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點,王騰龍躺在硬座底下,失眠了。
頭頂擠著仨屁股,車底震得身子發麻,汗氣、腳臭、灰塵,混著老白乾和秋林紅腸的氣味,揉成熱氣,灌進逼仄的空隙。車窗邊緣凝著細碎的冰碴兒,在熱氣裡泛起一層水珠。
夜火車向北開,周圍鼾聲如雷。王騰龍每周坐兩次,瀋陽上車,麻袋塞進一邊座底,自己鑽進另一邊,躺到終點哈爾濱,基本不買票。
麻袋裡裝著100條七分褲,選了眼下最時興的芥末黃色,順便幫哥們兒陳飛進了幾盤磁帶——100盤的士高,100盤費翔,還有100盤蘇芮,「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唱心坎兒裡了。
這是1987年的春天,十八歲的王騰龍在哈爾濱亞麻廠工作兩年,他是家中老三,也是他家第四個亞麻廠修理工。父親當上工長後,廠裡分房,一家搬進工人新村。新村裡食堂、醫院、託兒所、公園、俱樂部應有盡有,一百多棟平房,一棟住十幾戶,每戶至少有兩三個亞麻職工。
和大多數亞麻廠職工子弟一樣,王騰龍在工人新村的醫院出生,在廠辦子弟學校上學,初中畢業後進廠做工人,照著父母的期待,接下來他會結婚生娃,看著新生命一出生蓋上亞麻廠的戳,人生的循環在這堵圍牆裡完成。工廠是五十年代蘇聯人給的,三十年來不可一世,是金飯碗。
王騰龍不稀罕。他想過自由刺激的生活,賺大錢。平時他在工廠輪三班,坐在工具機邊看書或者睡覺,和同事也不怎麼接觸,「都是娘們兒」。流水線上不用帶腦子,幾個動作做它上萬次,捱到下班鈴響,工作服一扒,露出裡面的花襯衫,衝進市場,一股鮮活的人氣兒溢出來。
他和陳飛在安樂街大市場租了倆床子,王騰龍賣服裝,陳飛賣磁帶。剛進市場時,王騰龍十六,瘦巴巴地,話少,心思挺活絡。幹了快兩年,他僱了兩個人,自己每周跑兩次瀋陽,月月掙三千多。爸媽要他反思不務正業在外面瞎混的問題,罵他骨頭硬、性子犟。真是這麼回事,他躺在車廂的車底板上想,肩胛骨支稜起來,和車底板硬碰硬,硌得慌。
中午一下火車,王騰龍直奔工廠等路燕下班,他們在一起不到一年。路燕在亞麻廠的前紡車間,她那片兒的機臺報修歸王騰龍管,路燕就總「小王小王」地喊著報修機臺,等他取了工具箱來檢查,她又不說話,盯著人看。路燕眼睛很大,戴上車間工人的口罩更醒目,王騰龍一對上那眼睛就發毛。
機器修好沒兩天又壞,如此數次,他找路燕的領導,問小路那機子怎麼回事,別人都不壞,她的總壞?下午領導把路燕叫出去,沒多久,她臉通紅,大眼睛也紅,徑直來問:「你怎麼還去找領導了呢?」
晚上,王騰龍躺床上尋思大半宿,隱隱明白了點啥,腦子裡混混沌沌,只有那張通紅的臉。他想,明天就請人家吃飯,給她賠罪。從此,下班吃飯成了兩人的約會時間。
這天一如往常。兩人吃了飯,在廠外小路上散步。天色發暗,路燈提前亮了,路燕搽了雪花膏,香氣在暖光下曖昧地微顫,兩人有點害羞,沒挽手。王騰龍掏出一件蝙蝠袖情侶絨衫塞到路燕手裡,進貨時相中的,偷偷留了兩件。沒人意識到這傍晚多悠長,他們尚走在光裡,一身輕鬆。
圖 | 哈爾濱亞麻廠區原貌
兩人都上3月15號的夜班。3月14日晚大約19點半,王騰龍送路燕回宿舍後回家補覺。23點,他爬起來洗把臉回車間,上樓取工具箱,換工作服,才想起被路燕前天拿去洗了,說是工作服上糊的粉塵太多,他脫了外套穿花襯衫下樓。
王師傅也在工具機邊,見到他這身打扮見怪不怪。自王騰龍進廠就是王師傅帶他,平日沒少給他打掩護,王騰龍看書,師傅替他看機器。王師傅今年三十,年初媳婦懷上了,最近臉上藏不住笑。
師徒倆聊起前幾天車間冒了煙,嚇得大家把機臺停了,挪了窩重啟又好了,估計通風設備不行了。
一會兒有人喊王騰龍修工具機,他回來沒看見師傅,把板凳搬到離路燕的機臺邊上四五米的地方,盯著手上寶貝的上海牌手錶,凌晨2點39分,快到夜宵時間了。按照慣例,2點40左右廠裡放夜宵。王騰龍準備喊路燕一起吃飯,他摘了口罩,粉塵直往鼻孔裡鑽,一股漚麻味在鼻腔縈繞。
王騰龍衝著路燕比劃了個「去吃飯」的動作,身子還沒轉回來,一陣勁風直襲面門,下一秒,整個身體被一股強大的氣浪推著飛出去。漫長的幾秒裡,耳邊維持著一種可怕的空白,觸覺也是一片漿糊,他無法判斷自己在半空中滑翔還是已砸在地上。
據後來的調查組估算,1987年3月15日凌晨這場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可達到每秒1000-3000米的速度。所謂滑翔,也就零點零幾秒,甚至來不及眨眼。
周圍湧起轟鳴和哭號,鼻尖不停竄入令人窒息的煙焦味。王騰龍急切地睜開眼,自己橫躺在兩個機臺中間的空地上。爆炸造成的短路瞬間熄滅了車間頂燈,黑暗中一團團火球從頭頂呼嘯而過,暗紅色漩渦裡裹挾著木條、鐵片、斷裂的長條燈管、鞋子、碎掉的工作服、一副碎掉的玳瑁眼鏡,還有人體,衣不蔽體,殘缺不全。
王騰龍看自己,身上花襯衫還在,牛仔褲完全失蹤,毛褲裹在腿上。他麻痺的身體止不住痙攣著,試了幾次,才終於把自己拽起來。高處的場景卻更加驚悚:
火光與煙霧交織成一張巨網,罩住整座車間,幾十公分厚的牆壁抽動著,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力度凸出去,玻璃窗不堪重負地爆裂開,碎屑飛濺,如一場巨型雪暴,在鋪天蓋地的紅與黑中揚起一片銀白。
他和王師傅、路燕的工作區整塊坍塌下去,巨大的機器歪倒著栽沉在廢墟中,邊緣的鐵條嚴重變形,不時降落的火球爆出駭人的悶響。他衝著火光喊:「小路!」「王師傅!」回答他的只有工具機垮塌的噼啪聲、玻璃爆裂聲,還有愈來愈近的刺耳的哭喊。
濃煙中衝出了六七個女工,幾乎是半滾半爬地靠近了他。有的帽子掉了,頭髮被燎去一片;有的衣服沒了,幾乎赤身裸體;有的臉上沾滿棉口罩燒盡的焦黑色。沒有路燕。
「救救我!」一個姑娘拽住王騰龍的胳膊。火光與濃煙吞噬了路燕那座總「壞」的機臺,還在向前撲。幾乎是一秒鐘,他做了決定。他咬牙說:「別嚎了!再喊都完犢子,誰也出不去!跟緊我!」
王騰龍弓著腰往前摸索。來工廠這兩年,他總在廠區裡瞎轉,下班的路閉著眼睛也會走。他提醒自己鎮靜,屏住呼吸,空氣灼熱,每呼吸一下,堵在喉口的窒息感和燒灼感就加劇一分。
穿過東倒西歪的工具機,眼前赫然露出一條深溝。王騰龍清理過這區域,前紡和梳麻兩車間下面一條百米長、至少四米深的地溝,模糊中他看到有人從溝底拼命向上爬,又因沒有借力點滑落,溝底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平日用於鋪設管道的溝壑,在這場漆黑的逃亡中,變成一座吃人的墳墓。
他不敢回頭。這條路平日走不超過十分鐘,這一次卻好像沒有盡頭,他懷疑自己走錯了方向。王騰龍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梳麻的趙姐,她打算「五一」結婚,年初就嚷嚷著要大家都隨份子。此時她靠在牆邊一動不動,頭頂連著窗框的牆面搖搖欲墜。
一行人心急大喊,「趙姐!趙姐!走啊」,毫無回音。王騰龍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灼痛的後背泛起一層冷汗,不敢再猶豫,他推了一個還在喊「趙姐」的姑娘一把,又向後面幾個驚恐的大喊:「快走!別看了別回頭!」他們後來才知道,一支燈管直直穿透了趙姐的胸口。
前路陡然變窄,視野卻變得清晰,王騰龍認出這是通向室外的走廊,一陣寒風划過皮膚,空洞洞的窗口外,沒有月亮沒有路燈,地面的積雪把天空映成淺粉色。
他還是忍不住回頭了,身後巨大的怪獸伸出火舌,廠房像一塊方糕被捲入腹中。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凝聚著幾代人夢想與榮光的亞麻廠,正在消失。
來到室外,聞聲趕來的居民們站在廠門外,衝他們喊:「快出去!往外跑!門口有車拉你們去醫院!」
幾個女工聽到喊聲,癱軟下去,王騰龍的步子也開始虛浮。他沒穿工作服,化纖襯衫在高溫中迅速融化又牢牢粘在皮膚上,凜冽北風一吹動,瞬間感到陣陣皮肉剝離的劇痛。整隻左臂血肉囫圇的,皮膚翻開耷拉著,一點痛覺都沒有,他懷疑那是別人的手。
廠房的屋頂還在塌落。王騰龍踉蹌著衝向廠門,一輛大巴正等在那裡。身後湧來十多個女工,王騰龍退到車邊,招呼她們先上。姑娘們死裡逃生,因恐慌、劇痛不自覺變得又抖又尖的哭喊聲,迴蕩在凌晨的街道上。
車子停到省醫院,他繃著打晃的身子,衝下車直奔三樓燒傷科,身後跟著一車人。王騰龍衝著一臉驚恐的值班護士喊:「快叫大夫!打電話!」
護士站的鐘表顯示還不到三點,距離爆炸發生的時間不到20分鐘。大片大片人湧進來,王騰龍粗略看過去至少幾十個,有的一進來就癱軟在地上,有幾個互相攙著,有的茫然杵在走廊上,他們的抽泣演變成嚎啕。王騰龍盯著他們,意識像繃緊的麻繩逐漸渙散。
王騰龍的大哥得知消息趕到燒傷科,已是第二天清早。他看到走廊裡或坐或躺一地的傷者,腦袋和四肢腫到平時的兩倍,因為血腫封喉,只能發出暗啞的嗚嗚聲。
依據王騰龍身上的綠色條紋襯衫和上海牌手錶,他辨認出弟弟,接著帶王騰龍進急診、止血清創、檢查、換隔離間。王騰龍住進病房後就陷入昏迷狀態。醫生說危險期一周,醒不來希望就不大了。
兩個哥哥輪流看護他,晚上睡隔離間外的走廊,白天扒著小窗往裡看。王騰龍旁邊那床是個女工,幾天裡被推出去搶救三四次,他倆也盯著看,生怕沒再推回來。
快到一周時,王騰龍醒了,他第一反應是「徹底完了」,接著是委屈和怨恨:為什麼是我?
王騰龍被診斷為重度燒傷,燒傷面積62%,左手腕關節以下失去活動能力。他的臉部、四肢、前胸、後背密布著傷口,呼吸道灼傷導致聲帶受損,說話時會突然卡殼,緩一會兒才能吐出下個字眼,像一盤不時卡住的舊磁帶。
王騰龍惦記著路燕和王師傅。在弟弟的請求下,二哥跑遍哈爾濱的醫院,告訴他路燕在林業醫院養傷,說自己好了來看他,王師傅已經死了。
他情緒滯澀,不知道該哭該笑。活下來,便要見證別人的生與死。路燕活著,但以自己如今的樣子,不知道他倆還該不該見面;王師傅死了,就算想再聽他喊自己小王,都不可能。
起初他獨自住在隔離室,兩個哥哥輪流看護。燒傷初期的皮膚很脆弱,只能進行一些基礎性治療,他睡在翻身床上,每隔一小時翻一次身,用紅外線烤燈照射治療。
前兩個月,為避免交叉感染,病友之間不許見面。他每天除了忍受渾身的刺痛,就是對著天花板發呆,沉默地盯著纏滿紗布的左手。他的十八歲,昨天還幻想著逃出工人村奔向遠方,今天就變成這樣。
再也沒有順利的睡眠,一閉眼就是火球、鮮血、垮塌的機臺、廠房的地溝,很多人往上爬又滑下去,他能看見他們臉上扭曲的絕望,還能清晰地聽見瀕死的呼吸。據說,頭一兩個月,省醫院燒傷科的燈總是徹夜不熄,失眠像會傳染一樣在這個樓層肆虐。
在噩夢的間歇,好不容易睡了會兒醒來,想看時間,又想起手錶被偷。工廠更衣室和醫院病房先後招了賊,丟的都是傷員的東西。王騰龍存在廠裡的幾千塊進貨款沒了,那塊寶貝手錶,叫他哥仔細收在病房柜子裡,也沒被放過,勉強拼湊起來的平靜又被撕成碎片。
兩個月後,重傷員陸續接受植皮手術,從自己身上取皮補到創面。王騰龍身上的皮不夠用,得取頭皮,前後四次,兩個月剃了四次光頭,剃多了也就麻木了,很長一段時間病區裡一打照面,各個腦門鋥亮,臉色難看,遠看是群剃度出家的苦僧。
大哥二哥還是輪流來,王騰龍不想說話,就默默陪一會兒。這次出事誰也沒告訴媽媽,騙他說老三又跑外地了。王母常年神經衰弱,失眠焦躁。就算廠裡爆炸的事已經傳遍家屬院,她什麼都沒問。
活著的人被困在病床上,失去親人的家屬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接受,堵在剛剛成立的安撫辦公室,堵在廠長辦公室,圍在廠門前哭喊親人的名字,大罵廠長,扔菸頭、石塊,甚至紙錢。
家屬們要一個說法,省裡成立的調查組給出結論,「是由亞麻粉塵引起的粉塵爆炸事故」,還總結了具體的問題:粉塵常年超標,建廠35年積存的粉塵從未徹底清掃過;建築布局極度不合理,9臺有爆炸危險的濾塵器就設在車間地下中央,6個車間相連無防火分隔,工人們相當於常年踩在炸彈上搞生產;設備在除塵、洩壓及更多安全性能上已嚴重落後,同期的蘇聯工廠已進行過8次技術升級。
粉塵怎麼可能爆炸?王騰龍不明白,當時的市紡織局局長沈克儉也在報告裡直言:「粉塵爆炸這種事故我沒有經歷過,書本上沒有寫過,老師也沒有教過,所以我不懂。」
病房裡,坐著的問躺著的,躺著的問坐著的:亞麻廠不是全亞洲都數一數二的嗎?不是全國標杆嗎?怎麼突然什麼都不合理了呢?
兩代人相信了幾十年的「合理」,引以為傲的廠區,轉眼就化為一攤廢墟。
死亡成了日常話題。前紡的黨支部書記老關死了,副廠長王化山想自殺沒成功;隔壁車間一女工人救回來了,肚子裡的孩子沒了,也不可能再生了;老楊的小兒子才17歲,爆炸那天是第一天拿工作證,沒了。據說死亡人數上升到58人,亞麻廠託兒所好多孩子胳膊上都戴著黑紗。
對於活著的人來說,有些東西成了禁忌。隔壁有一女同事,拆紗布那天管人要了一面鏡子,下午從樓上跳下去了,還有自殺未遂的,更有因為接受不了毀容精神失常的。
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大姑娘小夥子,人生最燦爛的年紀,一夜之間什麼都毀了,厭世情緒像野草一樣在病房裡悄無聲息地泛濫。省醫院下了通知,全體醫護不允許帶鏡子來上班,一旦發現,立刻開除。很快,洗手間的穿衣鏡也糊死了。夜裡依然會聽到壓抑的哭聲。
王騰龍沒想死,他只是恨,雖然不知道該恨誰。
病友們聚在病房聊天,幾張爬滿傷痕的臉湊在一處,長籲短嘆地聊各個醫院傳來的消息,王騰龍盯著窗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
「林醫有個小吳,還有個小路也去世了……」
好像一柄尖錐猛砸了兩下太陽穴,他在耳鳴中疼出一身冷汗,強忍住沒有衝過去追問,終於挨到二哥來,王騰龍劈頭蓋臉就問:「你上次說找到小路,你見到她了沒?」
「嗯……看到了!她挺好,恢復的比你快多了。」
「說的是實話吧?」
「實話實話!騙你幹啥!」
王騰龍吭哧吭哧喝粥,多吃就能好得快,不管死活,得親眼見到才能死心。二哥到走廊站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向三弟坦白。那天他找到林業醫院時,「小路」已經因傷勢過重去世。
八月初,單位給輕傷出院的員工組織療養,之前住醫大一院的郭姐來看他,說小路想你了,這次療養回來就來看你。王騰龍抓住郭姐胳膊,「你說小路沒事?」
「她傷得不重,都出院了!」
很多年後,王騰龍依然忘不了那一天,九月北方一個風清氣爽的下午,路燕出現在病房門口,除了下巴和右手背有兩片疤痕,大眼睛明晃晃的,一點兒都沒變,原來林業醫院去世的「小路」,是路燕的姐姐。
路燕沒走到病床前,已經撲簌落下兩串淚水。她特意穿了那天他送的情侶衫,黑色蝴蝶袖,肩膀上有一點紅色,像一雙蝴蝶翅膀。
王騰龍心一揪。自己那件放在工具箱裡,早已被烈火灼成粉末。她活著,真好。但他受了重傷,落下了殘疾,生活自理都是問題,更別提掙錢養家,這都意味著未來成倍的痛苦。
兩個人失聲了般,誰都不說話。他先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以後別來了」。情緒堵住了喉嚨,聲帶因為緊繃又有點卡殼,後面的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蹦出來,「咱倆……咱倆不可能了……以後就是普通同事」。
接下來兩天,王騰龍沒吃飯也沒睡覺。兩個月後,路燕又出現了,來醫院就拽著他去後院散步,冬天的風颳得人臉生疼,路燕幫他緊緊衣領, 「你聽我說,不管咋樣我認準你了!」
「別犯傻,我這情況你也看到了,以後可能生活自理都不行……」
「沒事的,有我呢,你信我。咱倆加起來有一雙手就能活。」
和在爆炸中重度燒傷的工人們結婚的不少。1987年下半年,省裡下了優撫政策,和亞麻廠爆炸造成的殘疾人結婚給落城市戶口,安排亞麻廠的工作。
燒傷者90%是女工,其中七成未婚。一波波農村小夥來應徵,估計不少是衝著這條件,姑娘們也不敢有多高要求,挑一個湊合的就嫁了,一度成就了當年很高的結婚率。政策牽起的紅線搖搖晃晃,不知道能有多結實。
圖 | 安撫樓
創面恢復期裡,皮膚要保持乾燥,不允許洗澡,定期會有護工擦拭身體。王騰龍還是覺得渾身都癢。夜裡老是夢到自己站在一個很深的池子邊,裡面的水瓦藍瓦藍,海一樣。
然而,還是沒逃過傷口感染。先是同病房那個朝鮮族人傷口感染病菌,學名是金黃色葡萄球菌,一周後,王騰龍換藥時傷口特別疼,醫生揭開一看,創面上沒有像往常一樣冒出新肉芽,而是一層黃乎乎的膿液。創面開始時常劇痛,恢復變得十分緩慢。
1987年年末,王騰龍終於成功搬出隔離室,住進了30個重傷員的大病房。恢復期最可怕的是換藥。護士推個小車進來,點名,按順序到床邊,要你露出傷口,跟你隨便嘮兩句,趁你分神「刺啦」猛地一撕,淡定地用消毒棉球擦擦傷口扯出的血,換上新藥,轉身去下一個床位。
那種扒皮一樣的痛,據說是為了讓創面長出的新肉和藥物充分接觸,加速吸收,必須要快準狠。於是每天不同時段響起音色、響度各異的慘叫,這是集體病房的固定曲目。
廠裡怕大家抑鬱出問題,請了一個樂團,每個月都來,可以點歌,主要唱蘇聯民歌《三套車》《紡織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要求唱流行歌曲,手風琴一起,一股毛子味。每次他們進了病房,領隊的說兩句,「祝大家心情舒暢早日康復」之類,擺好了架勢就開唱:「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
唱完人家走了,屋裡一片死寂,大家更抑鬱了。
住在一起還是有好處的,大家都一樣苦,誰也不嫌棄誰。特別想不開的時候看看臨床:嗬這比我還慘呢!立刻就好受了。有次他們圍著聊天,王騰龍講了個自己的笑話。病友們笑起來,臉上配合地做出豐富的表情,眯眼、咧嘴,臉上的疤痕跟著動,但眼底沒有一絲波瀾。病房安靜下來的時候更明顯,一個個看過去,床上的人蒼白木然,曾經青春的、驕傲的臉,一場大火迎面卷過,只留下一副遍體鱗傷的軀殼。
1988年春節,王騰龍和病友一起度過。病房沒電視沒收音機看不了春晚,大家一人出一個節目,他唱了首《血染的風採》,因為緊張有點卡殼,最後不知誰唱《冬天裡的一把火》,全場推向高潮。唱累了,大家一起守歲。那晚有月亮,還有禮花,天空比平時都亮一些。11點半,醫院食堂把餃子做好推上來了,三十個人湊在一起算是吃了年夜飯,彼此承諾以後就是家人,大家永遠在一起,誰也不笑話誰,一起好好活著。
五月,創面恢復得還行,大夫建議王騰龍回家,避免二次感染,這些病菌是燒傷科特產,在家裡反而比醫院安全。
出院那天,他回了趟家,媽媽抱著他哭,說當時不該逼你上這個班,他沒吱聲。第二天就收拾東西,搬進單位新分的安撫房。
分房的主要標準是傷情和個人意願,有32㎡、37㎡兩個檔,兩屋一廚。都是重傷員,廠裡按傷勢嚴重程度排了名,傷越重排名越好,越優先選擇,40多個重傷員裡,王騰龍名次「不理想」,32名,分到了四樓。
安撫辦的人跑到醫院,問他有沒有個人要求。他說,給房子就行,沒要求。來人長舒一口氣,拍拍他肩膀,轉身去安撫其他嫌朝向不好、樓層太高、面積不公的。最後還是都住進去了,還在自我安慰,總比沒有強。災難一邊讓人一身戾氣,一邊叫人骨頭變軟。
大家更習慣管安撫樓叫「燒傷樓」,樓體刷成明黃色,立在工人村中顯出一股突兀且刻意的生機,一棟五層,一共兩棟,中間圍出塊方形空地,空地很小,停上幾排自行車,人在裡面是個「囚」字。
王騰龍光棍一條,房裡啥都沒有,就支個床,也不開火,每天睡到10點多睜開眼,去食堂吃飯,然後出去溜達,跑到江沿看別人釣魚,他蹲著看一天,亂糟糟的心能平靜那麼一會兒。快黑天了,人家收拾釣具走了,他回醫院換藥,去食堂吃飯,回家躺到睡著。
廠裡給安排了護工照顧起居,其實就是其他車間的同事,估計也是靠這份錢貼補家用,大他十歲,大部分時間一聲不吭,常常讓人忘記其存在。有時候王騰龍在街上瞎溜達,看到地上有兩個影子,才想起來這空蕩蕩的生活裡,不止他一個失落的人。
路燕家挺遠在平房區,一周見一兩次,見了話也少。冬天的時候,路燕父母知道了女兒和王騰龍的事,直接表示不同意他倆交往,也不許見面,他聽到了說「哦」,繼續每天去蹲別人釣魚,好像不跟路燕過能跟魚過似的。
這樣過了一周,路燕來找他,臉色煞白,冰涼的手抓著他說,我爸媽同意了。兩人拎了四盒禮跑到平房,老丈人攔住娘倆單獨找王騰龍談話,說和你爹在廠裡也認識,知道你們家都是好的,但你得理解,做父親的不能看著閨女受委屈。王騰龍表態,「我和小路是真心好,我怎麼能委屈她,有我一口飯就不會少她一口」,老路嘆口氣不說話。
路燕送他出門,他追問父母咋會突然同意,她不說。後來才知道,她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個禮拜沒吃飯,鬧絕食,嚇壞爸媽,才同意見他。王騰龍的心像是被戳了個窟窿,他決定明天去找工作。
沒有單位願意要一個傷員,更不會要一個殘疾人。再就業比登天還難。女工們應聘服務員,人家一看臉上有疤,不行;男工們找工廠,粗活重活都幹,人家一看是重傷員,不收。
最後一般四肢還健全的,女工做刷碗、乾洗這類的活計,男工去拉拉腳。重傷員裡九成還不到30歲,找了一圈沒人收留,默認了自己年紀輕輕就要徹底下崗的事實後,乾脆在樓下活動中心支個桌搓麻將,一搓就是三十多年。
王騰龍丟掉了一隻手,可他不想認命。
幾個月後,他和一男一女兩個傷員找到了一家廠子,和亞麻廠有些聯繫,專門生產紡織機上的零部件——針牌,主任打量他們仨幾眼,說培訓一周,通過了我們願意三個都收。崗位是檢測崗,所謂培訓就是拿著針牌觀察細節。
王騰龍特感覺心裡的火又點燃了,摔稀碎的骨頭又硬起來了,一周之後憑眼睛看從一箱四十個裡挑出了問題產品,廠長按承諾留下三人,待遇不賴:一個月20天班,一年工資1500元。
王騰龍摩拳擦掌等著上班,沒幾天,他一個在稅務局工作的老同學說:「你不用去上班,去啥?你老闆都說了,直接給你1500塊,回家呆著就行,本來也不缺你一個。」
「為啥?」
「咋還不明白,他們一共不到70個員工,招了你們仨正好殘疾比例能達到5%,這才能減稅,一個月減8000呢,一年1500還不是小意思……」
王騰龍覺得脊梁骨被人狠狠戳了一通,全身的血都往頭上衝。他去找廠長,問什麼意思,廠長不緊不慢把茶杯一放,說小王啊,知道你們不容易,想要多少你說。
「不幹了,我是來找工作,不是找施捨的」,轉身出去的時候,他的動作有點僵硬,一回家就給另外兩人打電話,「明天誰也別去了,人家根本不拿我們當人看。」
第二天,那個女同事還是去了。不到一個月被辭退,沒拿到一分錢。
1990年六月初六,王騰龍和路燕領證結婚,兩個人在這兩幢孤樓圍起的小島上安了家。
那時,距離爆炸發生兩年不到,政策結婚的家庭,開始出現裂紋。安撫樓裡有的家屬想離婚,但離婚就會打回原籍,丟掉工作,於是拿著工資卡跑路,有的維持著名義上的夫妻,實際分居,男人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像王騰龍和路燕這樣感情甚篤的不多。
結婚第二年,路燕懷孕了,王騰龍工作還沒著落。他實在坐不住了,他出去逛了兩天,發現街上流行兩樣:撞球室和遊戲廳。回家拿出積蓄,在家屬樓下租了間小屋開撞球室,支兩張案子,24小時開門,一桿兩塊,晚上9點到早上6點來玩的給包夜優惠。
撞球室一開門就有人來,起初是大院裡的熟人來捧場,很快也有工人村外面的人。幹了兩周挺興奮,王騰龍覺得能賺。星期日,進來一群人說要檢查,為首的說是文化局處長,屋裡轉了一圈到處不合格,眉頭皺老高,王騰龍咬咬牙,往人褲兜裡塞了五百塊,處長語重心長地拍拍他說,下次注意就好,嚴格規範是對客人負責,也是對你們負責,明天繼續開吧。他鬆了口氣。結果周一就聽說這位「對人民負責」的處長被撤職了。
周三,新處長帶著人來了,看了好幾圈,又去店門口轉了轉,語氣嚴肅,你這不合格,防火設備不行,安全意識不夠。
他滿腦子都是打水漂的五百塊錢,往案子上一靠,這回沒給錢。後來撞球室來過很多處長,派出所、工商局、稅務局、文化局,哪個都說自己管轄撞球室,都要「對人民負責」,王騰龍硬撐著一分不塞,漸漸地沒人喊要他負責了,也終歸沒有人要他關張。
時常有客人喝大了在撞球室推推搡搡,但一般不敢打架。王騰龍的兩個哥哥是狠人,名聲是打架打出來的,人稱「二虎」,在這兒鬧事划不來。偶爾有吵紅眼要動真格的,王騰龍拿球桿往桌上一敲,要幹仗出去幹,按杆數退你錢,裡面不是你們鬧的地方。
每天,路燕在家做飯、看孩子,王騰龍早上八點多趕到撞球室,掃地、擦臺子、泡兩壺茉莉花茶晾著,往門口一坐,拿本書翻翻或者發呆,不一會兒就有人來晃悠。晚上九點結了通宵玩家的帳就回家。一年下來,一個案子能賺三萬多,租金加雜七雜八成本一萬,淨賺五六萬塊錢不是問題。
新生活滾滾向前,那場爆炸在每個人身體裡埋下的火星伺機復燃。那一年,安撫樓裡有人檢查出了C肝,隨著確診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懷疑當年輸的血有問題。王騰龍去查,自己也感染了。
感染者以當年在省醫院、市醫大一院和五院的重傷員為主,很可能是輸血出的問題。得知消息,病友們出乎意料地平靜,照舊聚在桌邊搓麻將,說這種事沒辦法,你能求啥,工廠出錢,醫院救命,讓我們活下來了,這點代價算啥。
與此同時,王騰龍開始頻繁地心悸、窒息,產生真實的瀕死感。也會突然覺得自己正被大火吞噬,視線模糊,呼吸艱難,心跳加速,渾身發軟;他的神經異常敏銳,思緒紛雜中不斷接收到一個清晰的信號:看,這就是我的死亡。
他患上了焦慮症。
期間,陳飛過來看他,順便和他告別。他決定去廣東了,他問王騰龍要不要和他走,王騰龍沒說話,端起壺給他倒茶。陳飛自己走了,走前,把這幾年做生意賺的30萬留給了他。
1996年,家屬樓動遷,平房拆了蓋樓,撞球室也拆了。那時城區規劃改造,四處拆建,王騰龍每天處在劇烈的崩塌聲中,聽不見般搓麻將、逗兒子、睡覺或者發一整天的呆。
家屬樓動遷落定後,一幫老鄰居從平房搬進樓房,一起約著吃了頓飯。王騰龍帶著路燕回去,一個鄰居在亞麻廠辦事處上班,席間聊起亞麻廠搞改革,在北上廣開了三個經銷點,經銷點天高皇帝遠,壓根不賣亞麻廠的東西,賣外廠的,自己撈私錢,廠裡虧得要命,本來廠長想在山東再建個點,現在這樣還扯啥。
王騰龍心裡竄上一股火苗,沒準他能讓廠裡賺錢。
他去了廠長辦公室,廠長正死盯著一份文件,眉毛快擰成死結。看到他,稍微緩了緩神情。王騰龍不說廢話,「我聽說咱銷售處現在在濟南沒有點,我想幹!」
廠長臉又黑下來,一拍桌子:「你幹什麼幹!你在家有吃有喝就得了,缺啥少啥你找我說!」
王騰龍也猛一拍桌子:「我又不是廢了!就躺著讓你養活?再說,你以為你給那點錢能幹啥?」
廠長給氣笑了,說你這麼著吧,拿出一百萬我就給你這個點。
他說行,轉身出門。手疼,硌到桌稜了,但是心裡有點舒坦。十年來被生活按著脊梁骨受的氣,好像被今天這一巴掌拍出去了。
回家取存摺,兩人的工資和撫恤金、賣服裝攢的錢、撞球室的收入,加上兄弟去廣東前留下的30萬,去銀行一股腦存到一個折上,一共102萬。存好直接去找廠長,廠長的眼神像看搶劫犯:你哪兒來這麼多錢?
王騰龍最終拿到了亞麻廠在山東的經銷權。廠裡艱難,他沒有資金和人手可調配。他跟路燕安排好家裡的事,備齊一批貨後,獨自跑去山東踩點,選址,租房子,聘會計、服務員和打更老頭,牌子掛起來——「哈爾濱市亞麻廠經銷處」;10月末返回哈爾濱,挑準了亞麻廠以外的幾個廠家去溝通貨源。
1997年春節一過,王騰龍跑到山東,先談大客戶,亞麻這東西貴,當時消費得起的多是有錢人,他很快談了幾家大型商場、高級酒店和高級機關單位供貨。
王騰龍腦子轉得快,薄利多銷,一條2.2×1.8m的大涼蓆,市場價至少五百多,給國企單位供貨時,他和對方工會商量好,248塊賣給工會,按880塊給開發票,工會做好帳拿去找單位報銷,吃回扣,靠這招,王騰龍擠掉了其他供貨商。
11月回哈爾濱,王騰龍給廠長打了四百萬的支票,廠長騰地站起來,緩了會兒才說話,王啊,我真是小看了你。王騰龍美滋滋,背挺得老直,說等著吧,今年只是賺個本,明年開始才是利。
王騰龍沒猜錯,1998年亞麻製品的需求節節攀升,沒料到的是,是廠裡的生產跟不上市場,聯繫好7月到貨,亞麻廠的貨拖到9月還備不上來。客戶拿不到貨要退錢,他上火搞得滿嘴起泡,實在等不起了,準備先賣其他小廠的貨,每個廠訂300條。敲定下來沒多久,幾家廠又反悔說要減掉至少一半給職工搞福利,不然不賣了。
這幫人這輩子活不出那片廠區。王騰龍親自回哈爾濱,一家一家守著,來一條裝一條,硬是收了2000多條,勉強供上了貨。
那天,他正在廠家收貨,心臟猛地一緊,胸口不停傳來鈍響,逼出一層冷汗。他的焦慮症復發了,每周至少兩次,王騰龍要靠大量的藥物壓抑瀕死的絕望感,維繫與客戶的正常交流。路燕几次打來電話,要他別幹了回家,他總敷衍。
2000年後,經銷廠的生意越做越順。2004年年初,王騰龍聽到風聲,2003年清產核資時,廠裡已經負債11個億。難以為繼的亞麻廠搞起了改制重組,通過公開競標招到一家企業,企業和紡織沒半毛錢關係,但有臺資成分,能拿到政府貸款。
雙方籤了協議,要用4個億重振哈麻,「建立以市場為中心的現企制度,打造國際企業品牌」。協議還沒焐熱,投資已經直奔房地產開發。2004年9月,亞麻廠停工停產,一萬工人每人發260塊工資,遣散回家。
王騰龍的經銷點基本發不出去廠裡的貨了。在路燕的軟磨硬泡下,王騰龍從山東離開,去專科醫院治療了三個月,焦慮症狀漸漸穩定。在爆炸發生後的第二十年,小王回到安撫樓,成了老王。
2008年11月,又是個大冬天。老亞麻廠拆了,數天之內,偌大的廠區被夷為平地,像經歷了一場更大的爆炸。政府和開發商一再協商,留下了一座老水塔、兩座俄式小樓和半圈圍牆。
接著是減員增效,工齡30年的直接買斷,不足的去新亞麻廠重新競聘,走合同,一夜之間四千人集體下崗,大哥二哥也在其中。哥倆拿了五六萬買斷費,平均下來一年不到兩千,勉強夠交後面的養老和醫療保險。
服從了半輩子的工人們堵在原來廠門前的民生路和平路,拉起橫幅,「孩子要上學,我們要吃飯——亞麻工人」,儼然忘記這個身份已不屬於他們。被堵在路上的車越排越長,不耐煩地按起喇叭,連綿又刺耳,整條街像在號喪。誰也救不了誰。
那個冬天,據說只要在醫院看到抬屍體的,八成都是亞麻廠下崗的男工。他們一般四五十歲,年齡不到退休,再就業又毫無優勢,還是一家老小的生活來源,在醫院抬人一般24小時無休,隨叫隨到,辛苦是肯定的,不過門檻低來錢快,運氣好膽子大的,多抬幾趟屍體,一天可能掙七八百,這個月孩子學費、包燒費、老人營養費就有著落。
四五十歲的女人,出去基本是幹保潔,有人在老廠外面擺攤,冬天抄著手站路邊跺腳,腳邊一攤鞋墊棉襪什麼的,角落裡夾帶一點私貨,印著雙鶴的亞麻靠墊、老亞麻的幾枚舊徽章、廠裡搞聯歡會發的紀念品,這些她們和她們上一代人自豪了五十年的記憶,在凜冽北風裡無人問津。
大哥二哥最後通過朋友摸到門路,幹起了基建建材,昔日骨頭倍兒硬的「二虎」,也被生活按著脖梗子學會了低頭哈腰,給客戶遞煙。後來一次過年,哥幾個坐一起吃飯喝酒,王騰龍盯著大哥有點迷糊,他哥的背開始有點駝了。
王騰龍卻變另一番景象,稀裡糊塗投了40萬進股市,四年不管不問,連本帶利翻了倍,金融危機都壓不住。
王騰龍整天泡在活動中心搓麻將,或者抱著茶缸子看電視。這幫人在麻將桌上還是那個德行。喜歡耍賴的老了還是愛耍賴,喜歡顯擺的老了也停不住嘴,時間的河流從他們身上衝刷而過,帶走了怨恨和痛苦的火,只留下一身醜陋的瘢痕。
這幾年,安撫樓總是隨風搖擺。老王往床上一躺,總覺得床在晃、窗臺魚缸裡的水也在響,五樓頂層更明顯,每天上午十點到半夜兩點,間歇性震顫,大伙兒找到廠裡,花了十多萬鑑定費找房產住宅局專家,打眼、勘測一頓折騰,說沒問題,於是回屋繼續在震顫中生活。
大伙兒回憶起,當年安撫樓人稱「百日樓」,據說兩個月蓋樓,一個月內部裝修,地基下沒有一塊好地,全是防空洞,當年他裝修婚房,牆皮一刨連著裡面的磚都撲簌簌往下掉,感覺像連水泥都沒澆,乾脆摞上去的。後來有條件的也就搬走了,現在這裡40%的房子都賣了。
2019年,王騰龍因為腦梗,腿腳有點不靈了,賣了四樓的房子,又在一樓買了一套搬進去,沒離開這棟隨風搖擺的老樓。
老亞麻廠舊址上碼起了兩排高檔樓盤,俯瞰像副等待開盤的麻將。旁邊有一所省重點高中,很快又遷來一所私立中學,一年學費快趕上安撫樓裡傷員一年的撫恤金。新樓盤因大爆炸至今未擺脫鬧鬼的傳說,但作為學區房,它依然是全城最貴的小區之一。安撫樓在它背面,一牆之隔。
王騰龍早早在那兒給兒子小王買好了婚房。離安撫樓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許兒子跑去外面,幫他找了個地鐵後勤部門的工作。哈爾濱的地鐵修修停停,小王的工作格外清閒,當然也坐不住,常有衝動要出去闖一闖,一露苗頭老王就給狠狠地掐了。
他覺得兒子身上沒那股勁,骨頭不夠硬,人也太老實,出去要吃苦。他遭過的罪不要兒子再遭一遍。
2020年冬天,大年三十,老王當爺爺了。趕上疫情又趕上春節,整個醫院為這個小不點兒亮了一整宿燈。王騰龍和路燕第二天就搬到兒子那裡照顧兒媳,每天逗逗孫子、買買菜、在傷員的大群裡冒個泡。
群裡有兄弟在這個年關得了帶狀皰疹,有人查出糖尿病,更多的是燒傷落下的老毛病又犯了,病痛分布全身各處:呼吸系統、血液循環系統、神經系統……看病在新冠肺炎的影響下一拖再拖。
大家都覺得自己是真老了。他們這幫人,遍體鱗傷,這33年一直未能從那場爆炸中脫身,全為了當年那句好好活著,硬是給自己開出一條活路。
中午,該買菜了,老王揣著手機出門,路過被高樓包圍的老水塔,下意識挺直脊梁骨,掏出手機對著水塔來了張自拍,往菜市場去了。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 | 遲 秋 怡
顧左右而言他,痛覺神經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