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心痕02:「神醫」治死了仲世魁

2021-01-11 渝夫文苑

撰文/江潯·陝西西安

編輯/渝夫·河北石家莊

【渝言不止】

有人說,小說是俗世生活的再現與升華。要我說,小說不過是再現自己熟悉的生活。尤其是跟家族、家庭有關的小說,無論長短,多半是作者先人們生活的再現或提煉,包括影響極大的《紅樓夢》,不過是曹雪芹對其家史的無比懷念,順帶鞭撻了一下封建禮教和統治階層。

從這個角度審視那些現實主義文學名著,大多有生活經驗或切身感受,或者者身處並深刻感受了那個時代,至少有祖輩或父輩的口口相傳。

正如江潯這個以自個家史為內核的長篇,無論架構還是故事,都有著鮮明的家族印記和年代特質。

第一章 山雨欲來

(二)「神醫」治死了仲世魁

關於仲浩民父親的死,流傳著許多截然不同的說法。但仲浩民只相信母親和大姐說的。雖然聽上去荒誕不經,但仲浩民卻深信不疑。

其實,仲浩民壓根就沒有父親這個概念。在他印象裡,父親是個無比陌生、遙不可及可又十分抽象的符號。關於父親的一切,都僅僅來源於母親的講述。據母親講,他父親名叫仲世魁,小時讀過私塾,還進過新學堂,大字小字都寫的很好,個子高高的,性格很豪爽。有時,母親還會神秘地小聲說:「你爹他還是個地下黨員呢。」浩民雖然不大懂什麼是地下黨員,但他每每都可以感受到,提起父親時,母親那種難以掩飾的驕傲和綿綿不止的思念。

「你爹死得太可惜了!都怪那個缺德該死的郎中。誰也沒有想到,眼看著病要好的人,竟然能被他給活活治死!誰也沒想到啊……」每次說起父親的去世,母親總要把那個給父親治病的郎中先罵一頓,然後再話鋒一轉,「也怪我們太傻、太笨、太糊塗,怎麼能他說什麼就信什麼呢?怎麼能那麼沒腦子呢?」

據母親講,他剛出生沒有幾天,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一直這麼說,並且每次都要強調「你剛出生沒幾天」。剛開始,仲浩民深信不疑,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母親強調的次數多了,尤其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仲浩民心裡犯了嘀咕,直到成年後,他才清楚自己並非仲家後人,而是仲王氏撿回來的棄嬰。

據仲王氏回憶,當時正值盛暑,仲世魁突然患了病,先是拉肚子,後來又發燒,然後又嘔吐不止。家裡人開始以為就是普通的傷風,也沒有太在意,派人到附近的埋頭集買了些藥熬給他喝。可沒想到的是,沒吃藥時,他還能勉強吃點東西;吃了藥後,居然臥床不起,每頓飯都是餵下去就吐出來,有時給他餵的藥也會吐出來。

這下可急壞了全家人。仲浩民的爺爺仲思啟卻有種說清的不祥之感。仲世魁是他唯一的兒子,從小就多災多病,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有幾次得病都差點把人嚇死。為了給他「衝喜」祛災,13歲上就給他成了親。從那之後,多病的仲思魁身體真的變好了,個子一天天見長,也沒有再怎麼生過病。哪能想到,平時無病,一病居然這麼嚴重。

於是,仲思啟當即派人去請名醫,反正家裡又不缺錢,治好兒子的病比什麼都重要。他喊來當時還在他們家做活的長工阮錫明,讓他趕快出去打聽醫術高明的郎中,並強令他無論如何天黑之前一定要請回來。

天快黑了,仲世魁的病看起來卻越來越重,已經進入了一種半昏迷狀態。一家人等得干著急,別說郎中了,連請郎中的阮錫明的影子居然也不見。直到天全黑透了,阮錫明才滿臉大汗地背著個藥箱跑了回來。阮錫明跑到家,來不及喝水,就說起了這位郎中的情況。

據阮錫明說,這位郎中是他在距此三十多裡外的大杜莊請到的。鄰村的人都說他的醫術簡直是神了,有許多很難治的大病,他都能妙手回春,周圍的人都稱他為「杜神醫」。他還說,開始,杜神醫說什麼也不願走這麼遠的路,阮錫明好說歹說,就差給他跪下了,他才勉強答應。阮錫明還解釋說,他看看天已經黑了,怕家裡人擔心,就背著藥箱子往回跑。杜神醫早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跟不上,正在後面跑來,馬上就能到。

果然,阮錫明剛說完,氣喘籲籲的杜神醫就趕到了。仲王氏把事先準備好的洗臉水、毛巾端了過來,杜神醫來不及洗臉,直埋怨阮錫明騙他,說什麼十多裡路,結果走了幾個十多裡就是不到。杜神醫走到臉盆旁,一頭扎進臉盆裡,然後才拿毛巾擦了一下。

「真對不住,杜神醫,讓你跑這麼遠的路,孩子就在裡屋躺著,上午還和家人聊天呢,不知怎地,現在連話都不會說了。你看,這是怎麼了?」語無倫次的仲思啟一臉的歉意和無奈。

杜神醫點了點頭,他沒有回答仲思啟的問話,也沒有喝仲王氏遞給他的水,徑直走進裡屋。他先給仲世魁把了把脈,接著又翻了翻患者的眼皮,又問了問仲王氏他最近幾天的病情,就從藥箱中取出紙筆,開起了藥方。

杜神醫來的時候只根據阮錫明說的病情帶了些常規藥,可他一診治,發現病情遠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於是,在他開的藥方中有許多是他藥箱中沒有的,這就必須出去買藥。可距離最近的埋頭集也有四五裡路,阮錫明又剛回來,還在大口喘著粗氣。仲思啟向來待這個家裡唯一的長工如同家人,他幾乎想也沒想就說:「王氏,現在誰也走不開,錫明又累成這樣,你就去一趟吧。埋頭集也不遠,又是熟路,照方把藥快抓回來。」

仲王氏最是膽小,平時最怕走黑路。可這次沒辦法,既然公公發了話,她什麼也不敢說。去埋頭集確是熟路,但以前去的時候都是白天,唯獨這次是在晚上。天陰黑陰黑的,沒有一點光,她的「三寸」小腳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一顛一簸,幾次差點摔倒。剛剛過了劉家廟,在寂靜的夜裡,她突然聽到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嬰兒微弱的哭聲。她來不及多想,這種聲音本能地使膽小的她更加害怕,她加快了腳步,甚至跑了起來,渴望馬上就到埋頭集。

「難道會是鬼?」過去,她就曾經聽很多人講過半夜遇鬼的「親身經歷」,每次都聽得她毛骨悚然。「一定是鬼!」她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跑得越快。

哭聲終於聽不到了,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經被不知熱出來還是嚇出來的汗水給溼透了。不過,藥店總算到了。

回來的路上,她害怕再遇到「鬼」,沒有走原來的路,而是朝原來大路北五十米的小路走。她實在是跑不動了,只好一步步往前走。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蟲鳴伴著蛙唱,更顯夜的幽深靜謐,她心裡很著急,但怎麼也走不快,腳下一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一絆,她摔倒在地上。她下意識大叫一聲,渾身簌簌發抖,忍不住哭了起來。正在這時,她又真切聽到了那微弱的啼哭聲,而且離她很近很近。作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認定這不是鬼,這就是有小孩在哭。她壯著膽,一點點挪向哭聲的方向……

當家裡人看到仲王氏買藥回來懷裡居然抱著一個襁褓嬰兒時,他們驚得目瞪口呆。但都在掛念仲世魁的病,沒有人來得及問這孩子的來歷。

杜神醫還真神了,仲世魁吃了他的藥,第二天早上病情就有了明顯好轉。「娘,我餓了!」一大早,世魁居然開口喊餓,已經在床邊守了一夜的他的母親仲聶氏喜極而泣,她激動地扔下手中的東西,飛快地跑進廚房。

早上吃了點東西,中午更是明顯見好了,仲世魁的臉上又泛出了紅暈。仲聶氏淚流滿面:「世魁,可把我們嚇壞了,你要是再不醒過來,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我早就說過,我這人福大命大,一般病纏不倒我。昨天下午,我只感覺有點困,沒想到一覺睡這麼久,現在感覺精神特好。」

「剛剛好一點就耍貧嘴,要不是杜神醫,你哪能好那麼快?」仲思啟在孩子面前,從來都是一臉的嚴肅。

第二天,仲世魁已經能下床走動了,上午吃了兩個鏝頭,還喝了碗綠豆粥。眼看仲世魁的病大好,全家人自然對杜神醫千恩萬謝,把他請到家裡,每餐大魚大肉伺候著,診療費也多給了好幾倍。

這天下午,天氣更出奇地悶熱。村莊唯一一個池塘裡,擠滿了幾乎莊子裡所有的男人,水本來就不深,而且很渾濁,但他們仍然願意一直呆在那兒。天實在是太熱了,對他們來說,水是與高溫鬥爭的唯一武器。

「真是天助我也!」杜神醫顯得十分興奮:「今天,保證病能痊癒!」

仲家人現在對杜神醫簡直是崇拜到了極點。

「杜神醫,那最好,孩子的病全好在您手裡,您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們永遠忘不了您。」仲聶氏說著,差點要給杜神醫下跪。

「但你們必須要按我說的辦。」杜神醫若有所思地說道。

仲思啟趕緊表態:「一定一定,您怎麼說,我們怎麼辦。」

「好!這樣我把握就大了。他這個病主要是受寒引起的,這叫熱寒,要想徹底治癒就必須讓他多出汗,汗出的越多,就能把寒氣帶出來的越多。寒氣全出來了,病就全好了。」杜神醫搖頭晃腦,說得頭頭是道。「今天天氣很熱,這是你們全家的福氣。你們待會用繩子把他捆在床上,上面用兩床被子壓緊,床下再升上火,無論他怎麼喊熱都不能撤去,過一個多時辰,等汗出完了,病就全好了。」

「好好好,杜神醫,真是神啊,您說的就是有道理,我這就去找被子鋪床去。」沒有人懷疑神醫的話。仲聶氏一邊說,一邊急急忙忙去準備。

安排好這一切,杜神醫又叮囑了些話,就急匆匆走了。

杜神醫走了,屬於仲世魁的痛苦時刻和末日卻來了。他被捆在床上,上面蓋著兩床厚厚的棉被,本就是大熱天,被窩裡熱得要命,加之床下又有火烤著,他先是熱得大汗淋漓,繼而口乾舌燥,剛開始還能掙扎、呼叫、罵人和哀求,但漸漸就沒了力氣,嘴裡只能發出含糊不清、越來越弱的聲音。

從掙扎到哀求,仲世魁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但杜神醫有言在先,沒人敢撤去被子。

聲音越來越微弱了,隔著被子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了。仲王氏站在床頭,不停用眼睛看仲思啟。仲思啟一臉不容置疑的嚴肅,兩隻眼睛直盯著床上的被子和床下熊熊的火。

聲音一點也沒有了,原來不停攪動被子的腳也不再動了。仲思啟終於開口了:「好了,把被子打開吧!」

在阮錫明的幫助下,仲聶氏、仲王氏打開被子,她們只往仲世魁的臉上望了一眼,兩個人就一起暈倒了。

仲世魁的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眼睛下面兩道明顯的淚痕;大張的口中,舌苔已經變成了白色;再抹抹鼻孔,早已斷了氣。

白髮人送黑髮人,仲思啟不由得老淚縱橫。孩子本來已經快好了,可是因為自己的偏執愚昧,讓他白白丟了命。仲思啟越想越後悔,頹然坐在兒子棺材旁,一動不動。

整個屋子裡迴蕩著全家人的哭聲。仲浩梅剛剛四歲,小手扶著棺材,一直喊著爹;仲浩婷剛滿兩歲,還弄不明白怎麼回來,只是用眼睛瞅瞅這個,看看那個。

仲思啟越想越不對,身為一名郎中,姓杜的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明明已經快好了,他為什麼非要堅持這樣?自己向來都是比較有主見的,為什麼當時自己就沒有多想一想,為什麼就那麼盲目?想著想著,他又怨起了自己。

仲思啟越想越難過。已經兩天了,他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吃一口飯,沒睡一會覺,甚至沒流一滴淚。他一直就這樣坐在棺材旁,表情木然,雙目無神,原來還有的幾綹黑髮居然全部變白,刀刻般的皺紋,深陷的眼窩,難掩的悲痛和悽苦已經徹底擊垮了這個一向十分要強的老人。

仲世魁有四個姐姐,最大的姐姐比他大了近二十歲。仲世魁剛剛出世時,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一般的孩子在出世時就大哭不止,可仲世魁出世時,不論穩婆如何拍打,他一點哭聲也沒有。穩婆將手放在他嘴孔旁,也絲毫感覺不到呼吸。當時就嚇壞了穩婆,要知道當時仲家很有勢力,無論原因在不在穩婆,如果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仲思啟絕對不可能原諒她。

仲思啟得知情況後,沒有來得及責怪她。就親自跑到埋頭集請了個郎中,郎中抽了口煙噴進仲世魁的小嘴裡,也就是這口煙救了他的性命。

小時候,仲世魁身體就一直十分虛弱,幾乎沒有斷過病。仲思啟整天忙著打聽郎中,如果不是家裡有錢,就算有十條命也早沒了。仲思啟記不清家裡來過多少次郎中,為小世魁買過多少藥,有多少個夜晚被小世魁突如其來的病折騰地徹夜不眠。

年齡稍大一點,仲世魁又十分調皮,喜歡玩火玩水。雖然仲思啟家規很嚴,可對他仍是沒有效用。他總能想盡千方百計,把家裡搞得面目全非。仲思啟記不清世魁小的時候,家裡失了多少次火,有一次還差點把整棟房子全部燒掉。

6歲時,仲思啟為他專門請了位塾師。這位先生是從距家幾十裡路的候家塘請來的,四十來歲,無論言談舉止看起來都很儒雅,很令仲思啟感到滿意。可是,先生只待了半年,就被小世魁給氣走了,並發誓永遠再不教書。從此,再也沒有人願意到仲家來。九歲時,仲思啟又把他送到鄰村的私塾學校,總算好好上了幾年學。

12歲時,新學剛剛興起。仲思啟又託人把他送到縣裡新學堂學新學,雖然學得不錯,但仍然是多病多災。經常因各種病休學在家,一年下來在家的時間比在學堂的時間還長。

13歲那年,仲世魁又得了一種罕見的病:全身上下長滿了紅痘,白天還好,一到晚上,就奇癢難忍。有好個晚上,仲世魁都用手把整個身上抓出了血。仲思啟找了多少郎中診治,湯藥不知喝了多少,都沒有效果。

後來,仲思啟的小舅子不知從哪兒請來一個巫婆。巫婆看過之後,念念有詞,說是只要趕快成親,衝衝喜,病肯定就能好。

有道是病重亂投醫,仲思啟沒來得及多想,就趕快找媒婆,準備聘禮。只過了兩三天,新娘子就接回來了,仲思啟看女孩子長得還不錯,說話還挺得體,第二天就草草辦了婚禮。

19歲那年,仲世魁又加入了地下黨,整天東躲西藏,一年到頭也沒見他回過幾次家。

眼看著這兩年剛剛好了點,不鬧什麼事了。可沒有想到……朱思啟閉上了眼睛,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湧出眼眶。

【作者簡介】江潯,「80後」,豫東人,大學畢業後攜筆從戎,一直在基層一線從事政治工作。愛讀書,喜碼字,觸摸文字的溫度,感受文學的力量,先後在《解放軍報》、《解放軍生活》等媒體發表文章若干篇,曾擔任全軍政工網建言獻策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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