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員,被貶七品,行為怪誕,人謂「昏庸」;尋常小案,何足道哉?唯有「昏官」,火眼金睛。偏執援細絲,牽出連環局;倔強走曲線,逮住幕後人。真昏否?世人皆醉,他獨醒!
大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遷都北平,南京作為留都,保留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以及都察院、翰林院等京師機構。翰林院有位名叫卞德民的侍讀,官居正六品,因受方孝孺案文字獄的牽連,被貶為應天府江寧縣知縣。
卞德民的外貌有點兒不隨人意,高高的身軀,精瘦的臉龐上是一雙腫而泛紅的金魚眼。不知是長年伏案編纂文章養成的習慣,還是出自娘胎就這樣,他總愛微弓著背,眯著水泡眼靜思,讓人看不清他是睜著眼睛還是在打瞌睡。昏昏黑黑睡中天,無暑無寒也沒年。
卞德民身為文職官員,改任地方官,要為百姓謀福祉,實為拉馬上磨,趕驢耕田。然文官有文的辦法,來江寧之後,他就地聘請了一位師爺佐官以治。
師爺名叫裘成,與卞德民的長相恰恰相反,矮矮的個頭,碩壯的身體,黝黑的臉上還長了半圈絡腮鬍,毫無師爺之貌,看上去倒像個粗獷的屠夫。然而他輔佐辦案,送往迎來,上報擬稿,下發文告,手到擒來,對當地風土人情也是了如指掌。他天生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閒不住的嘴巴。
卞德民上任的第一天就連鬧了兩個笑話。
其一,他覺得驚堂木很有意思,小巧玲瓏,一寸餘長,半寸見方,十個面,二十條邊線,夾在三指之間,拍下去聲響清脆,於是他拍個不停,不僅將堂下跪著的人驚嚇得一身冷汗,也將持杖的差人們唬得面面相覷。
其二,立於他身後的師爺裘成總覺得老爺在打瞌睡,便不斷地提醒他:「老爺,縣衙公堂!」「老爺,審案呢!」「老爺,別昏睡!」直至卞德民忍無可忍,轉過頭大聲叫嚷:「老爺我眼睛瞪著呢,信不過?扒開眼瞼瞧瞧!」
大堂上一陣鬨笑,從此卞德民便落了個「昏官」之名。
這日剛過晌午,卞德民正在翻閱陳案卷宗,裘成在旁指點講解。這時,衙門外鼓聲大作,大堂上一陣吆喝,兩名衙役將擊鼓人帶上堂來。
「堂下跪著何人呀?」卞德民拍了一下驚堂木,看著卷宗,隨口問道。
「我叫魏寶才,有天大的冤屈,請青天大老爺作主。」擊鼓之人叩首伏地,瘦小的身軀瑟瑟縮縮。
「狀告何人?」
「狀告家父。」
「大膽刁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哪有親子告父的,實為不孝!」卞德民怒眉倒豎,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孝之子,他的母親就是被他不孝的胞兄氣得七竅噴血而亡的。
卞德民二拍驚堂木,這一下比第一下重了許多,籤筒中的令籤搖晃起來。他大聲呵斥道:「來呀,先伺候二十大板!」
裘成趕忙輕聲提示道:「老爺,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堂下跪著的是個頑童。再說您還未問個中緣由,豈有行刑之理?」
卞德民抬眼望去,堂下跪著的果真是個少年,他眉目清秀,稚氣未脫,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
「罷了,本官體諒你年幼無知,起身說話,如說得在理,可免受皮肉之苦。」卞德民自圓其說。
魏寶才聽得伺候二十大板,張口結舌,驚慌失措,小屁股扭動了幾下,向右一歪,癱坐在地。他哆哆嗦嗦,雙手支撐著地,站了幾次才勉強起身,尚未開口,淚水先流,說道:「家父丟失了一幅畫,疑我所盜,便仗棍追打,若不是我逃得快,小命怕是難保。我雖年幼,卻明事理,豈會做那偷盜苟且之事!青天大老爺,我冤啊,堪比竇娥……」
他話未說完,竟哇哇大哭不已。
細看魏寶才,嫩白的左腮上有三道長短不一、凸起的紅指痕,右腿微屈,身體傾向一側,剛才難以起身,並非全是害怕,而是有傷在腿上。當父親的將孩子打成這樣,這會是丟失了一幅何等金貴的畫呀!
卞德民想是這樣想,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問:「令尊何以視你為盜畫之人?」
「家父在我床下搜出兩錠紋銀。」
「紋銀有何出處?」
「說不得的。」
「哦———」
孩童之言,直率坦真,不像撒謊。此案直線一條,屬於家事,民不告則官不究,只要將孩童的父親傳來便知分曉。
「令尊何姓何名,家住何方?」
大堂兩側的衙役暗暗竊笑,裘成提醒道:「老爺,姓魏,姓魏。」
「老爺我姓卞。」卞德民轉過臉正色道,「魏寶才抬起頭來,回答本官。」
「家父魏玉卿,家住魏家村,出縣衙東行,不出半個時辰便到。」魏寶才答道。
「縱屈枉直之過,養不教,父之過。兩過必居其一。來人啦——」卞德民掃了一圈,看見了立於眾衙役身後的張捕頭,遂改口,「不用來啦,張捕頭,勞你辛苦,傳喚魏玉卿。」
江寧縣衙有兩個捕頭,一個姓張,一個姓陸。張捕頭四十有餘,從持杖衙役做起,升職捕房,在縣衙公差八年,江寧哪鄉哪鎮有多少條路口,哪家富得流油,哪個村窮得滴尿,他都了如指掌。陸捕頭二十剛出頭,外鄉人,論資歷他是做不得捕頭的,但前任知縣是他大舅,知縣之令無人敢違。前任知縣貪贓枉法,革職查辦以後,眾人避嫌,都對陸捕頭敬而遠之。陸捕頭獨來獨往,也落得清閒。
「使不得,使不得。」裘成連忙阻攔。
「怎的又使不得?難道魏玉卿也是頑童不成?」
「非也。」裘成附在卞德民耳邊一番輕聲訴說。
原來,魏玉卿之父乃當朝高官,居二品,告老還鄉後,在魏家村大興土木,翻造宅第,又購置良田千畝,成了應天府第一大戶。魏玉卿之父駕鶴西去後,魏玉卿繼承衣缽,不同的是,他樂善好施,深得一方愛戴。皇上朱棣滅建文帝登基,修建北平皇宮,他一下捐了黃金百兩,朱棣贈其一匾,題字為「上善若水」。如此背景,豈能憑小屁孩一兩句誑語,傳喚上堂?
「退堂。」卞德民三拍驚堂木。
這就退堂啦?眾衙役瞠目結舌。
卞德民站起身,雙手反背,優哉遊哉地向後堂走去,裘成想阻擋已經來不及了。
卞德民退堂自有退堂的道理,既然孩童的訴狀不可完全採信,被告又不可隨意傳喚,那唯一的辦法就是登門造訪。
說話之間,縣衙的大轎已經到了魏家村。
卞德民撥開轎簾,讓魏寶才先行下轎。既然是拜訪,除了轎夫,只有師爺裘成跟班。
眼前果然是一大宅,坐北朝南,在魏家村低矮的村屋之中,獨顯鶴立雞群。高聳的青磚小瓦院牆,朱漆大門,門前三層青石臺階,一道寬大厚實的青石門檻,一對雕花石鼓分立於左右兩側,門左側的青牆中鑲嵌著四隻青石拴馬栓。
大門敞開著,一道白色照壁擋住了視線。守門的家丁瞅見下轎的是知縣大老爺,飛也似的報信去了。
卞德民剛走了幾步,尚未跨上臺階,魏玉卿便搶先迎了出來。魏寶才見了父親,像是老鼠見了貓,一個勁地往卞德民身後躲。
「縣太爺大駕光臨,未曾遠迎,失禮失禮。」魏玉卿拱手作揖道。
「哪裡哪裡,魏員外乃陪都名士,早該上門討教。遲也遲也。」卞德民作揖回敬。
「縣太爺請。」
「魏員外請。」
主客穿過天井,來到二進客廳。客廳正中果然懸掛著金字大匾「上善若水」,四個大字筆鋒蒼勁有力,如行雲流水,卞德民一眼認出,四字確實出自當今皇上朱棣的親筆。
再細看魏玉卿,六旬有餘,手持檀木拐杖,身穿繡金長褂,頭戴黑色絲帽,體態臃腫,尤其隆起的肚皮將長褂頂成半圓。其臉龐倒是黑裡透紅,慈眉善目,春色滿園。
賓主重新敘禮,入座上茶。
魏玉卿看見兒子,早已明白了三分,卻故意裝聾作啞地問道:「縣太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不知有何指教?」
卞德民似乎沒有聽清魏玉卿說什麼,反問道:「敢問魏員外膝下有几子?」
「承蒙大人關愛,老朽有四女一子。」魏玉卿作答後,不緊不慢地又問了一遍,「不知何事驚動了知縣老爺的大駕?」
「四個母鶴抬一個把子,魏員外老來得子,好福氣,好福氣。」卞德民搖頭擺腦地笑著,豎起拇指,一個勁地稱好。
「老爺,魏員外問話呢。」裘成提示。
「不急不急,魏員外乃應天府名紳,首登府上,先拉家常,再論公事不遲,此乃人之常情。說到哪裡了?看,斷了線不是?不敘也罷。」
卞德民拉過身後的魏寶才,推至客廳中央,一抹笑臉,一板一眼地說道:「說公事,確有公事一樁。頑童之語,不可作真,也不可作假,特來貴府求實。貴公子擊鼓……」
「老爺的意思是,貴公子受了點兒冤屈,負氣來到縣衙,現已思想明白,回來給員外賠個不是,又擔心員外責難,這不是那不是,老爺就陪著來了。」裘成搶過話解釋道。
「誰說這是我的意思?貴公子擊鼓鳴冤,叫屈大堂之上,本官不得不依案查辦,還得請魏員外說個子醜寅卯,本官有個交代。」
裘成暗嘆一氣,真箇不知人情世故的昏官,給個臺階不下,非鬧得人家父子為仇,雞犬不寧。
果然,魏玉卿大怒,一邊罵著「這個畜生,我讓你擊鼓,我讓你申冤」,一邊舉起拐杖,劈頭蓋臉打了過去。魏寶才拖著受傷的右腿,一瘸一拐,沒命地逃避。
卞德民也不阻攔,眼睜睜地看著一老一少在客廳裡追逐,倒是裘成呼前喚後,分隔在倆人中間。
魏玉卿跑累了,喘著粗氣,一屁股坐下,嘴中不住地叨念:「教子無方,見笑了,見笑了。」
隨後,魏玉卿靜下心來,說出一段緣由:
魏玉卿除了放田收租之外,還兼做字畫買賣。家中藏有諸多名人雅士的字畫,從六朝三傑,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到明代「吳門四家」的書畫之作,均有收藏。書畫買賣不像放田收租賺的是蠅頭小利,有時一筆買賣,動輒入囊成百上千,這便漸漸成了他的主業。
前日,有一東瀛客商點名要看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
吳道子生於唐代,號稱書畫界的開山祖師,一桿畫筆甚是了得,所畫之物,栩栩如生,被後人尊稱為畫聖。相傳,吳道子畫驢於僧房,人若黃昏之時經過,常聞驢踏藉破迸之聲。吳道子畫龍,每逢落雨,畫面鱗甲飛動,雲霧升騰,煞有仙境之感。
然而,吳道子喜愛在牆壁上作畫,宣紙之作少而又少,彌足珍貴。其中《送子天王圖》(又名《釋迦降生圖》)最為著名。此圖分為三段,第一段描繪王者天神及圍繞左右的文臣、武將、仙女;第二段一個踞坐石上的四臂披髮尊神居中,兩側是手捧瓶爐法器的天女;第三段為印度淨飯王的兒子釋迦牟尼降生。此圖意象繁富,想像奇特,令人神馳目眩。
這神作流落民間,東瀛商人不知用何種方法,竟追根溯源,查找到魏玉卿的藏屋。
「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送子天王圖》確實花落老朽藏屋。」魏玉卿露出得意之色,「那東瀛商人不知是何方神聖,如何打聽得到,且扔下一大包定銀給我。」
「一大包定銀?東瀛商人孤身而來,如何帶得?」卞德民眯起眼,頗為好奇地問。
「裝入藍色食袋,系上袋口,路人以為裝著食物乾糧。防賊之心不可無,小心為好。」
「說得極是。《送子天王圖》乃天價之寶,據我所知,宮中曾多次尋訪,均不得其蹤。」卞德民不由得跟著喜形於色。
「那是那是。」
「可願讓本官一睹為快?」
魏玉卿沉下臉來,接著說下去:
那日,東瀛商人打開《送子天王圖》長卷,握著一枚放大鏡,仔仔細細地看了兩個時辰,抬起頭來,說:「贗品,宋人摹本而已。」
魏玉卿淡然一笑,心想,此圖我已收藏多年,何嘗不知是宋人摹本?《送子天王圖》的真跡從未有人見過,早就煙消雲散,眼前之物雖是摹本,世上也僅此一幅,極為珍貴。
「就物而沽,價適而成。」魏玉卿對東瀛商人說。
東瀛商人伸出了五個指頭。
魏玉卿搖了搖頭。
東瀛商人展開另一隻手。
魏玉卿還是搖頭。
東瀛商人沉思了片刻,將兩隻手同時翻轉了一百八十度。魏玉卿想了想,伸出了五隻手指,見東瀛商人不應,遂扳彎了大拇指。東瀛商人聳了聳肩,攤開雙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意思是多一文也不會給了。
這一陣啞語,只有他倆知道數字後面的位數。
「老實說,東瀛商人所出之價是我所見的最高報價。不怕諸位見笑,生意場就是這樣,你爭我奪,誰沉穩到終,誰就多一分收穫。當時,我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盅,撥去浮葉,象徵性地嘬了一口,然後放下茶盅,合上蓋,示意送客。」魏玉卿繼續對卞德民等人說道。
「後來又如何?」
「東瀛商人走了幾步,依依不捨地返回身來,說:『憑心而論,奇貨難求,價碼過高。我擅自作主,依了你那個數,少不得挨主家責罵,待我回去問過主家,再定奪不遲。』原來,這人並不是真正的買主,而是一個中國通的行家買辦。真正的買主來頭大著呢!」
「接下來呢?」卞德民迷惘地望著魏玉卿,似乎被這個生意場上的故事打動,便打破砂鍋問到底。
「誰知我送客回來,《送子天王圖》竟不翼而飛。」魏玉卿痛心疾首道。
「可惜可嘆,本官真的無福目睹真容了!」卞德民長嘆短哀了一陣,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送子天王圖》的構想之中,不再言語。
哪有如此查案,猶如走親訪友,閒聊家常!裘成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話道:「老爺所言,其意指沒能目睹當日之狀況,不知魏員外將畫放在何處?」
「就放在畫室的畫案上。」
「有何人去過?」
「畫室也是藏寶之室,只有家眷進出自由,家丁家傭不得許可,斷然不敢擅自入內。」
「那日,家眷何人去過?」
「只有這不肖之子和他三姐在畫室內嬉戲打鬧過。」
「為何單單懷疑小兒魏寶才?」
「老朽家教甚嚴,平日裡極少給孩子們碎銀零花,我從小兒床下搜出大銀兩錠,每錠三兩,問其來路,他卻閉口不言。以前家裡也曾有畫遺失,不過不是名畫佳作,作罷未究,現在看來,必是小兒何月何日盜畫賤賣所得。有其一便有其二,你說說看,不是他又會是誰?」
裘成還想問什麼,卞德民一擺官袖,轉過臉來斥責道:「自古道,民不報,官不究。皇上不急公公急,你鹹吃蘿蔔淡操心,實為哪般?」
魏玉卿怔了一下,聽出弦外之音,忙不迭地說:「原本因家賊所為,張揚出去,會令家譽掃地。」
「魏員外不必認真,本官嘴不上鎖,隨意說說而已。」
「報!老朽報官,價值連城理所當然報官!還懇請縣太爺明察秋毫,查個水落石出。若不是小兒所為,也好還他個清白。」
「承蒙信賴,本官這就問了。」
卞德民說罷,真的問詢起來,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盡問些柴米油鹽、看家護院的家庭瑣事,幾乎沒有一件與盜案相關。
魏玉卿原本對縣太爺突然造訪心有芥蒂,謹慎以答,再則縣太爺慢言慢語,似笑非笑,亦真亦假,不覺被問得心裡發毛。他打斷話頭,說道:「天色已晚,老朽備薄酒一杯,不如邊飲邊談。」
裘成明白,這是下逐客令呢!他怕老爺隨口應諾,搶先答道:「多謝魏員外,老爺公務纏身,今日多有不便。」
卞德民這次沒有懟他,起身告辭,一隻腳邁出魏府時,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回身說道:「貴公子右腿傷勢不輕,一拐一瘸甚是可憐,要不跟我回衙,讓醫官醫治醫治?」
魏玉卿一時語塞,同意吧,擔心小兒幼嫩,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不同意吧,又怕縣太爺起疑。
魏寶才倒是乖巧,大約是被那一頓打嚇破了膽,不等父親點頭,就連滾帶爬地顧自鑽進了轎裡。
裘成噘起嘴,不再言語,暗下罵道:昏官,昏官,昏到了極致,縣衙哪有什麼醫官?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閻羅吃小鬼,靠著茅廁,蛆蟲嗑嘴。看來跟著這昏官,只能蛆蟲嗑嘴了!
天漸漸黑了,道路兩側的莊稼變得模糊,一陣晚風吹來,沙沙作響,腳下黃土路的坑凹也難以看清,轎夫們的腳步慢了下來。
裘成跟在轎後,遠遠地,漫不經心地走著。他算得上是師爺裡的老字輩了,老爺為主,師爺為輔,時不時地提個醒,策劃個謀略,這是他的本職。前面轎子裡的這位老爺可好,別說不諳官場事理,對於自己的圓場之說也視如放屁。放屁還能燻個頭腦清醒呢,他卻權當不存在!
裘成越想越不是滋味,轎落在縣衙門口的時候,他趁著夜色,繞過轎頭,逕自回家了。
裘成家住平江裡,距縣衙不遠,往西拐兩個彎,再走不到四十步就到了。裘成應下了卞德民這樁差事,在平江裡租住了這套民宅。
拐過第二道彎就遠遠看見家門敞開著,有個女子不時地探頭張望。他知曉,那是他的娘子。
娘子裘湯氏,雖說是二婚,與裘成感情甚篤,每當裘成歸家略遲,她總是燒好飯菜,斟一杯小酒,開門相迎。
裘湯氏巧嘴薄唇,聰慧過人,遇事不驚不急,大凡裘成遭遇難解之事,她總能想出個貼切的解決辦法。她前夫劉國棟的名字取得好聽,實指望為國家棟梁之材,院試取得秀才功名之後,便不思進取。他也曾謀得師爺之職,孰料好高騖遠,清高自傲,常常分不清主僕,與知府、知縣老爺們搞得不歡而散。他在師爺界混跡數年,打開窗戶叫罵——臭名在外。窮困潦倒之時,以酒當歌,經常醉酣如泥,全不顧及娘子及襁褓中嬰兒的衣食。酒醉之後,對妻張口辱罵,其言不堪入耳,舉手便打,出手不知輕重,鬧騰之後倒頭便睡,電閃雷轟不醒,終於前年年頭酒醉而亡。
裘成是劉國棟的師弟,二人素有交往。劉國棟去世後,其妻一人帶著嬰兒小寶食不果腹,有上頓沒下頓的,裘成便經常送些稻米、菜蔬上門。這一送就送出情感來了,二人如乾柴烈火,一拍即合。裘湯氏攜小寶改嫁裘成,一家三口倒也過得其樂融融。
「小寶呢?」裘成進門便問。
「瘋累了,睡得正香。」
裘成進裡屋看了看,回到飯桌前,端起酒杯,一口飲了個底朝天。
「夫君不悅?」裘湯氏體貼地問。
「何悅之有?本師爺在衙門混差十多年,閱官無數,沒見過如此聽不懂人語、聽不進諫言之人!」
「夫君差矣。卞德民在朝廷為官多年,以文字為伴,豈有不明人情世故之理?只怕是故意為之,讓人誤認昏庸,對他放鬆警惕罷了。」
「何以見得?」
「你問我,不如去問他。」
裘成想想也是,胡亂地扒了幾口飯,丟下碗筷,便直奔縣衙而去。
知縣大人與縣衙一幹公差大都居住在縣衙後堂,只有腰纏萬貫的父母官才會在縣衙外置地購宅。卞德民兩袖清風,走馬上任只帶了夫人和一貼身丫環,所以所居之屋極為冷清。
裘成想,這個時辰老爺也不會就寢,他本來就是急性之人,嘴裡喊了聲「老爺」,腳也跟著邁進去了。
卞德民坐在床沿洗腳。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夫人坐在小凳上,拎著洗腳布的一角,沾著熱水,正掰開卞德民的腳丫,輪番搓擦著。卞德民雙目微閉,搖頭晃腦,正在享受燙腳之樂,聽見有人闖進門來,著實嚇了一跳。
夫人面帶羞色,丟下洗腳布,逕自往內屋去了。
裘成跟了幾步,伸長脖子往內屋張望。
「大膽,窺視婦道人家?」
「看老爺說的,借一百個膽給小人,小人也不敢!」
「那就是找魏家孩兒了。我讓陸捕頭帶走了,那孩子也乖巧,左一聲陸哥,右一聲陸哥的叫得親熱。」
又一昏招!陸捕頭尚未婚娶,又無家人在江寧,一人飽食,全家無憂,如何照顧得好傷病的小兒?
「老爺,小人有一事不明,恕我直言。」裘成挪開小凳逕自坐下。
「不嫌腳臭,但說無妨。」
「魏員外失畫,價值連城,老爺為何撿芝麻丟西瓜,不去偵緝那畫之下落?」
卞德民低頭不語。
「畫失竊之時,只有魏寶才姐弟二人到過現場,請出二姐,當面詢問,豈不省去升堂傳喚之日後繁瑣?再說,老爺將魏家小兒接回府,魏寶才乃魏府獨苗一根,怕被殺了不成?這可倒好,捧回了只燙手山芋……」
「好了。」卞德民拍了下床沿,抬起眼皮,盯著裘成看了一會兒,說,「一事不明,一股腦兒說了三事,三三歸一,不信本官?」
「豈敢。」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本老爺在禮部數年,誰個剛正不阿,誰個逢迎拍馬,一眼看得透徹。魏玉卿的眼神中非慈父之憐,且有一股仇恨的兇光。」
「老爺遠看似半睜半閉的水泡眼,誰料高深難測。老爺不妨掃小人一眼,看小人是何性格。」這一句說不準是褒還是譏的話,裘成說完,自己也忍不住暗自得意地笑了。
「懼內。」
「準!實是火眼金睛,小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娘子一聲罵。」裘成嘴上這麼說,心裡嘀咕:懼內,這也叫懼內?小人娘子聰明絕頂,見識在我之上,這叫家有賢妻指點,夫君言聽計從。
「逢迎拍馬。」
裘成想爭辯什麼,卞德民對著裡屋喊:「水涼了。」
裘成知趣地退了出去。
裘湯氏收拾好鍋碗瓢盆,洗漱乾淨,早早地坐上了床,還特地換了一件粉紅肚兜,故意透出潔白的玉體。難得今日小寶早早入睡,沒有吵著鬧著要睡在兩人之間,她可與夫君行天作雲水之合。
裘湯氏原名湯圓圓,嫁給裘成後,從糠籮掉到米籮,從黃連碗落進了蜜罐,再也不用食不果腹,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她主動改名,主要是為了表示自己忠心不二的感激之情。
一陣門響,裘成回來了。
裘成扔下外套,抱起茶壺,「咕咕咚咚」喝了一通,然後坐在客廳裡生悶氣。
「夫君,進來呀。」裘湯氏嬌滴呻吟,故意伸出一雙藕嫩手臂。
「木魚疙瘩,只敲不出聲,三句話沒兌出個悶屁,就這樣將我打發了!」裘成坐著未動。
「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氣得鼻孔不來風?」裘湯氏掀開被褥,趿上木屐,步態輕盈地走出來。
裘成看見娘子穿成這樣,明白其意,不覺心旌搖曳,忘乎所以,嘴上說著「別著了涼」,上前摟著細腰。裘湯氏就勢吊著他的脖子,緊接著胸脯也貼了上去。二人遊魚般上了床,極盡顛鸞倒鳳之歡。
事畢,裘成心情好了許多,遂將今日之事,前前後後,一句不漏地傾訴出來。
裘湯氏思量片刻,用尖尖的食指戳著裘成的前額,笑著說:「我看你才是木魚腦袋。十二三歲的頑童,細皮嫩肉的,家法打得,公堂卻杖不得,如何撬開他的嘴?」
「娘子之意,老爺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他是想從魏寶才床下那兩錠大銀入手?」
「郎君只看山前一片葉,老爺卻遠見山外一片林。」
如此說來,老爺在魏府東扯西拉,皆是為出其不意地帶走魏寶才打下伏筆?將魏寶才交給陸捕頭打理,是因為他們年齡較相近,可誘出床下銀元的真相?
裘成將信將疑,昏昏糊糊的老爺會想得如此深徹?
第二日,卞德民當值大堂,剛剛坐定,陸捕頭便喜笑顏開地闖了進來。
「恭喜大老爺,魏寶才招了,銀元是他三姐魏茹琳所為,他姐弟二人最為要好,魏寶才害怕三姐受父親責罵,才閉口不說的。」
「好,好。」卞德民一連說了兩個「好」字,就沒了下文。他歪著腦袋,瞅著大堂上的房梁,房梁正中頂角有一個八卦形的蜘蛛網,他似乎在尋找蜘蛛的出處。
「老爺,是不是讓張捕頭辛苦一趟?」裘成提示。
「不,不,都去都去。」卞德民搖了搖頭,伸出食指往門外使勁指去。他說罷起身,往門外走去。
師爺、捕頭、捕快,一干人馬跟在他身後,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這一次鳴鑼開道,自然又到了魏府。公差送進官帖,魏玉卿忙不迭地迎了出來。
主客坐定,卞德民也不說話,抖開魏寶才籤字畫押的供詞,展現在魏玉卿眼前。
魏玉卿細看了兩遍,頓時沉下臉來,呼喚家丁尋找小女魏茹琳,打算「三堂會審」。
不多會兒,魏茹琳被隨身丫環連推帶拉地弄進了客廳。
魏玉卿膝下雖說有四個子女,但大女兒、二女兒皆為前妻所生,魏茹琳長魏寶才兩歲,與弟弟年齡相仿,又是一母所生,所以平日裡相處甚篤。
魏茹琳自幼嬌生慣養,很少出家門,如何見過這個架勢,父親臉色鐵青,他身後的家丁、婢女一個個也神情嚴峻。再看父親正對面坐著一位似睡非睡、似笑非笑、頭戴烏紗的官人,官人身後站立著幾名腰間掛著佩刀的公差,人人橫眉豎眼,虎視眈眈地對著自己,她未曾聽得質詢,早已嚇得神色張皇,梨花帶雨。
魏玉卿拍了拍茶几上的供詞,魏茹琳沒敢看上一眼,嚇得「撲通」一跪,聲淚俱下,竹筒倒豆般招供了。
去年中秋節,正逢南鄉中秋大集,姐弟倆得到父親的允許,來到南鄉趕集。大約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出府,姐弟倆對府外的世界十分新鮮好奇,人多的地方都想擠進去湊個熱鬧。
他們邊逛邊看,從集市的南端「一路杏花村」逛到集市的北端。那兒擺攤設點的少了,人流也跟著稀疏,但不遠處一塊空地圍著一圈看客,不時發出喝彩。他倆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一銀匠在現場製作銀器,一隻焰壺,一隻打錘,一張長形四腿桌。匠人邊舞邊錘,動作甚是誇張,的確技藝超人。桌上擺放著剛剛錘打而成的十二生肖,放在正中的大耳狗,用料最多,個頭最大,活潑可愛。
正值狗年,魏寶才又屬狗,他倆掏盡口袋裡所有的錢也不夠付零頭,只好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然而,弟弟那依依不捨的眼神卻纏繞在姐姐心頭。她暗暗發誓,一定將零花錢積攢起來,等到過年時,再幫弟弟買下那個大耳狗。
誓雖然起了,不過,積攢到購買銀飾大耳狗的錢談何容易,眼看著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過去,新年將至,魏茹琳數了數口袋裡的錢,仍然不夠,不覺有了愁容。
那日,姐弟二人捉迷藏,魏寶才躲入父親的畫室,魏茹琳也追了進去,恰巧魏玉卿在與東瀛商人談生意,遂將他二人呵斥出屋。
魏茹琳一個趔趄,扶住了椅背。椅子上放著一隻藍色布袋,她順手摸了一下,是銀元寶。魏玉卿送客的時候,她眼前莫名地浮現出這包銀元寶,心想,布袋裡有如此多的銀元寶,我取上兩錠應該無人知曉。於是,她返回畫室,取了兩錠,按原樣系上袋口。哪知她剛剛走出畫室,魏玉卿就匆匆歸來,她一時心慌意亂,躲入畫室隔壁弟弟的臥室,將銀元寶藏在了床下……
「小女子以為自家的銀元,拿上兩錠也算不上是竊。」魏茹琳抽泣著解釋道。
「說得是,自家銀元,自當是拿,不能為竊,不知縣太爺以為如何?老朽當引以為戒,養不教,父之過。慚愧慚愧。」魏玉卿忙不迭地接過話。
「如是說,睜一眼為案,閉一眼為煙,魏員外的家事,本官權當雨過雲煙。」卞德民點頭稱是。
「老朽在此謝過了。怪只怪那逆子猶如犟頭的鵝,隱瞞了實情。」魏玉卿拱手致謝,轉臉又故作驚訝地問,「怎不見那逆子?」
「貴公子傷未痊癒,尚不可下地步行,由陸捕頭代為照料,他二人相處甚好,難道魏員外放心不下?本官讓屬下送回罷了。」
「哪裡,縣太爺體恤民情,老朽叩頭致謝還來不及呢!」
裘成因聽過他娘子的點撥,此時細細聽來,果然覺得老爺談吐之中,不緊不慢,不卑不亢,骨裡句句明爭暗鬥,笑裡藏刺,說得魏玉卿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不過開口唱歌七八句,難得一句在調中。於是,他接過話頭,仔細解說道:「貴公子魏寶才腿傷甚重,郎中以夾板固定,醫囑宜躺,不宜動,小小年紀若留下後遺症狀,悔之莫及了。再說銀元一事水落石出,老爺砍去岔枝枯葉,一意偵緝竊畫……」
卞德民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裘成剎住了話頭,他猜測這個噴嚏是老爺故意打的,是讓他不要往下說。
「秋風襲人,本官貪涼,穿得單薄,失禮失禮。」卞德民撩起官袖,按在鼻孔前來回擦了擦,又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拱手告辭。
魏玉卿也不挽留,禮節性地送至府外,目視著一行人前呼後擁而去。
第二天早堂,卞德民心悅氣暢,滿面春風,抬頭望去,官、吏、役濟濟一堂,都在堂口候著呢。他屁股剛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拍響了驚堂木,聲音也比平日高了許多:「陸捕頭留下,餘下有家歸家,無家牙聚,散了。」
「回老爺,陸捕頭在家看護魏寶才。」裘成提示道。
卞德民睜大眼搜索了一遍,大堂上果然唯獨缺少了陸捕頭一人。
「差人換了,傳他即刻來縣衙,不得有誤。」
「老爺,差誰?」裘成問。
「你問就差你吧。」
差我?裘成疑惑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堂口的人輪一圈也輪不到我師爺呀!他站立了片刻,不見老爺有改變之意,無奈允諾了這份伺候孩童的苦差。
不多會兒,陸捕頭來到了縣衙。
卞德民一陣耳語,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陸捕頭依令而行,找了幾名新任不久、當地人眼生的捕快,一同喬裝打扮,日夜守候在魏府左右。
過了兩日,卞德民正在公堂審理一件案子。此案猶如一條直線,婆媳鬥嘴,婆婆不如媳婦嘴巧,婆婆氣急敗壞,用洗鍋刷劃傷了媳婦的腮幫,媳婦破了相,扯扯拉拉到了官府。婆婆說媳婦不孝,媳婦言婆婆霸道。
卞德民最不願審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家庭糾紛案,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費盡口舌,到頭來「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這時,陸捕頭匆匆忙忙闖入了公堂。
「老爺,東瀛商人來了,兩名挑擔跟班,日升而進,日落而出。」陸捕頭說。
「不急,慢慢道來。擔子可沉?」卞德民說。
「沉,扁擔悠悠,汗珠如雨。」陸捕頭答道。
「出入如一?」
「不,出府時扁擔一字成形,步履輕盈。」
「那東瀛商人神態又如何?」
「老爺。」裘成攔在卞德民眼前,示意大堂上還有跪著的婆媳,正在審案呢。
「案有大小,浪有緩急,本官正審著呢。婆媳此案交付於你,審出個子醜寅卯,我蓋印便是。」
卞德民說罷,真的離開了縣太爺的寶座,拉扯著陸捕頭去了後堂問話。
我審?縣衙有縣丞、主簿,還有典史,我一個知縣私聘的師爺,算大田裡的哪根蔥?裘成作難了,接著審吧,一名站著不用喊腰痛的師爺,論理論法都無權坐在縣太爺的寶座上審案。不審吧,又違縣太爺之令!
裘成熱鍋螞蟻般躊躇了片刻,發出了他這一生都未曾發過的號令:「傳縣丞———」
晌午,烏雲漸漸吞食了太陽,天暗了下來,隨著昏暗飄落起了雪花。縣衙的大門八字開,颼颼的冷風穿堂而過,坐堂的差役們瑟瑟發抖,一個勁兒地喊冷。
卞德民一連打了幾個寒戰,也感覺像是掉進了冰窖,胸口凍得直冒涼氣。天有陰晴,想不到氣候變幻如此之快。
「前人說得在理,千層單不抵一層棉。晨披單而來,暮無棉而冷。身體乃人生之本,都添衣加巾去吧。」他說罷又打了個寒戰,率先拂袖而去。
眾公差衙役對新任大老爺不按常規常理的做法已經習以為常,大家一鬨而散,樂得早早歸家。
卞德民到了後堂,加了件厚馬夾,仍然覺得抵擋不住徹骨的寒氣,遂掀開被褥鑽入了被窩。不一會兒,夫人遞過銅手爐,他才感到春回大地,不知不覺仰靠床頭進入了夢鄉。
夫人做了三盤下酒小菜,一盤老爺最愛吃的幹筍燒肉,一盤冬蒿炒臭幹,一盤油炸花生米,又溫了一壺紹興酒,這才叫醒呼呼大睡的卞德民。
卞德民望著屋外越發下大的雪,埋頭喝了兩杯酒,無心夾菜。他心中記掛著陸捕頭等人,萬一他們懼冷而避寒,豈不功虧一簣……
「神算啊神算,老爺果然神算!」裘成總是這樣風風雨雨,人未見影,話先進了屋。
「何事喜形於色,語無倫次?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單酌無趣,坐下來陪本老爺喝上一杯。」
「老爺神算,那個東瀛商人帶領四位鏢師申時進了魏府,酉時離開。陸捕頭遵照老爺的吩咐,尾隨盯梢,到了曠野無人之處,將其攔下,從鏢師行囊之中果然搜出《送子天王圖》……」
「畫呢?」卞德民的眼睛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問。
「在老爺堂案上放著呢。」
「哈哈,蒼天所賜,卞某今生有緣一飽眼福。」
卞德民仰頭喝乾了杯中的剩酒,更衣換裝,忙不迭地直奔公堂。
公堂的案上果然橫放著一畫卷,軸頭釉黑,散發出陣陣古檀香氣。畫卷白裡微黃,綑紮著一根金黃絲帶,大約因為年代久遠,閱畫人無數,絲帶色略顯陳舊,帶邊微絮。
卞德民眼中只有畫卷,不見其餘,三步兩邁來到堂案前。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畫卷,用鎮紙石壓住兩頭,果然是傳說中的《送子天王圖》,好一幅疏筆水墨!
行筆磊落,揮毫如流,圓潤有折,凸凹突顯,出新意有圖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毫放之外。難怪蘇東坡贊畫「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
「好畫呀好畫,奇妙之絕,功力之頂!」卞德民激動得淚眼婆娑,讚不絕口。
「青天大老爺有心賞畫,全不顧及小民死活,冤枉啊,小民一本正經的生意人,不曾違大明法規,何罪之有?」
「何人喧譁?」卞德民頭也不抬道。
裘成湊過身來,耳語道:「老爺,堂下跪著東瀛商人一干人犯,人贓俱獲,陸捕頭功不可沒。」
卞德民抬眼望去,大堂下一字排開跪著五人,個個五花大綁,身後立著持刀捕快,陸捕頭居中,其餘左右各二。陸捕頭滿面堆笑,洋溢著勝利的喜悅。
「錯也錯也。」卞德民驚慌失色,他原意是讓陸捕頭帶回東瀛商人,不料陸捕頭曲解其意,竟將東瀛商人及鏢師五花大綁,緝拿歸案。他轉念又想,東瀛商人是外邦之人,豈能在外邦人面前丟失大明的臉面,向外邦人賠不是?不如錯抓錯審,找個臺階再做道理。
「錯也不錯,不錯也錯,知錯嗎?」卞德民接過剛剛脫口的話問。
這句話的意思不僅東瀛商人沒有領會,眾衙役也沒聽明白,一個個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
「堂下何方人氏?」卞德民補充問了一句。
東瀛商人想站起身來回答,卻被陸捕頭按住了雙肩,他的頭卻高高昂起,不卑不亢地說:「小民乃東瀛客商,在貴地經商十載有餘,一貫遵法守紀,秤平鬥滿,市不二價,童叟無欺。小民實不明白,犯了貴國何條何款,竟在行進途中突然被緝,淪為階下囚?」
「眾所周知,吳道子《送子天王圖》乃國之寶藏,根據《大明律》,國寶不得流入外邦,為防微杜漸,緝拿你有何不妥?」
「此畫非吳道子真跡,而是宋人臨摹之本,並非大人所言之國寶。再則,《大明律》小人略有研學,未見國寶不得流入外邦律條。枉橈不當,反受其殃,還望大人明鑑。」
「你身攜連城之物,不在本地投宿,星夜啟程,不得不讓人生疑。」
「正因價值連城,魏府人多口雜,倘若就地下榻,被人割下腦袋,閻羅殿前豈不多了個冤死鬼?」
這廝還真是個精通漢語、知曉大明律例、巧舌如簧的外邦商人,不可小覷。卞德民自知理虧,辯解下去也難佔上風,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他不緊不慢地將《送子天王圖》捲起,系好絲帶,恭恭敬敬地放在原來的位置,說了六個字:「鬆綁!奉還!退堂!」
大堂上的所有人皆目滯口呆,縣太爺突兀的轉折使他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是裘成反應快,老爺鞋底抹油,溜之大吉,留下的屎攤子又得歸他善後了。
第二日,卞德民又去了魏玉卿府上。他接過婢女奉的茶,呷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又呷了一口,仰頭望著「上善若水」四個大字,半晌不說話,似乎在欣賞蒼勁的筆鋒。
魏玉卿也閉口不言,自說過客套話之後,二人就再也沒有交流。其實,越不說話,魏玉卿心裡越發毛,這個卞德民鬼得很,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一次不知又為何故?動不如靜,語不如默,若說得有差池,那是自入甕中。
二人就這麼幹坐著,急壞了站在一旁的裘成,他想挑開語題,又怕與老爺所想南轅北轍,便一個勁兒地向卞德民使眼色。
卞德民視而不見,冷不丁冒出兩個字,語氣極為平淡:「賣了?」
「何物?」魏玉卿反問道。
「那個圖。」
「老朽主營圖畫之事,一旬成交數十,不知老爺所指……」
「法不阿貴,繩不撓曲。」
「哦,想起來了,老爺問的是《送子天王圖》,賣了,賣了。」
「賺了個盆滿缽盈?」
「實說,忍痛割愛。」
「那便好,本官關切而已。」
原來只是為此事,魏玉卿心頭的石頭落了地。那日他加了四個數,送東瀛商人出門時,東瀛商人雖說「待我問過主家,再作定奪」,隱言之意可以此價成交,只不過是自恃清傲的臺階罷了。魏玉卿看得出東瀛商人志在必得,當即後悔,遂做了《送子天王圖》失竊之戲,以此再次向東瀛商人抬高賣價。
其實,東瀛商人離開縣衙後,就立即將他們的遭遇,差人快報給了魏玉卿。魏玉卿知曉報假盜案有罪,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擬將此責推卸給自己的夫人,假說那一日,夫人偶進畫室,見《送子天王圖》放於畫案,室內空無一人,府內人多手雜,恐遭不測,便將畫私藏了起來,誰知事一忙亂,竟忘了及時對魏玉卿說。
方才卞德民話中帶刺,分明有警告之意,然而又突然封口不再追問,總不能自說自話,自我解釋,豈不此地無銀三百兩?
魏玉卿心想,得設法留下卞德民,拋磚引玉,讓卞德民再次提及賣畫事宜,自己方好解釋,免得留有後患。了不得認個自家人擺了烏龍,言辭上賠個罪過罷了。
「備酒。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同手足。老朽今日要與縣太爺一敘,望縣太爺切勿推辭,賞個老臉。」魏玉卿說完,不等卞德民回答,趕忙轉臉對著家丁說,「吩咐灶頭,多加幾道菜,炒出火候。」
出乎魏玉卿意料,卞德民並無推辭之意。
不多會兒,八碟八碗一砂鍋上了桌,又打開一瓶陳釀古井。
「怎不見夫人?」卞德民問。
「近日偶染風寒,臥床未起,不能奉陪,還望老爺諒解。」魏玉卿答道。
卞德民也不追問,喝酒夾菜,好不愜意。酒多菜多,話自然就多,他東扯西拉,從天氣論到國事,從菜餚談到官場。
這可急得主人汗珠滿頭,無論魏玉卿如何引導,如何旁敲側擊,卞德民就是不再提起《送子天王圖》之事。
這一餐酒直喝到太陽西墜,魏玉卿託詞酒力不勝,逕自離開了酒桌。
卞德民走出魏府,涼風一吹,不覺有些頭暈,腳步也跟著打飄。離席時,他順手拿了幾根牙籤,忙不迭地插入肉菜塞滿的牙縫,剔了起來。
這一頓吃得過飽,家中過年的菜也沒有如此豐盛,尤其那盤見過沒有嘗過的清燉刺參,他一連吃了四隻。酒自然也多喝了兩杯。
裘成跟在他身後,一會兒靠左,一會兒擠在身右,急著有話要問,無奈卞德民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想攪了回味佳餚的興致,加快了腳步。
裘成心裡擺不住疑惑,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他一路小跑,超趕在卞德民前面,急切地問道:「老爺,小人有一事不明,盼賜教。」
「一事?」
「魏玉卿謊報假案,應以罪論處,老爺為何不究?」
「無謊何以為罪?」
裘成皺眉思索片刻,試探著說:「老爺的意思是說,旁無證人,魏玉卿可以編造個理由,自圓其說。不過,既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魏玉卿又何必謊報失案,多此一舉?」
「求名有所避,求利無不營。」
「老爺的意思是,魏玉卿對成交金額後悔,故出此下策逼使東瀛商人加價?老爺又如何算得《送子天王圖》實已成交……哦,定銀未取回。那又如何算得東瀛商人必帶鏢師……哦,價值連城。」
「自問自答,不覺累乎?」
「還有一事,向老爺求解。」
「又問了三事,從今而後以一作三罷了。」
「只一事,再問一事,多問掌嘴。魏員外施苦肉計,只須做在表面,掩人耳目,何必真杖真打,將親生小兒打至傷殘?」
卞德民睥睨了裘成一眼,忽然大聲呼喊:「轎呢?我的轎呢?」
他回頭望去,官轎優哉遊哉地跟隨其後。他三步兩邁,掀開轎簾,一頭鑽入,樂得耳根清淨。
陸捕頭很開心,辛苦了幾天幾宿,談不上破了什麼驚天大案,也蜿蜒曲折地繞了一回,雖然卞德民沒有論功行賞,但終可補假好好休歇幾天,這是新知縣老爺上任後合理不合法的慣例。大堂上的衙役們與陸捕頭的想法一致,一個個喜笑顏開地等待老爺發話。
卞德民撥弄了一會兒驚堂木,終於說了第一句話:「山外青山樓外樓,還有狗熊在前頭。」
眾人哄堂大笑。這一次不是嗤笑,而是被老爺時不時出人意料地幽上一默而笑。雖是小小一案,眾人心悅誠服,貌視昏糊的老爺,明鏡高懸,落子果斷,招招制勝。
卞德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一半洋洋自得,一半難以揣度。
「老爺的話再明白不過,開場的鑼鼓,鳴金方收兵。戲只看了半場,好戲在後頭,老爺,對也不對?」裘成解說道。他見卞德民不作答,又小聲問了一句,「老爺,狗熊所指何人?」
卞德民扶了扶官冕,整了整官袍,抽出兩支令籤,點兵點將,一支令陸捕頭繼續行暗中監察魏府之責,另一支派遣張捕頭查訪魏府近日有何異樣,上至魏府家人,下至丫環家丁,有無閒言碎語,有無行蹤詭秘,離府出走。
陸張兩捕頭領命而去。
第二天,張捕頭率先回衙稟報,魏府近日並無異樣,上上下下和悅呈祥,只有魏玉卿的夫人患病臥床。
「夫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卞德民問。
「回稟老爺,魏玉卿夫人姓沈,單名一個芸字,河南人氏。」
「沈芸何疾?何時所患?」
「沈芸患風寒,已兩旬有餘。」
「風寒微恙,長臥不起?」
「小人驗查過藥方,確實是些荊芥、防風、川芎、柴胡等風寒用藥。」
卞德民微閉雙眼,搖頭擺腦思量了一番,心有不甘地又問:「真的無人離府而去?」
「真的無人,死去的倒有一人。數日前,一花匠醉死於花房。」
「就他!」
查人頭,張捕頭拈手便來,魏府的這名花匠姓柳名二保。
有一年元宵節,魏玉卿領著全家在「秦淮燈彩甲天下」的夫子廟賞燈。柳二保立於文德橋頭乞討,他衣裳襤褸,體魄健碩,出言謙和有禮。
沈芸聽其口音,上前問詢,果然是家鄉河南府人氏。他本以種田為生,讀過幾年私塾,略通文墨,因家鄉遭遇特大旱災,外出逃荒,流落至京城,居無定所,走街串巷乞討為生。
沈芸想起自己來京城之時也舉目無親,差點兒客死他鄉,不覺動了惻隱之心,遂與魏玉卿商量,留下了柳二保。
魏玉卿閒暇之餘,喜愛擺弄盆景,在後院蓋了間盆景園。夫人沈芸喜愛花草,尤其酷愛牡丹,魏玉卿續弦以後,將盆景園擴展成了花圃。
柳二保被差往花圃。花圃原來有位老花匠,在魏府栽花弄草二十餘年。柳二保跟在老花匠身後學藝,少不得挨些訓斥責罵和做些搬盆掘地的粗活。他從不反抗,從不吭聲,逆來順受,勤學上進,時日一長,養花弄草的技藝竟也不在老花匠之下。
老花匠是本地人,人稱老湯頭,有一年春節,老花匠回自家吃團圓飯,一晃過了六天。大年初五,老花匠喝了點兒小酒,穿著女兒親手為他縫製的藏青色棉長袍,乘著月色,滿心歡喜地離家往魏府趕,誰料這一去一回,竟活不見人,死未見屍。
半年過後,魏家村頭池塘乾涸,塘底呈腐屍一具,腰間綁一石塊,水蝕魚啄,面目全非,然而那件藏青色的棉長袍卻清晰可辨。老花匠做事認真專注,為人親切和藹,從不與人結怨,官府查了一段時間,毫無頭緒,一樁束之高閣的疑案隨著時間的推移,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從此,柳二保成了魏府唯一的花匠。他生性孤僻,整日以酒為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依仗著魏員外喜愛盆景,夫人喜愛花,常常有恃無恐,粗暴蠻橫,府上府下得罪了不少人,家丁婢女見到他大都遠而避之。
近來,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嗜酒如命,不醉不罷,醉後還發酒瘋。
柳二保醉死的前因後果,魏府上下竟眾口一詞,不願多言。張捕頭自掏腰包,動用了線人,才得以了解詳情。
那日,柳二保為了購買苗木之事,與魏玉卿頂了幾句嘴,魏玉卿大發雷霆,將柳二保一頓臭罵。不是魏玉卿不願花錢,而是柳二保列出的苗木品種過於單調大眾,淨是河南產的水杉、刺槐、金絲垂柳,明擺著柳二保想假公濟私,借道回鄉而已。
柳二保受了辱罵,很不開心,一個人坐在花圃石桌前喝悶酒。他從不需要三盤兩碟,習慣於有個粗菜或花生之類的下酒就行。他喜愛將壺中的酒倒往一隻銅製的酒盅
中,大口大口地喝。酒盅底窄口大,一盅三兩有餘,他自己說過,這酒盅是家中祖傳,端著它油然而生思鄉之情。
他喝著喝著,忽然將酒壺砸了,接著將石桌掀了個底朝天,仍覺不解心中之恨,又舉起老爺最心愛的兩個盆景,砸了個稀巴爛。他砸第二個盆景時,舉力過大,還摔了一跤。眾人遠遠地觀望著,生怕惹火燒身。
第二天清晨,沈芸貼身丫環小雯去花圃取花,發現柳二保躺在床上,身體僵直,嘴邊吐滿穢物,早已一命嗚呼了。他的三隻指頭捏著酒盅,酒盅裡還留有半盅酒。
當時,小雯大呼小叫,沒命似的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醉生夢死不忘酒?」卞德民聽完張捕頭的敘述,冷不丁反問。
「老爺不信?柳二保死後,家丁婢女爭先恐後地看過,眾口一詞,酒盅裡確實有半盅酒。」張捕頭補充道。
「何以有床?」
「回老爺,花圃走到盡頭,左側有一小屋,專供花匠起居。」
「繼續往下說。」
「那兩盆盆景從揚州紅園購得,是魏玉卿心愛之物。魏玉卿十分憤慨,說柳二保晦氣,衝撞了家中的財運,便叫了兩個外鄉的挑夫,將他的遺體抬出了魏府。」
卞德民伏在案臺上,雙手支撐著歪斜的腦袋,上任以來第一次聚精會神地傾聽。
「繼續往下說。」裘成代言。
「怎不見夫人?」卞德民問。「近日偶染風寒,臥床未起,不能奉陪,還望老爺諒解。」魏玉卿答道。
「繼續個屁,我是老爺,你是老爺乎?」卞德民轉過臉來呵斥。
「不用乎,您是老爺。」
「我是老爺,速速備轎。」
「去魏府?」裘成問。
「去魏府個屁!」
老爺今天總是放屁,而且對著我一人放,而且花那麼大的氣力,也不怕把屁眼撐出血來。不過這是裘成對自己說的,他應諾著,張羅轎夫去了。
卞德民下了轎,順階而上,直達山頂。說是山,其實就一土包,江寧當地風俗,把墓園稱作墳山,埋葬剛過世的人叫做上山。
這是魏氏墳山,魏府家譜中人、丫環婢女、家丁工匠,凡是魏府所有過世的人,皆葬於此。
山包南向皆碑高墓大,按魏氏輩分排列整齊,其中半腰中一墓最為豪華壯觀,想必裡面躺著魏玉卿的父親。山北背陰,墳頭眾多,比肩相連,無論墳塋大小,墳前皆有一塊碑石。
卞德民環視山包四周,墳塋星羅棋布,一覽無餘,並無新墳。
「僅此一處墓葬之地?」卞德民問。
「老爺遠眺,此處四個山包相連,左邊一座是餘府墳山,前面一座由本鄉人經營,給得銀兩,方可入土為安。最遠的那個小山包雜草叢生,人煙罕至,當地人稱亂葬崗。」裘成回答。
「流落於此的三教九流,異鄉的過客,大都葬於此。無錢買棺木,無錢辦葬禮,窮困潦倒之人常以蘆席裹屍被扔於崗上。本地有此一說,亂葬崗上三步走,一腳踩著裹屍布,一腳踢滾骷髏頭。」張捕頭補充道。
「去亂葬崗。」卞德民說著,率先挪動了腳步。
裘成、張捕頭跟隨其後,往亂葬崗而去。
亂葬崗之亂,茅草齊腰,蠅蟲橫行,墳塋大大小小,橫七豎八,有插一木牌寫上幾句碑文的,有壘幾塊石頭做記號的,還有暴屍天地無所掩的,比當地民謠有過之而無不及。
卞德民領著裘成、張捕頭繞著山包走了一圈,一共發現三座新墳,其中兩座留有碑名姓氏,沒有碑名的一座在山腳,是上山的必經之路。這兒沒有雜石荒草,掘坑容易,墳頭也做得十分草率。
卞德民繞著這座新墳轉圈,轉著轉著,依著旁邊的樹幹坐下來。
「老爺,您確定新土之下埋著柳二保?」裘成問。
「不能。」
「何以坐下不走?」
「也不能確定不是。傳陸捕頭。」
「老爺,陸捕頭在家呢。」裘成轉過臉,對張捕頭說,「老爺吩咐了,張捕頭,快去快回。」
「帶上魏寶才。」
「老爺說話大喘氣,一句話分兩次說,若張捕頭行得快,恐怕只聽得前半句呢。」
「張捕頭不能走,這一來一回,已近黃昏,若冒出個冤魂鬼影,你我文弱之人,豈不嚇破膽?」
張捕頭不能走,誰走?豈不輪到我?俗話說,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我大小也是個文職,屁顛屁顛地跑了半日早已臭汗溼身,還得疲於奔命,幹武官之差?
裘成雖說嘴裡嘰裡咕嚕,但還是唯命是從地沿著山道,垂頭喪氣地走了。
過了兩個多時辰,夕陽西下,卞德民依然倚樹而坐,幾乎沒有挪動過身軀。
張捕頭早就等得不耐煩,雙手交叉在胸前,一隻腳踏在一塊廢棄的碑石上,焦急地往路口眺望。
「來了,來了。」他終於說。
果然,陸捕頭背著魏寶才,跟在裘成身後,汗流浹背地出現在眼前。
暮色之中,荒墳野嶺,人影綽綽,一陣徐徐晚風,飄零的落葉沙沙作響,格外陰森悽涼。
「寶才,坐。別怕,你陸哥帶著刀呢。本官問不了幾句,你直接回答,答完陸哥便帶你回去。」卞德民溫和地說。他那一條縫似的眼眸於暮色下,越發讓人看不清了。
「我,我不怕。老爺快問,答完讓我走!」魏寶才沒有坐,戰戰兢兢,貼著陸捕頭後背,緊緊地拉住他的衣襟。
「你來過這地方?」
「白天來過,記得沿著剛才的小路走到盡頭,有塊傾倒的廢碑石,就是這塊。」魏寶才指著張捕頭坐著的碑石說。
「十天前?」
「是的。」
「是令慈帶你來的,她對你說了什麼?」
「老爺如何知得?母親什麼也沒說,她帶著我在這兒站了一小會兒就走了。老爺,問完了嗎?我剛才說了謊,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問完了,跟著陸哥走吧。」
魏寶才鬆了口氣,躍起身竄上陸捕頭的後背,一個勁兒地催促離開。
這就讓魏寶才走了?千辛萬苦尋來,沒問兩句就走人?就憑這兩句前不靠村後不靠店的話,不會掘墳吧?裘成心想。
「掘墳!」卞德民揀了根樹枝,撥了撥墳頭的虛土,果不其然道。
「使不得,使不得,老爺。掘挖祖墳,暴屍於光天化日之下,自古與十惡忤逆、故意殺人、放火持杖同罪。憑几句飄渺不實之詞,掘墳開棺,倘若不是柳二保,或案無法坐實,何以收場?」裘成使勁地搖手。
「使不得老爺?老爺使得,無碑無字,何有祖墳之說,不看不驗,何以結案?」卞德民說。
張捕頭想起前任知縣也曾有過開棺驗屍之舉,結果惹得村民鬧事,那個失控的場面至今心有餘悸。於是,他也附和道:「師爺說得是,還盼老爺三思。再說,柳二保砸壞魏員外心愛之物,魏員外大怒,將他驅出魏氏墳山,不足為過,且也不是首次。沈芸愛花,多年的花匠意外去世,即使在其墳前祭拜也算人之常情。」
「然而,有一點在情理之外……」
「哪一點?」裘成和張捕頭異口同聲地問。
「傳仵作,挑燈夜戰。」
「老爺,不會再讓我去吧?」裘成哭喪著臉問。
「不會,這次該老爺我親為。」卞德民說著,扔下樹枝,抬腳便走。
「好,好,我去,我去,算我流年不利,佯如報喪練個腿勁,我再跑一趟罷了。」裘成三步兩跨地跑到卞德民的前面,無可奈何地走了。
四人打著火把,四人挖土掘墳,屍體埋得很淺,不多會兒便見了底,哪有什麼棺木,一床舊被褥包裹著一具挺直僵硬的屍體。
張捕頭放低火把,貼近看了看,說:「魏府柳二保,沒錯。」
柳二保仍然穿著那日酒醉的衣服,因為天涼,屍體尚未腐爛。他面部青裡帶紫,周身的屍斑呈暗紫紅色,右胸、右前臂各有一處傷口,傷口四周瘀血微腫。他側臥著,雙腿與雙手微曲,乾枯的嘔吐物從嘴裡一直延伸到被褥。
仵作姓吳,雖來江寧不久,但入行多年,動作老到,經驗豐富。
吳仵作彎曲下身軀,將柳二保的遺體用清水洗淨,仔細查驗。只見他拿出杵臼,將蔥白舂搗碎爛,均勻地撒在破皮之處,然後將蘸醋的棉紙覆蓋在傷口上。
他又取出一條手指大小的銀牌,用隨身帶來的皂角水細細擦拭,直擦得銀牌鋥亮發光,這才塞入柳二保口中。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吳仵作取出銀牌,迎著火光細細查看,又自持火把,伏下身驗查了棉紙。
他直起腰來,對卞德民說:「回老爺,柳二保傷口輕微細小,皆酒醉摔倒所致,不足致死。探測銀牌亦無中毒之相。雙眼瞼結膜下點狀出血,口中殘留大量米粥,可見酒醉之後曾喝米粥解酒,可判定為醉酒身亡。」
醉酒身亡,如此簡單?
卞德民瞎子吃餛飩——肚裡有數,他將此案定為情殺。然而推斷僅僅是假想,人證物證才是判案的依據。眼下人證可遇不可求,物證寄託於柳二保的遺體,才有掘墳驗屍之舉。他相信自己的推理,理由很簡單,把點滴的疑點串連起來,形成一條完整的鏈,殺人者動機清晰,目標明確,但眼前吳仵作的一席話卻又擲地有聲,何處出現差池?
「依小人多年經驗,嘔吐穢物堵阻氣道,身邊無人照料,窒息而去了。」吳仵作補充道。
卞德民盯著柳二保的屍體,默默地站立著。他不吭聲,誰也不說話。一陣夜風吹來,倍增幾分寒意。
裘成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眾人,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屍體,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王八盯綠豆,對眼了?動手啊,一埋百了,難道坐等天明,讓路人發現掘墳暴屍不成?」
他見沒人搭理,遂捲起雙袖,拉住被褥一頭,連屍體帶被褥一塊兒拖進了坑裡。
不是眾人不搭理,老爺沒發話呢。
「等老爺發話?等到老媽媽過周年。老爺能發話嗎?胸有成竹,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裘成自覺說過了頭,剎住了口舌,他抬頭環視,「咦,老爺呢?」
眾人這才發現老爺不知所終,抬眼四尋,不遠的下山小徑上,有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在昏暗的月光下逕自前行……
卞德民躺在床上,窗外泛起魚肚白,雞已經鳴叫三遍了,他無論如何也閉不上毫無睡意的眼睛。他總覺得忽略了本不該忽略的地方,哪兒呢?百思不解。
桌上的燈仍然點著,自上床他就沒有打算滅燈熄火。他望著同樣睡不著的夫人。夫人一直等到他夜半歸來,捧上熱騰騰的蓮子銀耳羹,他象徵性地喝了兩口,一貫體貼入微的夫人問他有何心事,他沒有說,不是不想對她說,而是說了也解脫不了心中的困惑。
第一次登門魏府,他洞察出了魏玉卿眼神中的兇光。按理,老來得子,繼承家業,光耀門楣,喜還來不及呢,何況是《送子天王圖》假失竊,面對十歲出頭的頑童,下手如此之狠。倘若魏玉卿確實家教甚嚴,為何又對小女魏茹琳呵護有加,愛之深切?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魏寶才不是魏玉卿所生。據查,魏玉卿以前對魏寶才疼愛有加,只是近日反轉了一百八十度,說明魏玉卿近日才知曉魏寶才不是親生。分明是假借《送子天王圖》失竊之名,一石二鳥,將他一頓痛打,以解心中之恨。
如果魏寶才不是魏玉卿所生,沈芸又會是與何人所生?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花匠柳二保。雖說柳二保醉酒猝死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三大疑點。其一,柳二保耍酒瘋,摔砸魏玉卿心愛的盆景,必有人報之,為什麼魏玉卿不加阻攔、呵斥?其二,柳二保何膽何能,或是何怒何恨,竟敢怒砸主人心愛之物?其三,酒醉之人手舞足蹈,吐之不及,又如何將酒盅平穩地放置於床,且用指頭捏住?這分明是作案者心虛,為了讓別人相信他是酒醉而亡,畫蛇添足罷了。
倘若是他殺,最仇恨柳二保的人自然是魏玉卿無疑,然而柳二保卻無傷無毒……
「老爺,老爺,中彩了,中彩了。」裘成趿著鞋,撞開房門,聲音隨著腳步闖進來。
「誰人中彩?」
「小人娘子。」
「你娘子中彩,關本老爺屁事。」
「老爺又放屁了。」裘成嬉皮笑臉地說。看得出他特別興奮得意,說話也格外肆無忌憚。
「大膽奴才,夫人安寢也敢闖!」
「我不看就是,小人知道看了是要害瞎眼病的。」裘成說著背過身去,「小人娘子中了大彩頭,柳二保是他殺!」
「哦,快說。」卞德民來了精神。
「踏進家門,小人把掘墳之事,如此這般向娘子說了。娘子笑曰,這等事也難倒了知縣大老爺?虧他原是當朝六品,揮毫弄墨閱案無數。我反駁說,不許玷辱我們大老爺,我們老爺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風土人情……」
「放屁。直奔主題。」
「老爺,三句話不到放兩個了。」裘成接著說,「娘子說,往醉漢口中灌粘稠之物,堵塞氣道,窒息而亡,仵作無從查起,只當酒醉了結。我想,對呀,對的去了。那柳二保下酒菜單一,從不吃主食,口裡口外皆是乾枯米粥,哪來的米粥?娘子說,還不快去縣衙報個頭功。所以小人等不得天明,便趿鞋而來了。」
「你家娘子如何知得此法?」
「娘子說了,四年前應天府尹暴屍江寧玉米地,謠言四起,眾說紛紜。有一說,府尹強暴村姑,酒後力疲,脫陽而亡。還有一說,府尹貪收錢財,無力消災,遭遇仇殺。縣衙為了安定民心,張貼公告,告示天下。應天府尹在一大戶人家喝喜酒,醉倒在玉米田裡,嘔吐物阻塞氣道而亡。此公告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我家娘子還說了,那個柳二保腳底生瘡,頭頂冒膿,早就該死了。」
「你家娘子知得柳二保?」
「知得知得,我家娘子與魏府幾個下人熟得很,向以姊妹相稱,常有走動。我家娘子還說了……」
「你家娘子改天再說吧。緝拿魏玉卿!」卞德民彈簧似的坐起來。這一下動作過大,被褥掀開之處,裸露出夫人潔白豐腴的胴體。
「害瞎眼病哪!」裘成捂住臉頰,一雙小眼睛在指縫裡滴溜溜地轉動。
「大膽!」
裘成壞笑著溜之大吉。
卞德民端坐在公堂之上,發出了拘捕魏玉卿的令籤之後,他一直這麼坐著,微閉雙目,苦思冥想。魏玉卿猶如老狐狸一隻,地位顯赫,又有皇上親賜的金匾撐腰,確定罪名絕非易事,如何問案才能既不打草驚蛇,又能誘他從實招供呢?
張捕頭得令而去,他帶著兩個捕快走出縣衙不遠,魏玉卿迎面找上門來。
魏玉卿臉色鐵青,推開張捕頭,撩起衣袍,跨過門檻,快步來到公堂正中,指著卞德民的鼻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卞德民,你究竟是清官還是昏官,給你三分顏色竟開起了染坊!柳二保醉斃,自有公論,他好歹是魏府人丁,如何處理,如何安葬是魏府家事,你竟法外濫權,掘墳暴屍,想掘出個殺人犯不成……」
「威武——」兩翼差役擊杖吶喊。
魏玉卿不屑一顧地掃了一眼,繼續說:「還有,小兒魏寶才是魏府獨苗,名為醫治,實作人質,老朽一身正氣,世代良民,難道怕老朽逃跑不成?」
「本官昏,還是你昏?小兒果真姓魏?」卞德民臉色一沉,大聲呵斥,「拿下!」
魏玉卿愣了一下,兩名捕快一人按肩,一人持枷鎖,沒費什麼事,一副沉重的枷鎖已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咆哮公堂,先杖二十。」
「打不得,打不得,我這把老骨頭,几杖下去哪能站得起身!」魏玉卿跪下求饒。他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不是魏府,公堂上端坐著的那個才是主人,無論他昏與不昏,都有權杖你二十,讓你身受皮肉之苦。
「招。」
「招什麼?」
「還得要杖。」
「不,老朽實實不知要招什麼,還望老爺明示。」
「這還用明示,禿頭上的蝨子,明擺著。你怎麼做的就怎麼說。何時何處熬的米粥,指使何人往嘴中灌。」裘成忍不住插話。
「熬什麼米粥?」魏玉卿歪著腦袋想了想,明白裘成指的是往柳二保嘴中灌米粥,立刻磕頭如搗蒜,「冤枉啊,小民真沒有熬過什麼米粥,縱使打得皮開肉綻也沒熬過米粥,青天大老爺,屎盆子不能任意扣啊!」
卞德民從籤筒裡抽出令籤,捏在指尖試了試,又放回了籤筒,轉過頭對陸捕頭說:「帶魏寶才,滴血鑑親。」
裘成急忙伸出一指戳及卞德民的後背,指尖上有話呢,暗示老爺,跑偏了。堂下這老傢伙怕打呢,趁熱打鐵,打他個七竊生煙,不怕撬不開他的嘴。這會兒突然拐道滴血認親,無論是否親生,與本案又有何關聯?
卞德民不為所動。除了對付潑皮無賴,他是極少動用刑具的,說是打,也只是嚇唬嚇唬,凡是老幼婦孺,不用打他個七竊生煙,早就屈打成招了。他只是利用此時察言觀色,然後直搗黃龍府一問,使對方亂了方寸。
「不用滴血,我招,我招便是。」果然,魏玉卿不等陸捕頭走出公堂,搶先招了。
他掂量得孰輕孰重,就那麼點兒事,說出來至多是家醜而已,何況滴血之後,仍得如實招供。若是屈打成招,殺人償命,那可是死罪一條。他挪動了一下身體,使自己跪得舒服一些,說出了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
夫人沈芸是續弦,前夫人為魏玉卿生第二個女兒時,遭遇難產,胎兒倒置,血崩離世。
十八年前的初秋,魏玉卿去東關頭接一位外埠客商,因其父臥病在床,一位當朝為官的家父門生前來探望,他忙於應酬張羅,耽擱了時間,帶著四個轎夫匆匆趕路。
一行人出了聚寶門,拐上小街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迎面而來的姑娘。
姑娘衣衫襤樓,蓬頭垢面,問話也不說,只是自個兒爬起來,坐在路旁一個勁地掩面哭泣。
魏玉卿想了想,走下轎來,掰開姑娘的手,在她手心放了兩枚碎銀。
姑娘抬起頭來,這一抬還了得,梨花雨中透露著一張粉嫩的臉龐。
魏玉卿心有所觸,這姑娘不是官衙千金,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知遭遇什麼變故,落得如此悽涼。但因為趕路要緊,他又加放了兩枚碎銀離開了。
過了月餘,魏玉卿早已淡忘了此事。一日清晨,家丁發現一位女子昏厥在大門外,立即稟報,魏玉卿出門一看,竟是那轎夫所撞的女子。真箇是千裡有緣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魏玉卿遂讓家丁將那女子抬回府中,請來大夫診脈,好在並無大礙,只是飢餓所致。
梳理打扮之後,此女果然另有一番風韻,舉止端莊,言語默默含羞。她自稱沈芸,來自河南府洛陽縣,家境殷實,父母雙亡,隻身一人來京城尋找兄長,不料兄長未曾找到,住店時又遭賊人偷盜了隨身所帶的銀兩。
魏玉卿將沈芸留在了魏府,不做丫環使喚,也不讓做粗活打雜,就這麼養著。養著養著,就養出了續弦的算盤。沈芸無路可走,且魏玉卿對她有救命之恩,便點頭應允了。
沈芸先為魏家生了個女兒魏茹琳,兩年後又生了個兒子魏寶才。魏玉卿老年得子,對魏寶才更是呵護有加,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原本一對老夫少妻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豈料那一日的偶見,讓魏玉卿五雷轟頂,身心交瘁,棺材後咬牙,恨人不死。
平時,魏玉卿絕不去下人的住房,哪怕在花圃欣賞半日花草盆景,也決不會走到花圃盡頭的花匠屋,他覺得做粗活的下人屋裡一定髒亂不堪,無從下腳。
數日前,揚州紅園的摯友駕車來訪,在府上一連住了三日。摯友十分滿意開心,臨別時忽然想起自家園中剛剛完工了一盆上好的楓根盆景,邀魏玉卿一同乘車前往揚州,打算作為謝意饋贈。
魏玉卿聽說有上好的盆景,自然是高興得了不得。運送盆景的體力活少不得柳二保,他怕摯友的車在門外等候時間過長,便一路小跑,直奔花圃。
他推開花匠屋的門,出乎意料地發現,屋內雖然簡陋,但很整潔,地面一塵不染,工具籮筐擺放得井井有條。
「二保,二保。」他高聲呼喚。
沒有應聲,裡屋掩著門,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魏玉卿推開裡屋的門,裡屋狹小昏暗,一巴掌大的木窗,還掩遮了一半,四壁蕭然,一床一桌,兩條長凳支撐著一隻斑駁的兩門小櫃。
柳二保聽見響動,挪開床帳躍身而起,慌慌忙忙往光溜溜的身上套衣服。
「二保,帶幾件換洗衣物,即刻跟我去揚州。」
柳二保一邊應諾,一邊趿著鞋直奔小櫃。
魏玉卿發現柳二保神色慌亂,隱約可見帳內被褥微微顫動,心想這個柳二保好大的膽,光天化日不在花圃幹活,竟與不知哪個婢女廝混。他遂上前一把揭開被褥,想看個究竟。
床上也睡著個赤條條的女人……天呀,不是婢女,而是夫人沈芸!
魏玉卿氣得眼前發黑,差點兒鼻孔不來風。他掄起手杖,劈頭蓋臉一頓痛打。沈芸何曾經受過這等皮肉之苦,從床上滾到床下,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供認了十四年前便有了這苟且齷齪之事。
魏玉卿聯想起小兒魏寶才與自己長得沒有一個地方相像,以前儘管別人議論,他毫不在意,眼下卻像誤食了茅廁中的大頭蛆蟲,噁心萬分,卻又吐不出來……
「作孽啊作孽,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魏玉卿話未說完,情不自禁,掩面而泣。
自覺聰慧過人的卞德民不曾料到審出這麼個結果。方才裘成提及米粥之時,他注意到魏玉卿不見驚慌,一臉茫然,可見他對米粥一無所知,後來明白裘成之意才嚇得磕頭討饒。如此說來,作案人不是魏玉卿,而另有其人尚未浮出水面。
「退堂。」卞德民一拍驚堂木。
裘成一把拉住卞德民的衣袖,心想,這真的使不得,你一走了之,這案沒頭沒緒,我可審不了。再說犯人如何處置,上刑逼供,還是押入大牢?
「放人。」卞德民咽了口唾沫,說了後半句。
這就放人?裘成望著卞德民起身離座的背影,轉身對堂下喝道:「放人,老爺說放人,耳朵都掛鈎上啦?」
眾差役這才七手八腳地解下了枷鎖。
魏玉卿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張望,究竟是清官還是昏官,說抓就抓,說杖就杖,又這麼一走了之?
魏玉卿領頭走進花圃,心裡直犯嘀咕,說是來欣賞盆景,一行七八個人,穿著官服,帶刀帶杖的,像是緝拿逃犯,這個七品芝麻官又耍什麼鬼名堂?他不由得出言三思,謹慎行事。
卞德民倒是看得很投入,彎著腰,低著頭,一盆一盆地仔細觀望,一不小心被枝條撞歪了烏紗,也全然不介意。他不僅看盆景的巧妙構思、精湛的工藝,而且連盆體旁的題詞也看得仔細。
「這一盆何解?」卞德民問。
「這是一盆羅漢松盆景,層疊錯落,線條明快,從遼東千裡迢迢而來,極其難得。行內有北派重構圖,南派重技法之說。」魏玉卿回答。他說起盆景頭頭是道。
「這一盆又如何稱得花好月圓?花甚好,哪來的月?」
魏玉卿無語,東看西看,看了一個時辰,從未接觸過盆景的門外漢也該略懂一二了。他心裡不著實地,揣度不出這位無釐頭的縣太爺,何時何刻會做出何樣的轉折。
卞德民今天興致極高,看完盆景看花。花與盆景不同,盆景由魏玉卿親自打理,花的品種眾多,一段時間無人打理,有的凋零,有的枯萎,顯得有點兒荒涼。
「恕本官直言,理論盆景,魏員外說得引人入勝,理論花草恐難得心應手。令夫人風寒已多日,不會至今未痊癒吧?」卞德民轉身問。
魏玉卿揮了揮手,立在一旁的家丁心領神會,轉身走了,不多會兒,沈芸隨著家丁匆匆來到花圃。
沈芸衣著華麗,略顯臃腫富態,歲月的年輪難以遮掩她年輕時的秀美。她眉目藏憂,右手僵直地彎曲在胸前,走起路來只有一隻手擺動。
「夫人前幾年中風,幸好用藥得當,撿回了一條命,卻落下右手殘疾。」魏玉卿見卞德民注視沈芸的手,搶先解釋道。
果不出所料,沈芸說起花來如數家珍,從牡丹配芍藥說起,一直講到傳說中的七色堇。
卞德民雙目微閉,點頭晃腦,聽得如痴如醉。他聽著聽著,突然打橫插話,問道:「柳二保死了,花草荒了,沒想再找個花匠?」
沈芸毫無戒備,突然聽到提及柳二保,不覺閃現出一縷慌亂。
「如是說思念故人,不想再找?對哉,柳二保為夫人澆花弄草十餘年,非鳥非獸,人之常情。」
沈芸又是一驚。
卞德民緊接著又加上一句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題外話:「本官聽言,平日裡丫環小雯緊隨夫人前後,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今日不會也偶感風寒了吧?」
沈芸再一驚,連續三驚使沈芸亂了方寸,一時語塞,紅唇哆嗦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
魏玉卿又揮了揮手,家丁領命找小雯去了。
小雯跑步而來,她聽說知縣老爺請夫人解說奇花異草,夫人又堅決不同意帶她前往,心中忐忑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坐,坐,莫要慌急,本官只是問詢,實話實說即可。」卞德民說著,在石凳上坐下來。
魏玉卿、沈芸、小雯依次圍著石桌坐下。
「忘了說,還請魏員外迴避。」卞德民說。他說話總是喜愛大喘氣,先說一半,後再補充一半。
魏玉卿無奈,帶著家丁退去。
卞德民也不問詢,看看沈芸,又看看小雯,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笑了。
小雯看卞德民的長相滑稽,又歪戴著官帽,想笑又笑不出,只是覺得這個當官的挺平易近人的。
沈芸反倒越發緊張了,忍耐不住,搶先開口道:「知縣大老爺,民婦大病以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長年蝸居魏府,府中之事了如指掌,老爺詢問何事,直說無妨,民婦理當必答。」
卞德民喝了一口茶,用杯蓋撥去浮葉,又喝了一口,慢吞吞地說:「夫人莫急,我先問小雯。」
他說罷轉向小雯,聊起家常:「小雯姑娘,每日幾時起床?」
「回老爺,小女卯時起床。」
「起床第一件事做什麼?」
「伺候夫人洗漱。」
「然後呢?」
「去廚灶頭取早膳,用完早膳陪夫人散步。」
「如是說,你每天去花圃取花已過了辰時。」
「不,平時午膳前去花圃取花。」
「柳二保醉死的那一日,你為何一改常態,清晨去花圃?」
小雯語塞,幼嫩的臉上閃過慌亂,不知所措地掃了一眼沈芸。
「那日,小雯擦抹茶几時,無意間弄翻了花瓶,民婦記得花瓶裡的花散落,水溼了一地,小雯怕我責難,故提前去花圃取花。」沈芸接過話來解釋。
「我問小雯。」
「老爺問小雯,小雯答。問你,你開口。」裘成狐假虎威地補充道。
張捕頭將沈芸坐的石凳搬至小雯身後數尺,讓小雯看不到沈芸的眼神。
「那日你見得柳二保何樣?」卞德民繼續問。
「手持酒盅,嘔吐穢物滿床。」
「臭不?」
「奇臭,令人掩鼻。」
「你如何知得柳二保醉酒而亡?花匠屋內終日昏暗,弱小女子不懼奇臭,近身測試鼻氣?你在花圃取花即可,為何去花匠居屋,難道不懼男女授受不親?好酒之徒大都惜酒如金,沽酒而飲,每每不剩點滴,何餘半盅之說?酒醉嘔吐,甚是難受,翻轉難眠,何能手持半盅酒而不潑灑?再則,柳二保沽來之酒價廉,其味衝腦,而盅中餘酒溢香撲鼻,分明是府中待客佳釀,應是後人所作,不覺畫蛇添足麼?」
一連串的問句,句句直擊要害,小雯毫無招架之功,早已渾身上下瑟瑟不停。卞德民說完,使勁地拍了下石桌,這一拍將她驚嚇得從石凳上滑倒在地。
「我招,我招,我全招。」沈芸搶先答道。她撲地跪倒了,手腳並用,爬到卞德民近前,聲淚俱下。
沈芸如竹筒倒豆,一口氣說完如何熬米粥,用何物裝盛米粥,如何趁著夜色來到花匠屋,用什麼辦法撬開柳二保的嘴,米粥灌入多少,還剩多少,直至柳二保咽氣。然後又如何放上酒盅偽造現場,每一個細節都說得一清二楚,詳盡合理,不是身臨作案現場的人,絕對編造不出。
卞德民沉思了片刻,問:「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想得用此法作案殺人?」
沈芸從衣袖中抽出一張摺疊成長方形的紙呈給卞德民,道:「柳二保酒醉當日,有人在民婦床頭放下這份公告,並在『嘔吐穢物堵塞氣道而亡』一行字下方畫上明顯標記,暗示此法可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人於死地。柳二保是民婦心中之患,不除不足以平恨。」
「此公告魏玉卿可知曉?」
「不知,民婦早已與夫君分室而眠。玉卿居二進主屋,民婦睡三進主屋。」
卞德民展開摺疊的紙,果然是一份公告,下方還蓋著官印。
公 告
陽月初七,應天府尹潘天一赴江寧午宴,不顧親友勸阻,獨自回城,途經牛首李家凹,鑽入秋種玉蜀黍地大解,酒勁發作,醉倒不起。因玉蜀黍距村偏遠,杆高株密,次日方被路人發覺。仵作勘驗,潘天一因酒醉,嘔吐穢物堵塞氣道而亡。
連日來有村民妖言惑眾,蜚言愈傳愈烈,特此公告,以正視聽。
果然,「嘔吐穢物堵塞氣道而亡」幾字下方被筆墨畫了一道寬寬的橫線。
卞德民將公告按原樣摺疊為長方形,遞給身後的裘成,接著問話:「柳二保與你何仇何怨,讓你動此殺機?」
「青天大老爺,柳二保與民婦仇深似海,怨比天高。他強暴民婦,威脅恐嚇。民婦病弱體衰,他又將淫色轉向丫環小雯。小雯自少年在我身邊,情同母女,所以……」
「所以護犢心切。」卞德民打斷沈芸的話。
裘成聽得早已不耐煩,幾次想插嘴都未插上話,見老爺挑明,按捺不住,將自己的推斷一吐為快,說道:「你瞞天瞞地,瞞蒼蠅放屁,瞞不過我們老爺的火眼金睛。老爺早就看出小雯丫環是假,你們母女是真;你尋兄是假,尋夫是真。原本一家三口神不知鬼不覺,團聚於魏府,誰料偷腥敗露,你不忍失去魏府的優越,權衡利弊,萌出殺前夫的惡念。」
「青天大老爺,冤字帽下是個兔,弱兔帽框無處逃。民婦生於河南洛陽,柳二保為河南孟津人氏,雖相隔不甚遠,原確為陌路之人。」沈芸說罷,慟天哭地,道出了一段悲愴的故事:
「我生於河南洛陽縣沈家村,上有兄長二人,父親做玉石生意,家境優越,自幼被父母公主般寵著。方圓百裡,有兩個大戶人家,一個是我家,一個是做布匹生意的楊家。沈楊兩家閒暇之餘都喜愛玩花弄草,尤其酷愛培植牡丹,因而成為世交。
楊家獨生一子楊志平,長我三歲,指腹為婚。後來,我父母相繼病故,我由長兄嫂哺育成人。父親去世後,兄長分家,各自為政,玉石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落得勉強度日。
楊家沒有背違當年的承諾,我年方二八時,風風光光嫁入楊家,次年生一女,取名楊慶雯。
楊家世代經商,一心想讓兒子楊志平取得功名,在官場一顯身手。大約是因為名字取得不好,楊志平厭學,又不敢違抗父命,鄉試中舉之後再也不見長進。
楊志平整日被按在書房苦讀,原本少言寡語的他,越發不願多言,即使夫妻之間,一日也說不到三句話。
這一年春季,楊慶雯四歲,恰逢京城南京貢院舉行三年一次的會試。楊志平被他父親早早地催促上路。過了四個月,家丁與書童返鄉了。家丁說:放榜那天,他與書童在幾百名貢士名單中瞪著大眼,一連看了幾遍,沒有找到少爺的姓名,再轉過臉,少爺早就不知去向。
楊志平從此失去蹤跡,杳無音信。婆婆思子成疾,常常精神恍惚,丟三落四,一日夜間起床,碰翻了油燈,引起大火。這一場火燒掉了大半個楊宅,公公葬身火海,婆婆身負重傷。婆婆悔恨交加,去世前拉住我的手,一雙渴望的眼死死地盯著我,無休無止地落淚,想說什麼,但什麼話也沒說出。
我明白,婆婆是想說,讓我去京城找她的兒子楊志平,功名官爵都不再重要了,盼著他能回鄉重整家業。
我將女兒楊慶雯託付給長兄嫂,帶著婆婆的遺願,隻身來到南京。
未曾料及,京城之大,尋人之難,差點兒讓我命赴黃泉……
到了魏府以後,魏玉卿問及,我將夫君說成了兄長,自以為暫且落腳,原本隨口一說,豈料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竟成了魏府的女主人。
柳二保來魏府一年以後,告假回河南探親。我看他平時不多言語,忠厚實誠,便捎信一封,委託他帶些銀兩給長兄嫂,謝長兄嫂代養之恩。
人有千算,天則一算。柳二保返程之時,沒有帶回長兄嫂的書信,卻將我女兒楊慶雯帶了回來。
我又喜又驚。喜的是遠隔千山萬水,以為難有見面之時,如今母女團圓。驚的是,原本之說家中無人,來京尋兄,現在又冒出個女兒,難圓其說。好在柳二保推說這小姑娘是路途中撿來的孤兒,瞞過了魏玉卿。我也順水推舟,說這孩子靈巧乖覺,甚是歡喜,便留在了身邊。
從此,我對柳二保感激涕零,時而送些菜蔬瓜果,萬沒料到這一送竟釀成終身悔恨。
這一日,灶頭燒了清燉豬蹄,我夾了幾塊放在砂缽裡,像往常一樣送往花圃。
柳二保正在埋頭修理盆景,滿手汙泥,他囑咐我送至花匠屋內。我剛將砂缽放在裡屋的桌上,他突然衝了進來,用他那沾滿汙泥的手,發瘋似的在我身上亂摸亂抓。我驚慌失措,拼命反抗,奮力呼喊,可惜後院無人。
他怒目暴突,像一條發了瘋的狗,從腰後抽出一根麻繩,三纏兩繞拴在我的脖子上,他說十幾年前,這裡的老花匠就是他用這根繩索勒死,然後系石沉塘的,反正殺一人是殺,殺兩人也是殺。我嚇得魂飛魄散,六神無主。他乘勢將我壓倒在床上……
有一就有二,而後他越發變本加厲,肆無忌憚。小雯則成了他的籌碼,他威脅我,如果不就範,即刻向魏員外揭露真相。再後來,我懷孕了,更成了致命的把柄。
說來心悸,可憐我兩面作戲,度日如年,對柳二保恨入骨髓,卻想不出用何法結束夢魘,對魏玉卿深覺愧疚,卻一步失足步步錯,不知何以能報!對小雯雖呵護有加,卻無法給她一個應有的名分。十餘年混混沌沌,不知何以度過!
隨著時間的流逝,小雯一天天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柳二保色迷迷的目光開始轉向了她,時而語言挑逗,時而動手動腳,便激起了我除掉他的決心……」
沈芸話未說完,母女倆抱頭痛哭。偌大的花圃沉默了,不再有厲聲的審訊,不再有衙役的吆喝,只有斷腸的哭聲久久縈繞,不能平息。
這真是: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
裘成湊近卞德民耳邊,輕聲提醒道:「老爺,審案呢。」
卞德民打了個激靈,似乎從沉思中驚醒。他輕輕地拍了下桌面,說:「退堂。」
「老爺,這是在魏府花圃。」
「哦,緝拿歸案。」
「緝拿歸案,聽見沒有?」裘成對立在沈芸母女身後的張陸兩位捕頭吼叫,轉過頭又問,「老爺,拿誰?」
「誰招供拿誰。」
「緝拿殺人案犯沈芸歸案。」
兩個捕頭帶著一群捕快一擁而上,將沈芸綁了個結實。沈芸被押走了,留下楊慶雯呼天搶地地慟哭。
卞德民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來,正準備挪步,裘成擋在了面前。他附在卞德民耳邊,悄聲詢問:「老爺,明擺著沈芸是主謀,楊慶雯為主犯,為何單單緝捕沈芸一人?」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老爺是說,咽苦吐甘,舐犢情深,感天動地。故法外開恩,放楊慶雯一馬?」
「這可是你說的。」
「老爺,老爺,還有一事不明,裘成切盼指教。」
「你一事即三,自解自答,何不自己慢慢斟酌。」
「只一問,真的只一問。老爺如何得知柳二保酒盅裡換了酒?」
「猜的。」卞德民說完拂袖而去。
裘成搔了搔後腦勺,老爺這話是真還是假?
卞德民走下案臺,雙手交叉背在身後,在公堂正中那一塊無人站立的空間,來來回回踱步。他垂著頭,眯成一條細縫的眼睛望著邁動的腳尖,但凡文思堵塞之時,他就喜歡用這個姿勢苦思冥想。
今天縣衙所有差役均已到場,破盜案,拔出蘿蔔帶出泥,破出兩個殺人案,府衙發了賞銀。他是個賞罰分明的人,按頭功、二功、末功,論功行賞,賞銀瓜分,每人分得的數額雖不高,但皆大歡喜。
他卻高興不起來,柳二保以怨報德,十惡不赦,死有餘辜,卻搭上善良的沈芸陪葬。倘若沈芸不將柳二保帶回魏府;倘若沈芸向魏玉卿告之實情;倘若沈芸第一次受侵犯報官;倘若……人世間沒有倘若,只有結果,結果便是沈芸包攬了罪責,秋後問斬。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卞德民突然在大堂正中停住了腳步,向大門外揮了揮手。
眾衙役三三兩兩退堂離去。
「裘成留步。」卞德民說。
裘成回過頭來。
「坐。」
裘成沒有坐,反而滿面堆笑地湊到近前,自作聰明地說道:「案雖結了,但留有小尾巴,估摸著老爺會留下我裘成。」
「何為尾巴?」
「放置公告於沈芸床頭的嫌犯未查實呀!」
「錯也。置放公告之人,可能是魏玉卿,可能是與柳二保結怨的家丁婢女,也可能是沈芸自以為計,還有一種可能,柳二保有一個尚未露面的仇家……查實又何如,不能指證唆使之罪,花了氣力,卻是勞而無功。」
「那老爺留我何故?」
「此案得以順利告破,你家娘子功不可沒,本想重賞,無奈她不是公役之人,思來想去,擇日不如撞日,我想在寒舍設個便宴,薄酒一杯,小菜幾碟,以示感激。」
裘成聽罷,不覺心花怒放,歡天喜地地回家報喜去了。
裘湯氏聽說,自然高興得不得了,取出壓在箱底的紅衣綠襖,又精心打扮了一番,跟著裘成來到縣衙後堂。
八仙桌上早已擺好菜餚,四隻冷盤四味小炒加上一湯:皮蛋、海蜇、清拌馬蘭頭、椒鹽花生米;炒香椿、蘆蒿、炒鴨胰、炒牛柳、菊花腦雞蛋湯。清清淡淡,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南京家常特色,夫人親自下廚,做得精緻悅目。
桌子中央放了一瓶洋河、一瓶紹興老窖。卞德民為主,自然面向朝門,裘湯氏是主客,對面而坐,知縣夫人、裘成打橫,正好各坐一方。
酒不醉人人自醉,幾口下肚後,裘湯氏已經漲得滿面通紅。她心裡有話呢,知縣大老爺宴請,知縣夫人親自夾菜,小小民婦這得有多大的臉面?比磨盤還大!
裘湯氏於是來者不拒,乾杯如飲茶,謝老爺,謝夫人,謝夫君,最後還得謝自己,誰叫自己立了頭功呢!不多會兒,她喝得暈暈沉沉,兩眼放光,話也多了起來。
卞德民面帶笑意,雙手舉杯立起身來,對著裘湯氏道:「再謝再謝,好事成雙,第一功非裘娘子莫屬,本官理當先幹為敬。」
「哪裡哪裡,民婦不過是村姑一個,老爺抬舉實在不敢當,往後老爺有何吩咐,讓裘成帶個口信,民婦砍頭掉腦,不叫一聲疼的。」
「好,女中豪傑,性情中人,本官言語也就隨意了。」卞德民一口乾了杯中酒,百思不解地問,「本官尚有一事不明,沈芸一個婦道人家,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敵得過七尺男兒?」
裘湯氏仰頭將杯中的酒也喝了個底朝天,不屑一顧地答道:「那是因為沒有醉透,古語說,酒醉如泥,真的醉透了,那就是一攤泥。」
「為何用米粥?」
「米粥黏稠,易熬製,又難以發現端倪。其實不一定非要米粥,黏稠的都行,若是用米粉糊更勝一籌,只要能堵塞氣道,什麼食材都行。」
「醉漢會吐啊,吐了豈不前功盡棄?」
「吐了再灌啊,一口不行灌兩口,兩口不行灌三口,直至臉色紫黑……」裘湯氏說得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說漏了嘴,警覺地頓住了話頭。
卞德民霍地變了臉色,他那一向睡不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泛出少有的光亮。他扔下筷子,變魔術似的從袖口掏出一塊驚堂木,使勁一拍,道:「大膽潑婦,從實招來!」
這一拍,聲響了得,如雷貫耳,連坐在一旁的知縣夫人也驚嚇不已,抖掉了手中的筷子。
原來,卞德民對裘湯氏提供米粥殺醉漢之法生疑,暗地查閱了刑房三年前的卷宗,果然,裘湯氏前夫劉國棟《屍格》上填寫著「口中、嘔吐物中有大量米粉糊,系醉酒身故」。他當即找來當年現場勘驗的仵作問話。仵作說,酒醉之人喜愛喝些湯水之物解酒,不知為什麼,劉國棟酒後喝黏稠而難以下咽的米粉糊,但沒勘驗到其他破綻,只得以醉死了結。
在門外等候多時的張、陸兩捕頭聽到老爺發信號,一擁而進,兩把寒光閃爍的腰刀已經架在了裘湯氏的脖子上。
裘湯氏何日見過此等架勢,嚇得面如土色,癱地成泥,忙不迭道:「我招,我招,我給劉國棟灌了米粉糊,一口不行灌兩口,兩口不行灌三口……」
「放在沈芸床頭的公告可是你所為?」
「是,是。」
「何以借刀殺人?」
「借刀?哼,民女恨不能親自一刀結果了他。」裘湯氏忽然挺直了腰杆,一雙驚魂的眼眸突出眼眶,閃亮起嫉惡如仇的兇光。
「何仇何冤?」
「實不相瞞,那魏玉卿府上的老花匠不是人稱老湯頭嗎?他其實是民女的父親,民女明知柳二保是殺父仇人,卻苦無旁證,無能讓官府將其繩之以法。多年來,民女一直在尋找機會……」
卞德民愣住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千算萬算,裘湯氏是魏府老花匠的女兒沒在他的算計之中,這個殺害前夫的惡婦,對她的父親倒是情深意厚,為了報仇,竟不惜鋌而走險。他墨著臉,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張捕頭、陸捕頭架起裘湯氏拖向門外。
「別,別,別那個什麼……」裘成追了兩步,停住了腳步,失措地望著卞德民。
裘成早已確信被稱作昏官的老爺,斷案的時候腦袋比誰都清醒。俗語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如此大事,老爺竟屁大的微風也不曾透露。他滿懷喜悅而來,喝得酒意正濃,卻毫無徵兆地變了天。他愛自己的媳婦,視媳婦為尊,視媳婦為命,可媳婦幹出這等殺人勾當,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
他不知是急火攻心,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眼前一陣天搖地動,暈了過去。
這正是:
世事風雲詭,
舉頭有神明。
善惡終有報,
昏官斷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