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心痕03:在飢餓中觸摸死亡

2021-01-12 渝夫文苑

撰文/江潯·陝西西安

編輯/渝夫·河北石家莊

【渝言不止】

始於1958年夏天的大食堂(也叫公共食堂),號稱「吃飯不要錢,老少盡開顏;勞動更積極,幸福萬萬年」,當時的媒體亦把大辦公共食堂上升為進一步解放勞動力、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有效措施。顯然,這與「大躍進」一樣,根本不符合國情,是典型的寅吃卯糧,其結局只能是難以為繼、不了了之。

作為紀實類小說,這一節,江潯以《在飢餓中觸摸生死亡》為題,描述了那段與大食堂、與三年自然災害有關的歷史。小切口、大視角,小人物、大事件,這樣的筆觸,自然別有韻味。

第一章山雨欲來

(三)在飢餓中觸摸生死亡

對於一個十五歲的人來說,死這個字也許很遠很遠。但對於仲浩民來說,他卻感覺離他很近很近,近得使他幾乎每天都能感覺到就在他身邊。

仲浩民第一次在腦裡子出現死這個概念是在他五歲那年。那是大年三十的傍晚,仲浩民正鬧著要吃餃子,突然屋子裡闖進了一幫人。走在最前面的仍然是一臉橫肉、同住在一個院子裡的張叔叔。他們徑直走到爺爺跟前,說爺爺欠他們錢,要年前就還。爺爺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說了句「不記得什麼時候借過錢」,就遭到了他們一頓毒打。最後還是奶奶拿出來家裡偷偷埋在地下的錢給他們,然後他們又拿走了家裡所剩無幾的東西,才意猶未盡地走了。

他們走後,爺爺洗了洗花白的頭髮,換了身剛剛洗晾乾的衣服。因為是過年,全家人也有在意。就在那天晚上,爺爺吊死在家裡院子裡那棵最粗大的槐樹下。

父親死時,仲浩民沒有任何記憶。而爺爺的突然暴死,在仲浩民小小的心靈上卻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在仲浩民的印象中,爺爺很少說話。朦朦朧朧的記憶中,爺爺曾經打過奶奶,罵過張叔叔、阮叔叔,脾氣十分暴躁。但自從那天晚上張叔叔帶著一幫人拿著火把來過之後,自從全家搬到西廂房來住之後,爺爺就變得沉默寡言。從那天起,仲浩民很少再看到爺爺出門,總是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唉聲嘆氣!

五歲的仲浩民無法明白爺爺的吊死自盡,就如同現在,十五歲的他也無法明白為什麼飢餓忽然就成了所有人的最大困擾。

去年,剛剛合夥吃大鍋飯時,雖然因為天旱糧食減產,但白面饅頭放開吃,幾乎每天都能吃到肉。集體食堂旁、每家院門口,倒的都是剩飯剩菜。隊長整天講毛主席號召要艱苦奮鬥、勤儉節約,還把毛主席語錄貼在食堂牆上。但無論他怎麼講,大肆浪費的現象仍然沒有任何改變。大家的心理不言自明:反正食堂是大家的,浪費了也不心疼,節約了也不歸自己。

大家都由衷感慨,還是吃大鍋飯好,不僅不用操心,而且管飽管夠。沒有人關心糧食還有多少,沒有人去想豐年還不夠的吃的糧食,為什麼合夥後就可以放開吃喝。

剛過了春節,生產隊的糧食就見了底,合夥時集中起來的養豬、羊、雞也已經全部吃完,到後來甚至耕地拉車用的牛也被殺了吃了。

飢餓瞬間襲來,恰在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饅頭越蒸越小,白面裡摻了玉米、高梁、紅薯葉,再後來就吃純玉米面、高梁面饅頭,再後來就開始連玉米高梁饅頭都要定量、限量。從八成飽到半飽,從半飽到飢餓;從隨處倒剩飯剩菜,到風捲殘雲般吃得一乾二淨,再到打飯時的互相爭搶。溫水煮青蛙式的變化似乎很自然,自然地令人毫無思想準備。

每天都有人到孫天淇家門口去喊去鬧,每天都有人到食堂偷東西吃,每天都能看到餓得面黃肌瘦、甚至皮包骨頭的人。

但無論肚子有多餓,隊裡的安排的活該幹還必須得幹。用孫天淇的話說就是「飯要一起吃,活要一起幹」。

離天亮還有好長時間,浩梅、浩婷就早早起床了。她們今天要到距此近三十裡路的芒山用馬車拉石子修路,這是隊長親自交給的任務。按照規定,她們姐妹倆是不應去的,前幾天都是浩民去拉車。可這幾天,仲浩民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別說讓他拉車了,就算走幾步都可能會暈倒。在仲王氏的再三請求下,孫天淇才同意她姐妹倆代替浩民出工。

開始和隊長商量時,孫天淇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浩民不去拉馬車。「餓?隊裡就浩民一個人餓?為什麼別人能去,就他不能去?如果全隊人都像你這樣,都來找我,那我這個隊還有法當嗎?」孫天淇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孩子這兩天身體實在太虛了,走幾步就出冷汗。天又這麼熱,我怕孩子吃不消。他大叔,要不,我去拉也可以,孩子走不到地方就會暈倒。」

「你去拉?你能拉得動嗎?你看你瘦的,一陣風都颳得倒,還是小腳,還要去拉車?」

「他大叔,浩民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知道這孩子的脾氣,他如果不是真的走不動,你讓他在家裡待著他也不願意。「

「算了,算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就讓梅子、婷子先替他去吧,浩民過兩天好了就趕緊去。」說完後,孫天淇不厭其煩地轉身走了,沒走幾步,他又回過身來:「先說好了,梅子、婷子只能算一個勞力,每天只能領一個人的勞力口糧,你們還都要在隊裡夥房裡領飯。」

孫天淇所說的勞力口糧,是隊裡每天早上為去芒山拉馬車的人特意準備的。在隊裡領飯吃的人,每頓飯現在僅有一個很小的用紅薯葉摻玉米面做的饅頭,再加上一碗「四眼湯」。所謂「四眼湯」,就是在水裡稍加一點點麵粉,人在喝湯時,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睛。而去是芒山拉馬車的人口糧就要稍多一點,他們來不及喝湯,每天早上走時,全天口糧可以帶五個饅頭。孫天淇為了不讓仲浩民不幹活還按出工勞力領飯,所以特意強調了一下。

浩梅浩婷到夥房裡領了五個棕紅色饅頭,又趕回家,趁母親和弟弟還沒有起床,偷偷放家裡兩個。

芒山位於河南省最東部,隸屬於商丘地區永城縣。永城縣是是河南省最東的一個縣,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全縣幾乎都是平原,芒山是永城縣內唯一的一座山。

關於芒山這個名字的由來,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秦朝末年時,現在的芒山所處位置也是平原。當時,經常有一條白色巨蟒出沒附近。巨蟒有六丈多長,以吃人為生,附近百姓深受其害,方圓幾裡路都無人居住。

漢高祖劉邦當時為泗上亭長,當他聽到這個消息後,提三尺劍,一個人來到山腳下。他早早趕到山下巨蟒出沒之處蹲守,等了一天也沒有見巨蟒的影子。天黑了,他剛想走,巨蟒終於出現了,沒想到巨蟒看到劉邦後,居然沒再耀武揚威,而轉身就跑,劉邦立即趕上,一劍砍斷巨蟒。劉邦沒走多遠,就遇見了一位白髮老嫗,對他說:「你是青帝之子,為什麼卻殺了白帝之子?」說完,就轉眼不見了。被斬斷的巨蟒後來就化作一座大山,而劉邦從此便招兵買馬,開始起義,最終奪得天下,建立了大漢王朝。這座山因此也被稱為蟒山,後來又被改稱芒山。至今,劉邦斬蛇處仍為芒山標誌景點。

當地居民繪聲繪色地講述,給這座既不高又不險的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當浩梅、浩婷拉著馬車趕到芒山山腳下時,天剛蒙蒙亮,上工的人還都沒有到。姐妹倆取出一個饅頭,一個一半分著吃了。

按照規定,一個勞力一天至少要拉兩趟,完不成任務無論多晚都不許回家。就在前幾天,張鐵柱的堂弟張鐵棟因為拉了幾天肚子,導致身體太虛,拉了一趟就到半下午了,他便回了家。孫天淇知道後,愣是不顧張鐵柱的情面,非得讓他再去。張鐵棟沒辦法,只好拉上他只有十二歲的兒子和他一起去,直到半夜才回來。

所謂馬車,就是二三十年代在中國農村尤其是陝西河南常見的那種平板車,車身有四米多長,在平板兩側有兩個側框,下面兩個輪胎也特別大,拉起來十分笨重,以前要用馬來拉,故稱馬車。

隊裡本來就沒人養馬,以前拉車有條件的還可以用牛,雖然慢是慢了些,但可以省點力。但現在連牛也沒有了,公社裡又要修路。公社書記一聲令下: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沒有牛拉車,難道我們就不修路了?沒有牛,我們還有人,有人就不怕任務大,不怕困難多。書記還說,早幾天看報,還看到珠江一個村子每人每天能煉十幾斤鋼鐵,和人家比起來,拉這石子算什麼?

兩天後,大隊書記程為民去公社開會,公社書記點名表揚了黃樓大隊,說他們連續兩天完成任務都是公社第一。程書記派人去黃樓大隊打聽情況,派的人回來後說,黃樓大隊從第一天開始就是兩個人一輛車,一天拉兩趟。程書記一聽報告,立即恍然大悟,他當時就把各個生產隊的隊長集合在大隊裡開會,立即宣布從第二天開始,全大隊實行每個勞力一輛車,每天拉兩趟,一定要趕上超過黃樓。

大家一聽,當時就傻眼了。別說現在吃都吃不飽,就算每天大魚大肉地養著,一個人拉一馬車石子也拉不動。

有膽子大的就把些反映給程書記。但程書記一句話就給打發了:「毛主席都說了『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拉都沒拉,怎麼知道拉不動?」

在大隊裡,程為民的話就是聖旨,沒有人有「抗旨」的膽量。

浩梅、浩婷將石子裝好後,許多人才陸陸續續地趕到。姐妹倆知道,他們倆加在一起也頂不了半個男勞力。因此,為了完成任務,她們只好早早地起床。

不到中午,姐妹倆就把第一車石子拉回了。離卸石子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她們就望見孫天淇站在石子堆上,一隻手裡提著菸袋,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小本子,一臉地嚴肅。

浩梅、浩婷正準備卸石子。忽然,她們看到,從莊上來的路上跑過來一個婦女,只見她頭髮十分凌亂,滿臉大汗淋漓。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隊長,救命啊!救命啊,隊長!」

姐妹倆抬頭一看,這是五保護劉蒼臣的弟媳「瘋婆子」耿桂蘭。劉蒼臣的弟弟劉蒼厚是個木匠,耿桂蘭做衣服是個好手。兩口子待人都十分熱情,平時,誰家有個活有個事,她們總是隨喊隨到。耿桂蘭脾氣比較直,性子開朗隨和,喜歡跟人開玩笑,說話嗓門特別大,大家都稱她為「瘋婆子」。她也不太在意,時間長了,她的名字倒被很多人慢慢給忘了。

「瘋婆子」跑得特別快,可能是身體虛弱的緣故,她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路上,她沒有在意,便爬起來繼續跑。離隊長越來越近了,她喊的聲音反而越來大了。「救命啊,隊長!隊長,救命啊!」她的聲音已變得沙啞,而且帶著明顯的哭腔。

終於跑到了孫天淇站的那個石子堆旁,「瘋婆子」一下倒在那裡,伏在石子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孫天淇滿臉的驚疑,快步從石子堆上走了下來。

「瘋婆子」看孫天淇走了下來,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又忽地跪了下去。一站一跪,仿佛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孫隊長,求……求您了,孫隊長,救救我們家銀娃,他已經餓得不會說話了。隊長,我給您磕頭了,您就讓夥房給銀娃點吃的吧。」「瘋婆子」一邊抹淚一邊哀求,「我們家孩子多,我和蒼厚每天只吃一個小饅頭,能省的口糧都省給孩子了,可銀娃這孩子不捨得吃,領的飯都讓著銅娃鐵娃吃。」

「早上他只吃了半塊饅頭,喝了碗湯。怕消化,一上午他都沒敢動,一直坐在院子裡。可剛才,他突然暈倒了,我喊了他幾聲,他連答應的力氣都沒有了。蒼厚和金娃都去拉車了,我讓銅娃鐵娃在家看著,就趕快跑過來找您。」

「瘋婆子」好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孫隊長,您就看在我們蒼厚的份上,救救孩子吧!」

銀娃是劉蒼厚的二兒子。銀娃的哥哥金娃出生時,仲浩民的爺爺仲思啟還是地主,劉蒼厚當時正在仲家做活。於是,他就讓仲思啟幫孩子起名字,仲思啟想了想,就說:「這是個長子,我看就叫金娃吧,以後再有弟弟可以叫銀娃,銅娃,鐵娃,這樣起名省事,喊著也方便。」

仲思啟的話還真靈驗了,耿桂蘭果真又生了三個兒子,現在最小的鐵娃才剛滿三歲。

銀娃長得很魁梧,今年十四歲,就已經比他哥高出了一頭。

「我還以為天塌了呢,原來是這麼點事。不就是餓嗎?收成不好,誰不挨餓?你問我要吃的,我問誰去要?」孫天淇似乎不勝其煩,低頭看了看跪在石子上的「瘋婆子」,小聲說道:「再有一會就可以領中飯了,到時領了飯吃了就好了。你快點起來回家吧,別跪在這兒,讓別人看著多不好?」

「孫隊長,銀娃真的不會說話了,隊長,您救救他吧!隊長,我給您磕頭了。」「瘋婆子」把隊長當成她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棵救命稻草,她一邊說一邊真的磕下頭去,額頭重重地觸在石子上。「瘋婆子」抬起頭,滿臉是血:「我們全家人都不會忘了您的,隊長,銀娃再不吃東西可能就不行了。」

「你沒看到我現在正忙著嗎?」他轉過身來喊了聲「紅兵」,叫他和『瘋婆子』一起先回去看看。

紅兵是孫天淇的小兒子,今年剛滿十八歲。

紅兵放下正在卸石子的鐵鍬,和「瘋婆子」向回家的路上跑去。

過了埋頭集,紅兵和「瘋婆子」抄那條很少有人走的小道。又跑了一段路,「瘋婆子」實在跑不動了,別說跑,她簡直寸步難行了。她早上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剛才又一口氣跑了六七裡路,又加上額頭上剛剛流了不少血,她一下坐在路旁,大口喘著氣。

「紅兵,你先回去看看銀娃好嗎?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嬸子,要不我攙著你走,要快啊,銀娃別真出什麼事了。」

「你快先回去吧,紅兵,等你攙著我到家可能就來不及了。」

「那好,嬸子,你先在這兒歇一會,我跑著回去。你放心,只要我回到家,銀娃就一定不會有事。」

孫紅兵扶著「瘋婆子」在路旁坐好,飛一般地往回跑去。

【作者簡介】江潯,「80後」,豫東人,大學畢業後攜筆從戎,一直在基層一線從事政治工作。愛讀書,喜碼字,觸摸文字的溫度,感受文學的力量,先後在《解放軍報》、《解放軍生活》等媒體發表文章若干篇,曾擔任全軍政工網建言獻策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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