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新京報報導,經過近40年的保護,從當初在陝西洋縣發現的世界上僅存的7隻朱䴉,到2018年已達到3000多隻。中國的朱䴉保護被國際公認為瀕危動物保護的典範之一。在中國的幫助下,朱䴉還走出國門,在日本和韓國相繼重新建立起人工種群。
Nipponia nippon,朱䴉的學名象徵著日本。這種美麗的鳥,曾經遍布日本全境。到1930年代,只有新潟縣的佐渡觀測到了它們的蹤跡。儘管當地愛鳥人士為保護最後的朱䴉不遺餘力,但2003年日本產朱䴉仍然迎來了徹底的滅絕。
「我把朱䴉看作是生命,而不是鳥。」《朱䴉的遺言》中的愛鳥人士佐藤春雄對作者小林照幸這樣說道。
佐渡的愛鳥人對朱䴉的愛是熱情而單純的,小林照幸用平實的筆觸描寫了這份深情。感動之餘是深深的無力感,一錯再錯的人類想要彌補挽回,最終結局卻令人無奈。日本朱䴉的滅絕是人類保護瀕危動物失敗的一個例子,原因很複雜——保護活動開展過遲、缺乏對保護物種的了解、政府未能及時幹預,等等;原因也很簡單——功利主義使人類逐漸喪失了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如果我們開始質疑「這個物種消失對人類有什麼影響?我們為什麼要保護它?」,那麼離第六次大滅絕也就不遠了。
在此分享日本最後一隻朱䴉小金與宇治金太郎的故事,如何與其他物種共存,也許是我們永遠需要學習的課題。
最可恥的叛徒(上)「佐藤老師,關鍵是多為它著想,我就是鳥的用人。」
跟春雄說話的是一位老人,海軍出身,頭戴鴨舌帽,身著黑色雨衣、雨褲,腳穿長靴,背著帆布包。冬季,田裡積雪。他席地而坐,分開雙腿。
兩腿之間,有一隻不滿一歲的小朱䴉,老人正用手餵它吃活泥鰍。朱䴉毫不懼人,從他手裡啄來泥鰍,然後吞下。有時,泥鰍從喙裡滑落,在地上亂蹦,朱䴉瞬間瞪大眼,趕緊把它捉回來。慌亂的樣子惹人憐愛。
春雄端詳著站在老人左手上的朱䴉,說:「宇治先生,它可真親近你。」
給朱䴉餵食的老人名叫宇治金太郎。聽春雄這麼一誇,他有點不好意思,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支煙,點上。風把煙吹到朱䴉臉上,小朱䴉嫌棄地搖搖頭,可愛極了。
宇治六十五歲,個頭一百八十釐米,有一副結實強壯的身板,是一個矍鑠的老頭。務農的同時,他還擔任真野町公民館的副館長。雖然海軍給人的印象是威嚴,但喜歡鳥類的宇治卻溫和客氣,在小小的真野町廣為人知。因為身材高大,連小朋友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算得上町裡的名人。這位名人與朱䴉交好,更是被町裡的人津津樂道。
(宇治是第一個能用手給朱䴉餵食的人,這多虧了他的性格。他自稱是鳥的用人,估計這番好意感染了朱䴉。)
宇治素來溫和,與朱䴉待在一起,顯得格外和藹可親。
「像這樣,每天跟朱䴉待在一起,特別快樂。所以,我發自內心地願意照顧它。『朱䴉子』就像是我的孩子。」
不清楚這隻朱䴉的雌雄,宇治管它叫「朱䴉子」。宇治沒有子女,在他眼裡,開心進食的朱䴉既是兒子也是女兒。春雄拍下了幾張溫情的畫面。朱䴉子毫不在意快門的聲音,始終留在宇治身邊。
就在這個時候,宇治嘆息道:「我最近常常想,這樣的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續下去該有多好。」
宇治已接到命令,捕獲這隻朱䴉,並且必須儘快完成。但是,朱䴉子越是信任自己,越是毫無防備地接近自己,他就越是動不了手。當時是1968年1月上旬。
去年7月29日,繼阿福之後,又一隻迷路的朱䴉出現在真野町的田裡。這隻正是被宇治馴養的朱䴉子。
朱䴉子首次現身後,便回到距真野町十五公裡外的棲息地黑瀧山,直到8月22日才再次出現。那以後,它好像喜歡上了真野町,開始在西三川、倉谷等農田豐富的地方輾轉。
時隔兩年,朱䴉再次出現,真野町教育委員會再度慌了陣腳。他們擔心朱䴉有任何閃失,趕緊安排監察員。但監察員責任重大,而且難當,誰也搞不清朱䴉今天會出現在哪裡。教育委員會裡,沒人主動請命。有個年輕人勉強接了差,但這差事得從早到晚追著朱䴉跑,還是得找個愛鳥之人才妥當。
9月、10月相安無事。10月中旬,人們在朱䴉經常出現的三處田裡設置了撒食場。朱䴉隨機地來到這幾處覓食。
進入11月,人們開始擔心它能否平安越冬。如果它留在真野町,從阿福的例子來看,除非實現用手餵食,不然它難以撐過這個冬天。唯有把它捉住才是最保險的辦法。如果就此事徵求國家和縣裡的意見,得到的答案應該也和阿福那時一樣——實施捕獲。行動日程尚未確定,在捕獲小組登島之前,真野町必須擔負起管理的責任。並且,現在採取的三處撒食也必須改為固定一處撒食。而這一切都需要一名稱職的監察員。
町裡為監察員的人選絞盡腦汁,偶然聽說公民館副館長宇治喜歡鳥,並且是日本野鳥會的會員。教育委員會像是找到了救星,趕緊向宇治發出邀請。而宇治卻不知所措。他只知道朱䴉是國際保護鳥,完全不了解它的生態習性。他倒是養過繡眼、麻雀,但從未想過自己能擔此大任。
宇治憂心忡忡。首先,他從沒見過朱䴉。佐和田町捉阿福的時候,阿福倒是會吃人們剛扔下的泥鰍,但沒人能用手直接餵給朱䴉。馴養野鳥,簡直是天方夜譚。宇治回到位於倉谷面朝真野灣的家裡,跟妻子佳代商量。兩口子都年逾花甲,這把年紀該不該接受這麼重要的任務,他們想了三天。第四天,佳代望著宇治,說:
「既然都找上你了,還是答應了吧。也不能放著朱䴉不管,要是它出了意外怎麼辦?」
聽了妻子的這句話,宇治站起身:「試試吧。」就這樣,宇治接受真野町教育委員會的任用,成為「朱䴉監察員」,開始每天觀察並報告朱䴉動態。
考慮到與朱䴉面對面,宇治首先從裝束上著手準備。朱䴉戒備心很強,需要讓它認得自己。不管下雨或天晴,自己的裝束必須一樣。他冥思苦想,最終選擇戴鴨舌帽,穿一套雨衣雨褲和長靴。
接下來,如何能見到朱䴉?宇治琢磨,不管怎樣,先到外面去,走訪那些見過朱䴉的人,哪怕是只見過一次的。
宇治懷揣著不安,開始走訪,很快收穫了好消息。他聽說,一戶人家屋後的山裡住著朱䴉。這座山上長著松樹和櫸樹,山的另一面朝著真野灣,離海岸大概四百米左右。朱䴉在松樹上夜宿,早上出去,傍晚回來。
宇治第一次見到朱䴉,便是在夜宿地附近的松林裡。那天,他從早上開始找了一天,到了傍晚仍一無所獲。正當他嘆息之際,旱田裡一位農民告訴他,剛見過朱䴉。宇治匆忙但不失謹慎地趕去,遠遠望見在距他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他趕緊掏出雙筒望遠鏡觀察。朱䴉停在約十四米高的松樹枝上。還好,它並沒有發現宇治,正扭頭啄理羽毛,在樹枝上停留三十分鐘後,朝夜宿地飛去。它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警覺,這是宇治對朱䴉的第一印象。
不管是繡眼還是麻雀,鳥兒都是越年幼越容易親近人。也許朱䴉也一樣。聽說這隻朱䴉剛一歲左右,如果總是縮手縮腳,和它保持距離,那永遠都無法馴養它。宇治相信,只要展現出誠意,讓朱䴉知道自己不會傷害它,是它的朋友,那朱䴉便會靠近自己。
從那以後,宇治開始在撒食場等候朱䴉。朱䴉早上離開夜宿地,7點前到達撒食場,直到傍晚5點前後才飛回夜宿地。從夜宿地到撒食場,再到夜宿地,宇治大致掌握了朱䴉的生活規律,但不明白第一次見到它時,它為何停在樹上。經過查閱相關資料,他才了解那是「棲木」。
宇治的一天是這樣的。他早上5點騎著自行車出門,來到撒食場站著,如果朱䴉沒來這塊撒食場,他便跑到下一處。每天,宇治要在真野蜿蜒起伏的道路上跑接近十公裡。見到朱䴉,他不會輕易靠近,至少保持二百米的距離,在田埂上遠遠地觀察。第二天,他再縮短距離。兩周後,宇治把距離縮短到五十米,也不會嚇跑朱䴉。他試著用手扔泥鰍給它,朱䴉會把落到田裡的泥鰍美滋滋地吃掉。一般而言,朱䴉生氣的時候會豎起冠羽飛走,但在宇治面前,它雖然會豎起冠羽,但不會飛走。它已經明白,每天穿著雨衣,站在田埂上的高個子男人,是自己的朋友。
漸漸地,宇治可以招手把它叫過來。
「朱䴉子,真乖!」宇治撒下泥鰍,作為獎勵。
宇治這邊的情況經由教育委員會和縣裡,報告到中央。中央聽說宇治已能用食物吸引朱䴉,便派捕獲小組11月21日登島。小組由捕獲阿福的宮內廳福田和山階鳥類研究所的研究員組成。捕獲定於22日、23日兩天進行,工具採用無雙網。中央和縣裡希望在降雪前完成捕獲,讓它在朱䴉保護中心過冬。
捕獲小組將地點選在朱䴉子常去的一處撒食場。這是一戶人家的農田,離縣道約五百米。車輛很少,環境僻靜,朱䴉子可以安心覓食。從抓捕的角度考慮,田的周圍有松林,便於工作人員隱蔽。捕獲小組在此布好無雙網,伺機行動。也許朱䴉子察覺到撒食場附近除了宇治,還有別人,它銜住獵物,在網倒下的瞬間飛走了。次日的行動也以失敗告終,捕獲延期至12月上旬。
這次失敗後,宇治的內心發生了動搖。因為,他感到朱䴉子接近自己時有了警惕。雖然它會飛向宇治,但要靠近他,則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為了顯示誠意,證明自己是它的朋友而非敵人,宇治唯一的辦法是盯著朱䴉子的眼睛。即便朱䴉子飛走了,他仍然站在那裡等它。行動失敗一周後,朱䴉子開始靠近宇治,恢復到之前的狀態。
然而,朱䴉子放鬆警惕,接近宇治,說明再次捕獲的機會來了。宇治又不得不向真野町教育委員會報告實情,這令他十分揪心。接到消息,中央再次派捕獲小組於12月3日從東京出發,6日、7日實施行動。
地點不變,工具依舊是無雙網。6日的行動失敗。無雙網在朱䴉子剛降落啄食時收起,但沒能抓住。次日,變換場地再次收網,仍然讓朱䴉子跑掉了。捕獲阿福只用了兩次,但福田一行卻在朱䴉子面前栽了兩次跟頭。
「估計它已經記得無雙網了。」
捕獲小組備受打擊,感慨朱䴉戒備之強。
「1月份必須抓到它。宇治先生,在那之前,請你想辦法讓朱䴉放鬆警惕。」說完,捕獲小組開始做回程的準備。按照上次行動失敗後的經驗,此時的朱䴉子應該對宇治抱有強烈的不信任感。7日傍晚,約莫到了朱䴉返回棲木的時間,宇治用望遠鏡反覆觀察,並沒有見到朱䴉子。天將黑盡,他用望遠鏡觀察夜宿地方向,仍不見它的蹤影。看來,朱䴉子的確是有所防備了。
宇治步履沉重,回到家中。見狀,佳代還以為朱䴉子被捉住了。一問,她才知道宇治步履沉重另有原因。
宇治一宿無眠。次日,天空剛泛起魚肚白,他便衝出家,趕往夜宿地。宇治本以為,昨晚自己回家後,朱䴉子也回到了夜宿地,但太陽升起後一看,朱䴉子並不在。也許,它已經從夜宿地出發,但宇治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天氣晴好,宇治在真野町四處奔走,搜尋朱䴉子的下落,但最後仍與昨日一樣,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佳代見狀,決定第二天幫忙尋找。次日,他們騎著自行車,不僅去了朱䴉子曾到過的地方,還找了它未曾出現過的地方。
下午,佳代在一戶農家的田裡找到朱䴉子。這戶農家離汽車道六百米左右,沒有鄰居,周遭十分安靜。兩人躲在二百米外的松林裡觀察。由於無人打擾,它正安心地覓食。
宇治感覺朱䴉子不會逃跑,決定試著接近它。他從松林裡走出,慢慢向朱䴉子靠近。或許朱䴉子已經接納了宇治,豎起脖子盯著他看。
「朱䴉子,朱䴉子……」
朱䴉子豎起冠羽,顯得很激動。宇治做好了它會跑掉的準備。朱䴉子「咵、咵」叫著,但並沒有逃。他們的距離只剩五米。
「對不起,朱䴉子。但我也沒有辦法。」
宇治先是就捕獲之事道歉,然後取出泥鰍投向朱䴉子的嘴邊。朱䴉子用喙夾住泥鰍,吞了下去。佳代遠遠地望著,鬆了一口氣。
一周後,朱䴉子有了新變化。本來,宇治需要先往田裡撒下食物,吸引朱䴉降落後,才能接近它。現在,朱䴉子只要見到宇治便會主動來到田裡。而這塊田,正是佳代發現朱䴉子的地方,那塊無人打擾的農田。
宇治在田裡坐下,分開雙腿,從口袋裡取出泥鰍給朱䴉子。有時,他把泥鰍放在朱䴉子面前的地上,有時,他能直接餵到朱䴉子嘴裡。
朱䴉子會對宇治撒嬌。明明宇治已經看見它在附近的松樹上,它與宇治對視,卻佯裝不認識。宇治喚它,來呀,來,它才飛到宇治腳邊。
做這一切,宇治並無特別的意圖,完全是喜愛朱䴉的自然流露。從學術上講,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做到親手餵食,成功馴養朱䴉的人。然而,宇治卻不以為意。對於他而言,能和朱䴉子相伴,便已足夠。
(未完待續)
《朱䴉的遺言》 (日)小林照幸 著 王新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