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勝衣
丙申年初二，民俗開年日，有兩番歡喜：一是得以接連逛了兩間計劃外的書店，買到以美猴王為主角的《西遊記》（李天飛校注本）等一批猴年開春佳籍；二是在新年清麗陽光中的安靜書舍，查找心儀的猴年植物，牽藤帶瓜地書堆優遊，尋獲了「猴歡喜」的一些資料，甚感欣然——合為歡暢的開年好事。
名字大佳、貼合猴年的猴歡喜，其實共有三種同名植物，黃普華《植物名稱研究專集》分別介紹：杜英科猴歡喜屬，其圓球形蒴果表面多針刺，開裂後內果皮紫紅色，酷似慄子，「猴子見到誤以為是慄子，十分歡喜而得名。」桑科菠蘿蜜屬，近球形的果乾後紅色，「是猴子喜歡的果實。」夾竹桃科海杧果屬，卵形果實成熟時橙黃色，毒性強烈，可致死人畜，「未知臺灣因何稱做猴歡喜。」
三者中，以杜英科猴歡喜最常見；而且，它是嶺南鄉土樹種，是感到親切的身邊植物。我之所取、以下摘引的，便是這種猴歡喜。
陳策《華南優良樹木圖譜》描述：這是一種高大、生長快的南方常綠喬木，多花簇生，向下彎垂；蒴果成熟時紅色，外披紅色針刺，「非常豔麗，連深山的猴子見了也喜歡。」「樹冠常年間有紅葉，果碩而紅豔，是我國優良鄉土園林樹種。」
莫羅堅等主編《東莞鄉土植物》云：「本種樹冠濃綠，果實色豔形美，宜作庭院觀賞樹。」
猴歡喜小巧可愛的綠白花、逗萌趣致的紅紫果，《廣州植物志》和《東莞植物志》都有不錯的彩照反映，但以黎存志等著《香港野外樹木圖譜》所收圖片最多最漂亮，那些黃紅紫豔的花果，看著就有新年的喜慶。
最詳細的描寫來自香港。在我確定猴歡喜入選私人評定的猴年生肖植物後，才讀到大年除夕的香港《明報》，其「星期日生活」特刊的「在大學教植物學」系列，這一期畢培曦寫的就是《猴歡喜》，以之作為對讀者的祝福。
畢培曦將猴歡喜比喻為植物中的「美男」：「樹形端正、優美，枝葉濃密，樹冠中常見有零星的紅葉」；其花，引臺灣福山植物園所記，花色是「讓人驚喜的螢光綠」，花瓣像被紙藝師修剪過，花心有一環嫩黃雄蕊，鮮亮得讓人「看了滿心歡喜」；當然，重點還是果實，「極有觀賞價值，圓球形，未成熟時外面長著許多淺綠色的軟刺，看起來像板慄；成熟後轉紅色，相當漂亮，討人歡喜；老化後變棕色，裂開內面玫瑰紫紅色；果莢裡面有幾粒黑褐色的種子，每粒還帶有橙黃色的假種皮，顏色交相映襯，配搭得十分吸引。」
對於猴歡喜的命名，此文引述了眾多紛紜說法：猴子喜歡吃；猴子誤以為是板慄，結果空歡喜；果實表面軟刺如猴毛，裂開後又形似猴面，特別是像猴子開口哈哈笑；累累果實在枝頭，遠看如群猴在樹上跳躍，等等。畢培曦的意見是，「從植物學的角度來看，並不認同『空歡喜』這種猜度，因為中文植物命名罕見有這種黑色幽默。」另外他查過學術文獻，確實有記載某些猴子是吃這種果實的。
而我讀到此文之前，在微信朋友圈發帖談選定猴歡喜為生肖植物，也曾與人討論到這個問題。朋友看了我轉引《植物名稱研究專集》的介紹後，開玩笑說原來猴子上當了，以為是慄子而已，空歡喜一場。我的回答是：這個世界太多真真假假，只視色空如一，歡喜就好。
那篇《明報》的《猴歡喜》結尾，畢培曦因應時勢有感，對猴年的祝願是：「唯望踏實前步，儘量享受努力的進程，深信『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那帶種流淚出去的，必要歡歡喜喜地帶禾捆回來！』」
而我在新春人日重溫吾邦的民間經典《西遊記》，也恰巧發現種種歡喜描寫，且就是屬於猴子的。
《西遊記》第一回，我視為關於造物與人生本質的一個寓言，其中五處出現了「歡喜」一詞。
第一次，石猴尋得水簾洞，回來向群猴介紹這天造地設的「好所在」，「真箇是我們安身之處。」「眾猴聽得，個個歡喜。」——這是覓得安居之所、可以安穩生活的歡喜。
第二次，石猴因此被拜為美猴王，從此在花果山、水簾洞日日歡會。但一日，他忽然憂惱墮淚，說：「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原來他想到總有一天會身亡，無法長享昇平。——這裡的歡喜，來自無拘無束的「自由自在」、「享樂天真」；而歡喜中的煩憂，是「以無常為慮」。意識到死亡，則蒙昧的快樂日子便結束了。
第三次，一隻老猴告訴美猴王，可通過佛仙神聖之道躲過輪迴，與天地山川齊壽。「猴王聞之，滿心歡喜」，決定下山雲遊訪仙，去學長生不老。——這歡喜，是有所知、有所識帶來之喜，也是有所立志、有所追求帶來之喜。
第四次，猴王四方尋仙訪道，孤身漂洋過海攀山鑽林，奔波多年後，才偶然從一個樵夫的歌中聽聞神仙蹤跡，「美猴王聽得此言，滿心歡喜」。——這是艱苦求知中發現線索之喜。
第五次，猴王終得拜在須菩提祖師門下，祖師為其賜姓名孫悟空，「猴王聽說，滿心歡喜」。——這是確立名分身份的歡喜（之前美猴王一名只是蒙昧中的自封）。從負面看，這是邁入「成人」的門檻，意味著接受社會規則和體制標籤；但從正面看，則是終於找到了自我。
僅僅是第一回，這五處歡喜，便寫出了人生的軌跡、文明的進程。它們分別代表的：樂居安身、自由快樂（伴以憂懼意識）、聞道追尋、求知有成、確立自我，是生命從低到高的五大重要元素。然則，我們尋求生活中的歡喜，從這五者著手也大致不差了。
當然，這五方面實現起來很難，要經歷很多艱辛，哪怕最低的願景都可能隨時幻滅、碎裂，到頭來也許只是空歡喜。但是，人生實難，歡喜本來就不會輕鬆而得，還是應像美猴王一樣努力前行；人世虛幻，也當享受努力的過程和片刻的歡愉，然後面對幻滅秉持色空如一之觀，視為本非我有、不為物累；人事破碎，然而就像猴歡喜的果實，它最終要裂開五瓣左右，才能呈現全部的五彩繽紛。
在真假變幻的世間，在憂樂混雜的時代，且別過臉去，於草木間垂頭品嘗、或至少仰首觀賞一些美麗的果子，與之同喜，也算皆大歡喜。
猴歡喜——猴子見到誤以為是慄子，十分歡喜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