陳逸飛恰好不在,於是只好問來電話號碼。陳安定回寧波不久,陳基銘打通了陳逸飛的電話。
其實,陳逸飛也沒有忘卻自己的故鄉。在陳逸飛小時候,他最愛看的一本連環畫是《山鄉巨變》,繪畫者就是同為新碶人的賀友直。賀友直和陳逸飛這兩位著名甬籍畫家,故鄉都在新碶,而且兩家相距只有幾百米。
陳逸飛的弟弟、著名油畫家陳逸鳴告訴筆者,陳逸飛一生中畫了大量水鄉題材的作品。他的成名作取名《故鄉的回憶——雙橋》,雖然畫中之「橋」被說成是周莊的橋,但整個作品的意境,未嘗不是陳逸飛對新碶故鄉記憶的「投射」。
(陳家後人手繪的記憶中的新碶)
在陳定榮的記憶中,中[土+毚]曾是個水鄉風情十足的地方。陳氏祖屋前面,原來有一條中[土+毚]河,東西兩端連接東、西泰河,四季碧波蕩漾。「陳家埠頭不僅有水埠頭,還有旱埠頭。當時河面有一條由牽繩連接在河埠頭之間的木舟,一次能讓七八個人過渡。」
陳逸鳴回憶,小時候,母親會用寧波話給他們背誦《朱子家訓》,故鄉風情以及各種吃食,是他們的日常話題。陳逸飛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是在故鄉度過——去世之前,他選擇寧海前童鎮為影片《理髮師》的外景地,帶病工作直至病倒去世。
陳逸飛重回故鄉是2004年的4月。陳逸鳴記得很清楚,當時春寒料峭,但桃花已然盛開,回鄉當天,兄弟倆還繫著一條花形差不多的圍巾。陳家人拿來了族譜,讓他倆看譜上的輩分排行。儘管祖宅門前的小河已經不見,讓他悵然若失,但陳逸飛還是對家鄉人說,要好好畫一畫故鄉,畫一畫祖宅,讓北侖吸引更多的客人。他甚至向有關部門提出,要在北侖建設一座視覺藝術學院。然而,他的一腔回報故鄉的熱忱,因為英年早逝而未及實行。
(陳逸飛回到陳家翻看家譜 馮毅 攝)
這幾年,陳逸鳴還是在世界各地與故鄉之間奔走。「這幾年間,我來北侖不下十次,都是為了完成一個心願,那就是在陳逸飛的出生地,建一個陳逸飛藝術紀念館。」陳逸鳴說。
陳逸鳴說,陳逸飛不僅是油畫家,更是一個視覺藝術大師。他拍電影,辦視覺藝術雜誌,還投身時尚界,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更是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在以藝術向世界傳播中國形象方面,陳逸飛可說是改革開放之後的第一人。目前國內還沒有一家陳逸飛藝術紀念館或博物館,「陳氏祖宅,若能成為陳逸飛最後的心靈歸宿地,那是再恰當不過了。」
(陳逸飛和賀友直都是海派畫家,都是新碶人)
陳家後人告訴筆者,其實早在幾年前,新碶街道有想法把這裡改造成新碶老街,重現賀友直筆下「新碶頭」的舊日風情。陳逸鳴說,建設陳逸飛藝術紀念館的設想,前幾年已進入設計階段,有關部門還支付了一部分設計費用。但最後因為種種原因,此事擱置了下來。
這次星陽區塊拆遷,讓陳逸鳴在內的陳家後人又有了些擔心。的確,除了區域內不可移動文物,包括陳氏祖居在內的一大批歷史建築只是文物普查登錄點。到底保還是不保,拆與不拆,還是當地政府面臨的一個選擇。
陳家後人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這個區塊的改造將充分考慮到歷史建築的價值。至於這裡的規劃布局究竟如何,尚無明確的說法。
(八仙旅館主人和他的記憶)
在中[土+毚]村,我曾不經意間走進了這個城中村與鬧市聯接處的「八仙旅館」。這個由民宅家造成的旅館,飛簷畫柱,門口還建了一個涼亭。至於是否還在營業,不得而知。進得屋裡,壁上貼滿了照片,這是陳姓主人在退休後走遍全國所有省份的旅遊照片--他把記憶定格在了牆上。
然而,當陪同我的陳君敏與主人聊起這座房子到底建於何時,兩人卻爭執了起來。這讓我感到個人真實的記憶其實是很短暫的。八仙旅館的主人,如果沒了這些照片,或許很快會遺忘他一生所見過的美景。而中[土+毚]或者說星陽村的拆遷,如果我們完全失去這些可以閱讀歷史的建築,一個城市記憶會不會也將很快失去?
如果我們不知我們從哪裡來,那麼我們會往哪兒去?我們會有更好的美麗新世界嗎?
(我們的後代會活在記憶中嗎?)
後記中[土+毚],一個有故事的村子。一個有故事的村子,人們自然不希望它只「活」在傳說和人們的記憶中。
今年8月,國家住建委連發三文,要求加強城市歷史文化遺蹟保護。其中對於涉及老街區、老廠區、老建築的城市更新改造項目,明確規定各地要預先進行歷史文化資源調查,組織專家開展評估論證,確保不破壞地形地貌、不拆除歷史遺存、不砍老樹。對改造面積大於1公頃或涉及5棟以上具有保護價值建築的項目,評估論證結果要向省級住房和城鄉建設(規劃)部門報告備案。
對於關心陳逸飛故居命運的人們來說,這應該是個值得高興的信息。
(記者 湯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