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7日,因拍攝黃山而出名的汪蕪生在上海去世,享年73歲。在他極具辨識度的攝影作品中,一切都是黑白的:黑色的山、白色的雲海、嶙峋的巖石和松枝……勾勒出一片虛幻的剪影。他的作品雖然是攝影,卻有中國傳統水墨的韻味。
汪蕪生1945年出生於安徽蕪湖市,受父母精神氣質的影響,汪蕪生從小熱愛文學藝術,雖然大學是在安徽師範大學物理系學習,但從未放棄過藝術夢想。畢業後,1972年開始從事攝影工作,1974年開始拍攝黃山。上世紀80年代初,憑藉一本《黃山——汪蕪生影集》名噪一時。然而,就在影集出版後不久,汪蕪生放棄了當時令人羨慕的安徽新聞圖片社攝影記者的工作,隻身赴日留學。1983年,汪蕪生受聘為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研究員,在日本大學藝術研究所研修。1986年在東京藝術大學讀研究生。1989年擔任東京女子大學比較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員。上世紀90 年代初旅居美國,去世前在上海定居。
年輕時的汪蕪生
「黃山」是汪蕪生最重要的主題,他一生都致力於在海外宣傳推廣黃山。早在日本留學的第一年,汪蕪生就申請到了一筆國際文化交流基金,並把這筆錢全部換成了攝影器材和膠捲奔赴黃山,開始了為期一年的拍攝。帶著這批作品回到日本衝洗製作完成後,汪蕪生收穫了日本藝術品市場對他的第一次高度關注與認可。他曾說,「我是一個旅居海外近30年的中國山水攝影家。一直以來,我以故鄉黃山的山水和田園風光作為創作題材,嘗試以現代的視覺語言來詮釋中華傳統的山水神韻。」
汪蕪生攝影作品
上世紀90年代,汪蕪生的黃山攝影藝術就獲得歐美世界的高度認可。1998年,維也納美術史博物館為他舉辦為期3個月的個展。作為歐洲三大美術館之一的維也納國立美術史博物館,維也納美術館館長威爾弗裡德·賽佩爾博士解讀汪蕪生的黃山攝影作品是「山和雲、動和靜、光和影的對話,作品所反映的對立和統一證明了人的精神同自然在最廣泛意義上的矛盾衝突,評價他的作品是永恆的。」
進入21世紀,千變萬化的當代藝術形式席捲而來,汪蕪生的山水攝影藝術不但沒有受到冷落,反而得到了國際社會更廣泛的認可。2005年汪蕪生的黃山攝影作品與日本著名畫家東山魁夷的遺作一起作為東方藝術的代表,出展聯合國成立 60 周年的總結性紀念展。此外,他還曾在紐約、波士頓、東京、北京、香港等地舉辦過大型個展,並於 2015 年被世界著名的黑白攝影網站《MONOVISIONS》列為全球 35 位當代大師之一。
汪蕪生談到自己的攝影風格時說:「我本人的個性特徵就是喜歡『與眾不同』。對整個攝影史的金科玉律,藝術表現史的金科玉律,我從沒有覺得不可打破。對『黑和白』的執著的愛是我一直的堅持。」
從1974年開始,汪蕪生多次登上黃山,經常一呆就是一兩個月,為了拍攝黃山的各種姿態,他常常早上4點登山,晚上天黑後下山。經過多年的實踐,汪蕪生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黑白攝影風格。他嘗試以現代的視覺語言來詮釋中華傳統的山水神韻。
汪蕪生攝影作品
在一次《大公報》的採訪中,他這樣回憶黃山帶給他「靈魂因震撼而飄走」般的震撼體驗:「40多年前我初遇黃山的大雲海時,我的靈魂承受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和震撼直接影響了我的一生。那種攝魂撼魄的衝擊究竟是什麼?當時的我是懵懂而不得其解的。於是我窮盡一生,用我的藝術探索實踐來思索這個問題,用我獨自的藝術語言來回答這個問題。」
這種自然、黑白、人生的衝撞讓鑑賞家讀出了相近的意味。不少人以頗具傳統意味的「水墨山水畫」解析汪蕪生的創作風格。日本文化和歷史評論家松岡正剛(SeigoMatsuoka)曾說:「汪蕪生把鏡頭、拍攝角度以及暗房放大技術神奇般地結合在了一起,創造出一種全新的『水墨山水畫』。」
他喜歡「黑」,剛到日本時,黑衣黑褲一身黑,黑色表達了他「潛意識中的力量與孤獨」。當他逝世後,留給世界的同樣是一套套黑白攝影照片。硬邦邦的黑色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汪蕪生本身的人生狀態,如他所言:「我本人和我作品中的山峰一樣,死死地、硬硬地、固執地立在那個地方」。
汪蕪生攝影作品
附:不同領域專家對汪蕪生攝影的評論
日本文化和歷史評論家 松岡正剛:
太古的時代和未來的自我,被連結到了一起。把中國山水畫的傳統升華、而且和現代藝術感覺渾然無差的「寫真山水」出現了。我驚訝得無法自制。這就是我最初見到汪蕪生(Wang Wusheng)黃山照片時的感想。中國的山嶽攝影有各種各樣,可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照片。在那裡我找到了我探尋已久的「胸中山水」。
思想家、文化理論家 王元化:
黃山早已是中國藝術家競相採擷靈感的資源,其景觀如奇松怪石等,在一些鏡頭下,已流入俗溢。蕪生則自有獨立的藝術見解,不依傍,不仿效,匠心獨運,他想在攝影中創造一種藝術語言,使表現自然山川的作品,蘊涵著作者本人的自然觀、人生理想和藝術追求。攝影不像繪畫通過畫筆去自由揮灑,攝影全憑機械操作,自由創造的天地不大。蕪生利用現代攝影技術,做了創造性的嘗試;他的主要成就,是把中國的寫意傳統引進攝影藝術中。蕪生的攝影所涵蘊的審美意識和藝術旨趣又不悖世界性精神,這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傳統性與現代性兼顧互涵的特色。
汪蕪生攝影作品
奧地利克萊姆斯美術館館長、評論家卡爾·艾格勒:
我被他那奇特的風格吸引,面對這些作品,無需設定應該用哪種方式去理解,作品本身就會給你極好的闡釋,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凝視它們,再凝視,再凝視,繼續凝視。面對汪蕪生的作品使我進入了理解不同藝術形式的新紀元。汪蕪生將他的作品展示在我們歐洲人面前,讓我們浮想連翩,這比在亞洲的魅力更大,因為亞洲人有太多的文化背景作思維定向。凝視這些畫面,是一次用陌生的角度去觀賞熟悉之物的挑戰,讓這些畫面中的陌生之物依然陌生吧,這樣會給你們更多的無定感、開放感!
維也納美術史博物館館長 威爾弗裡德·賽佩爾:
汪蕪生的攝影作品通過其細膩的靈感和豐富的表現力,完美的構圖和感人的戲劇性,充分證明了他作為一位卓越的藝術家的才能和眼力。在山和雲、動和靜、光和影之間的對話中所反映出來的對立統一,證明了人的精神同自然在最廣泛意義上的矛盾衝突和統一。
汪蕪生攝影作品
世界著名藝術史學家、策展人 巫鴻:
汪蕪生的作品是獨特卓越的藝術形象群。他和傳統美學的淵源深厚的關係,以及作品的繪畫式的風格,使得他的作品完全脫離了一般的潮流。與許多「黃山攝影家」不同,他的照片裡從沒有標上過山峰或瀑布的名字。他甚至對山的迷人的地理學上的細部—那裂紋深深的巖石表面、那酷似人形的山顛、那陡峭令人恐怖的小徑、那有時奇蹟般地顯現出來的佛光彩虹—都毫無興趣。他的照片典雅又輝煌炫目,通過他對那些激烈運動和變化著的景色的鍥而不捨的追擊,通過他與被攝體之間深深的感情上的交流,黃山被他黑白攝影媒介這樣一種藝術的濾色鏡給轉化了。從郎靜山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個世紀,汪蕪生的攝影作品表現出了當代中國藝術攝影最新潮流的輝煌業績。正如來自不同國家的許多觀眾在看了他的展覽之後對他說的,「你的照片是永恆的」。
美學家、上海交通大學教授 夏中義:
靈魂出竅者的眼睛不同於日常視覺。否則,滿目蔥蘢的山巒進入你的相框,不會濃縮為蒼黑的剪影。這大概是你把心靈顫慄時的穎悟注入了巍然山體。於是,傳統水墨畫所傾心的各種皴法(作為「國粹」)消失了。於是,亞當斯所擅長的精細描摹巖層紋理的匠心不見了。連李可染所獨創的「積墨法」,也表達不出你的山體的厚黑與凝重。李可染「積墨法」自有他的道理。但他那個道理,若用來表現老汪心中的那尊「聖山」,「積墨法」分量不夠。仁者愛山。仁者作為某種崇高的、心憂天下的人格符號,只有高山峻岭才配象徵其陽剛之氣。你卻不僅把青山轉換成濃黑陰影,而且將山的陽剛轉換成一尊陰沉。想必是頂天立地的山體在你心頭的質量太沉了,其物質密度太大了,已大到連魂魄都吸進去了,所以你眼前也就轉黑,黑到極點,山變得陰沉。陰沉的山會讓人顫慄,會讓走近它的人痛感自身的柔弱與渺小。
汪蕪生攝影作品
日本文明史評論家 森本哲郎:
自畫家石濤沉迷於黃山。歲月已流逝了二百幾十年、雖然浮雲還是那樣飄流,古松仍倚於奇石之上未變千年雄姿。卻有一位相機片刻不離身的中國攝影家棲息黃山,遊遍仙境熱心於追尋山之魂魄,雲之故鄉,那就是汪蕪生。當我接過汪氏作品的那一瞬,忽然疑惑這難道不就是山水畫嗎? 不錯,簡直就是印在膠片上的山水圖。站在汪氏製作的屏風大作前,我想到那絕妙的畫面自不待言,這是千百年來在中國傳承下來的這個國家寄託給人們的「魂魄」。
攝影的傑作很多,但我從未見過像汪蕪生作品這樣的氣韻生動。是的,恐怕只能將其稱之為「山水攝影」的「名山圖」。自中國唐代的天才畫家吳道子以來,人們寄予這個國家山水的綿綿情絲,一幅幅作品中都昭然若見。中國繪畫最重視品格:神品、妙品、能品以至逸品。恐怕這些品格也適用於攝影藝木。我想:汪先生的作品當為「神品」。中國的山水畫,不單純是風景畫。而是一種獨特的藝術,是中國人寄予於山巒的魂魄結晶的宗教畫。攝影家汪蕪生先生,在傳統基礎上不是用絹本紙本,而是在膠片上傳承著此類山水圖。
汪蕪生攝影作品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 許紀霖:
我感到汪先生的每幅作品都是他用自己的心智與黃山交流,不是外在的,客觀的,而是一種內在的自我循環交流。汪先生的作品與中國山水畫的相似之處,但更確切地說是神似而形不似。形式不一回事但內在神韻一致。這個神似是什麼?我的感覺是每幅作品都充滿了一種「禪意」。表面平淡無奇,但畫面中的山、雲又好像在演說它們的故事,演說著內在的玄機,這種意境是汪先生把自己對自然的理解,對人生、宇宙的理解,投射進了山水,這種投射又表現出「禪意」,非常玄妙。汪先生的作品須在家慢慢地品味,會品出更深層的內涵來。和看亞當斯作品不同,那是一種直接的衝擊波,東方精神不是外在的爆發力,它是內在的,像茶道,慢慢地「品」出味來。汪先生不是科班出生,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攝影訓練,但他成功地創造了自己的風格。汪先生靠的是自身的知識修養,文化修養,和內心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