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很美,也很殘酷
文/謝一 圖/任玉明
原載《mangzine·精英》(廣州)2007年第10期
在位於上海市中心的一處甲級寫字樓裡,我們見到了這位「昆蟲攝影家」,他留著乾淨的長髮,穿著精緻的希臘式前襟的黑色上衣,腳上一雙誇張的亮閃閃的範思哲鞋子顯示了設計師性格中不甘低調的一面。
他就那樣安靜地坐著,從容地和手下談著建築事務所的工作,和所有有過多年高管生活的男人一樣, 成熟、體面、嚴謹—有誰能想像這麼一個主流的男人曾決絕地「逃離」城市生活,在昆蟲攝影的世界裡沉醉不醒。
他隨口說起他鏡頭前的蜻蜓、螞蜂、蜘蛛,就像說起街頭清純的少女、爭權奪利的男人、還有被愛情糾纏的城市男女。
和大自然一樣,它們很美,也很殘酷
自然之美,有時最好還是放棄用語言來形容。
這是朱明富最心愛的照片之一。「我總是問自己,我究竟是如何捕捉到這一震翅之美的?起初,這隻蜻蜓並沒有什麼特別,它在和煦的風中飛翔,上升,下降,或在空中停頓。突然,它向一朵天堂鳥花(heliconia)俯衝而去,緊緊攀住花尖,夕陽閃動的光影中,我看到兩片呈直角狀的雙翅輕輕震顫。我調整了不同的快門速度和曝光時間,連續按下快門,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瞬間!」
朱明富了解蜻蜓的一些習性。當它們翩翩飛走的時候,不必急急尾隨而去,只消立在原地靜靜等待,不一會,它們就會飛回來。這時候,穩穩地、一寸寸靠近,屏住呼吸,不要讓它們感覺到空氣的震動,一點一點把鏡頭往前推。昆蟲對聲音比較遲鈍,但對物體的移動相當敏感,如果鏡頭前進太快,昆蟲會因為感受到威脅的降臨而果斷地逃跑。
蜻蜓是最容易辨認的昆蟲,也是人們心目中為數不多美麗溫柔的昆蟲。朱明富在Flickr網站上發了一個帖子,詢問網友哪一張最適合做封面圖片,結果,一張明快的帶翅蜻蜓照片最受喜愛。網友的反饋令朱明富有些意外,因為他覺得那不過是一張很普通的照片,不過這也說明,人們對於昆蟲的興趣大多停留在美感,看看透明的翅翼、六角形蜂房狀的結構圖案以及鮮豔的色彩,心感愉悅,就足夠了。
然而,蜻蜓的翅膀並不是為了人類的審美而存在,它們是如此的脆薄,卻是蜻蜓和大自然搏鬥的武器。「大自然就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搏鬥,蜻蜓必須扇動翅膀,竭力保持位置,一旦被風吹翻,落入錯誤的地方,那麼等待它的可能就是死亡。我曾看見一隻不幸的蜻蜓掉進池塘,魚兒猛地一口就把它吞入腹內。」
蜻蜓的天敵並不只是強風。在朱明富的另一張照片上,蜻蜓翅膀上「寄居」著一隻非常細小的黑色蟲子,它以蜻蜓的翅膀為食。如果它只是吃掉一個缺口,蜻蜓或許還能掙扎著勉強起飛,就像一架側翼渦輪螺旋槳失靈的飛機,可一旦翅膀讓這種蟲子吃掉一個圓洞,那麼可憐的蜻蜓就會因為失去飛翔能力,無法捕食而活活餓死。這個時候,視其為美味的昆蟲就會敏銳地接收到氣味,迅速趕來,比如螞蟻大軍,它們分工合作,井然有序地將一頓豐盛的大餐搬回蟻穴。「節肢動物具有大自然一切魅力和法則:很美,也很殘酷。」
它像一臺全金屬殺人機器,卻帶著沉思的神情
讓人心生寒意的螞蜂,絕非浪得虛名。一旦惹怒了它們,雌蜂尾部的毒螫就毫不留情地刺入人體,並且螫刺不會留在人體內,而是可以拔出來,反覆攻擊,足以致命。
越南的深山密林中,生活著一種毒性很強的螞蜂,越戰期間,當地人為了抗擊美軍,把螞蜂從森林中引出來餵養。美軍來襲時,事先把蜂箱埋伏在必經的道路兩旁,待美軍接近螞蜂,立即把蜂巢打開,成群結隊的螞蜂一湧而上,螫得士兵鼻青臉腫,狼狽竄逃。
可是螞蜂總能勾起朱明富的好奇心。第一次見到螞蜂,是在新加坡Kent Bridge公園。公園裡悠閒的老人和年輕的情侶恐怕沒有想到,在野性早已被文明和秩序消解的都會綠地中,還悄然地生活著這種具有攻擊性的生物。
「我太太先看到了它,這是一隻雌螞蜂,停棲在一塊不鏽鋼標識牌上,約1.2cm—1.5cm長,給人一種金屬感,又帶著一股深思的神情。造物主賜給它的形狀真是神奇:紅棕色球形頭部,細瘦的頸項,胸甲以下的軀體向腹部方向逐漸變細,末端拖著一隻膨大的產卵器。螞蜂細長的身體有種機械般的精確,流露著力量和敬畏感。它看起來真像一臺殺人機器!你知道嗎?螞蜂的上顎非常強壯發達,到了產卵期,螞蜂就用上顎插進某種蜘蛛的體內,蟲卵靠吃蜘蛛長大。我曾經拍下一組螞蜂和蜘蛛廝殺的照片,廝殺的結果是螞蜂把蜘蛛的身體活生生地從一堆肢腳中撕扯了出來。」
一開始,朱明富生怕惹怒螞蜂,謹慎地在一英尺開外拍了些照片,可這只不怒自威的小生物,對昆蟲愛好者有著莫名的吸引力。「那時,我惟一的目標就是儘可能靠近它,拍下它的全側面。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到後來遮光鏡距離它只有5釐米,達到了100mm鏡頭的聚焦極限。我變成了一個昆蟲捕手,全神貫注捕捉一個微觀世界,在手指按下快門之前,屏住呼吸,凍結身體任何一個哪怕是最細微的動作—汗水沿著臉頰、眼瞼、鼻翼流下來,眼鏡上結滿了霧氣。」
朱明富的運氣真不錯。不鏽鋼標識牌在它身下折射出一層柔和的光線,就在他心滿意足、汗水淋漓地放下相機時,一群學生說說笑笑地經過,受驚的螞蜂飛起來,隱入另一叢灌木,消失不見。
它的屁股像複印機一樣,吐出一張真正的保鮮膜
說到蜘蛛,最為普及的常識恐怕是它們的性生活。有些雌蜘蛛在交配後會毫不猶豫地吃掉雄蜘蛛,這一習性給這綱的生命賦予了神秘意味,既令人毛骨悚然,又叫人著迷。究其緣由,恐怕是人類在動物獻身式交配中投射了自己隱秘的性渴望:施虐和受虐、駕馭和屈服、激情和死亡。
蜘蛛是朱明富拍不厭的對象,「蜘蛛有很多很多類型,有些看起來毛骨悚然,有些也很可愛,你看這隻渾身白毛的小蜘蛛,像不像一隻吉娃娃?」朱明富頭一回使用100mm鏡頭時,碰到了一個大跳蛛(Heavy Jumper),它似乎一點都不害怕,鏡頭對準聚焦時,大跳蛛居然抬起了頭胸部,仿佛知道攝影師的存在!
通常,朱明富大清早就來到了公園。有一天清晨,他遠遠地看到帶著露珠的草地上白生生一片。那是什麼?原來是狼蛛(wolfspider)的網。「不同的蜘蛛有不同的結網方式,不要以為蜘蛛網就是你家裡牆角的那種哦。狼蛛的網就像一張蹦床,獵物落在網內並不會被粘住,而是上下彈跳。狼蛛一覺察到蛛網的震動,就張開發達的蛛牙,從獵物身後進攻,用力地一下一下鏟進獵物的軀幹。」
狼蛛求偶也得先織一張小網,把精液撒在上面,然後用腳須撈取精液,不斷舞動,靠近雌蛛與之交配,並把精液用腳須送進雌蛛的受精囊。雄蛛就會被雌蛛吃掉。
這個暴戾的情人卻是一個盡心盡力的好媽媽。先用蛛絲鋪設產褥,產後又用蛛絲覆蓋,做成一個柔軟安全的「襁褓」,為了防止意外,母狼蛛乾脆把卵囊放在腹部下,用長長的步足夾著走。
跳蛛(jumping spider)的脾氣和蟋蟀有幾分相似。朱明富小時候,「鬥蛛」是男孩們熱衷的遊戲。「鬥蛛的時候,兩條修長的前肢氣勢洶洶地舉起來,和身體兩側約成45度角。為了激發它們的鬥性,我們拿只母跳蛛,按住它的屁股。公跳蛛看到母跳蛛就會發情,把前肢舉到身體的正前方,發出求歡交配的信號,然後扣住母蛛的頭部,不停地震動。這時候,我們就把母蜘蛛猛地拿走,求歡不得的公蜘蛛會變得暴躁,再拿它和其他公跳蛛鬥,會特別兇悍。」
朱明富還拍到過一種很特別的蜘蛛,「它長得很難看,動作很笨,可是突然之間它忽的一下,獵物就不見了。開始我不明白,怎麼回事,是我拍得太慢了嗎?後來觀察了很久才發現,這隻蜘蛛真是與眾不同!尾部會『拉』出一張『網』,一張極薄、極透明的網,這個過程就像紙張從複印機裡吐出來那樣!然後它身手利落地用網膜把獵物包裹起來,留著日後慢慢享受—那是可一張真正的保鮮膜!」
「如果你對拍照沒什麼興趣,那就去讀一點仿生學吧,很有意思,蜂巢是一個很棒的承重結構設計,直升機原理來自蜻蜓翅膀……我覺得所有的建築師都可以從節肢動物的形體和結構中學習點什麼。」
朱明富的拍攝原則
·不使用閃光燈等人造光線,只在自然狀態下拍攝。
·絕不把它們抓住關起來,儘量不去打攪它們,只是靠近,再靠近。
·穿長袖長褲。拍完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防止有微小昆蟲遺留。
·最經常的拍攝姿勢是長久地趴在地上,公園裡人雖然多,好在只要你帶上一臺照相機,做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
朱明富,新加坡人,本業是建築設計師,現在上海從事建築和環境設計業,中學時代就開始學習攝影。2004年到2006年,他短暫「逃離」工作,拍攝了數千張節肢動物的照片,地理類專業雜誌《亞洲地理》曾發表了大量的他的昆蟲照片,目前,他正計劃將他的作品結集出版,向人們展示昆蟲這個人們還不太了解的微型世界。
名詞解釋:節肢動物
節肢動物(Arthropod)是兩側對稱的真體腔動物,水體、陸地、空中都可生活。身體由許多體節組成,一般分頭(cephalon)、胸(thorax)、腹(abdomen)。每一體節通常具一對附肢,附肢又分成若干以關節連接的分節即肢節(podomere),故名為「節肢動物」。節肢動物門(Arthropoda)是動物界最大的一門,佔整個現生物種數的75%,包括蝦、蟹、蜘蛛、蚊、蠅、蜈蚣以及已絕滅的三葉蟲等。甲殼綱、昆蟲綱、肢口綱等均屬於節肢動物。
(責任編輯: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