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下,丁珍珠的臉色白得毫無血色,蠟白,慘白也蒼白,只有眼睛,痛苦糾結到讓人難受。
「我見過你親生父親,三十幾年前,我小的時候,見過……很多次。」丁珍珠的聲音黯淡神傷。
那時候,丁家還只是個普通家庭,丁勝利和喬良是好朋友,他比喬良虛長十歲,兩家常來常往,喬良叫丁勝利夫婦大哥大嫂,尊敬得很。
「喬叔叔是個謙和的性子,原本聽說也是大家族,建國後幾經沉浮,漸漸潦敗。」
三十多年前,丁勝利不甘平凡,起了做生意的念頭,慫恿還算有點家底的喬良跟著自己一起幹,出於信任,喬良入了一半資金,拉起來的攤子就是丁氏集團的雛形。
剛開始只是小賓館,做了兩三年,生意還不錯,賺了不少錢,後來趕上90年的北京亞運會,賓館被政府徵用作為後勤人員的住所,丁勝利藉機搭上政府的船。
事業越做越好,好友之間卻開始疏遠,原因歸根結底還是錢。
丁勝利急於再擴大,希望喬良出售一部分家傳古董湊齊資金,卻碰了個釘子,無論軟磨硬泡,喬良不同意。
「後來兩家鬧了,我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到喬叔叔是在20年前,他們吵得很厲害,幾乎當面撕破臉,具體吵的是什麼我不知道。」
「然後沒幾天,喬家出事,喬叔叔和胡阿姨都死了,你也被送往福利院。」
丁珍珠說得有些困難,斷斷續續,但一直在說,沒有停。
丁勝利用了幾年時間把喬良的股份全部偷偷轉化成自己的,再努力讓經歷財政危機的丁氏集團再度起死回生。
等到喬之薇被丁勝利從福利院領回來的時候,丁氏集團已經站穩腳跟,也從此一帆風順,再無大波折。
「當初喬叔叔和父親是一人一半錢,建立了丁氏酒店的雛形,說起來,其實丁氏集團,有喬家一半的股份。」丁珍珠抬起頭看著喬之薇,眼神哀婉,「丁氏集團,也是你的。」
丁珍珠從手包裡小心翼翼拿出一份陳年舊稿,那是一份手寫的合資入股協議,上面明晃晃地寫著年月日籤名,結尾處,正是喬良和丁勝利兩個名字。
發黃的信紙上,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喬之薇有點頭暈,伸出去的手有點顫抖。
「你沒欠丁家的,是丁家欠你的!」丁珍珠內疚地說,「現在在丁氏集團的股權書上雖然沒有喬家的名字,但這張紙,其實一直具有法律效益。」
「回丁氏吧,就算為了你自己,你可以去和父親談,甚至打官司拿回屬於你的東西,這些都可以,不要讓小人得志,不要讓丁氏毀於一旦。」
丁珍珠盯著喬之薇,眼睛裡千言萬語,當年丁勝利吩咐她毀了這張紙,她猶豫再三,也沒狠下心,這幾十年,這份最原始的股份協議一直被她藏在小保險柜的最裡層,從來沒動過。
她也說不清楚留下這份原始股權協議的原因,也許,只是潛意識裡覺得難過,知道如果這個沒了,那喬叔叔的付出,就真的是再無痕跡可覓。
每次看到喬之薇對著父親唯唯諾諾,對著丁家委曲求全一讓再讓的樣子,她不僅僅有不忍,還有說不出的難過。
這一切,本來就是喬之薇應得的,甚至於她就算自己活,也能活得無比瀟灑,何至於如此?
「別恨爸爸,誰不想獨享一個王國,他只是……」利慾薰心這四個字丁珍珠說不出口,臉色灰暗到極點。
她何嘗不知道如果喬之薇真的去打官司,無論股份拿不拿得回來,自己在父親面前都將失去信任。
可是喬之薇和丁斯年救了羅霆,避免她唯一的兒子走上吸du的不歸路,單就這份恩情,就足夠她丁珍珠萬死莫辭。
今天下午,他們和兒子抱頭痛哭後好好談了許久,羅霆答應回去好好高考,又說自己想去當兵,想像小舅一樣,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當不當兵這個另說,但兒子能有此醒悟,丁珍珠知道應該感謝誰。
夜深人靜,丁珍珠起身離開,丁斯年去送,送了回來,喬之薇還在餐桌旁呆愣愣的,一副完全傻了的樣子。
丁斯年走過去把她的腦袋抱進了自己的懷裡,任憑她的眼淚打溼腹部的衣服,一層層浸溼自己的心。
喬之薇在家裡想了好幾天,也去諮詢了好幾個名牌律師,終於得到肯定答覆,有了足夠把握後,約了丁老爺子,提出談一談。
丁勝利把見面地點定在丁氏集團的董事長辦公室。
剛到集團才進電梯,喬之薇就碰上周清泉,他正揚手招呼電梯:「喬總,幫忙按停一下,等等我。」
喬之薇抬目看去,見周清泉一身黑色西裝,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斯文帥大叔樣,她按下暫停鍵等著。
周清泉快步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上,他快步趕得有點熱,扯了扯衣領,點點頭,想對著喬之薇說點什麼,又有些猶豫,過了一會才低聲道。
「我這兒有點事要找財務的丁總,想請你幫個忙,她這些天都不接我電話,不知道你見過她沒?是不是有什麼事?或者,能不能幫我帶個話?」
喬之薇愣住,想了想:「我已經搬離丁家,見不到大姐,她都沒來上班嗎?」
周清泉一片愁雲慘霧,搖頭,嘆了口氣,再搖頭,看起來傷心至極的樣子。
喬之薇斜睨著他,心裡想著周律師看起來真是好看又有魅力,就是這臉上的表情,讓人分不清真假。
看來,丁珍珠還沒說自己知道他未離婚的事,只是單方面斷了來往冷淡下來。
兩人沒再說話,電梯裡一片安靜,到了16樓,周清泉出了電梯,喬之薇接著往樓上去。
自從搬離丁家,喬之薇有半個月沒見到養父,今天推開門乍一看,喬之薇差點沒認出來。
坐在大班椅上的丁勝利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背都有些佝僂,臉上的皺紋也一重重疊加上來,全部浮現在皮相上,就連平日裡精光四射的眼睛,都渾濁不少。
喬之薇心裡一堵,難過浸沒心臟,有些喘不上氣。
丁勝利示意她在對面坐下,聲音還是如常威嚴簡短:「你找我什麼事?」
他沒有笑容,耷拉著眼皮,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一副不想和她多說話的樣子。
喬之薇停了幾秒,長嘆口氣,從包裡拿出那份原始股份協議的複印件放在桌面,推了過去。
丁勝利整個身子坐直了,眼睛瞪圓了,目光中全是驚疑,驚懼和不信,他一巴掌把協議拍在桌子上:「這個東西你哪來的?」
喬之薇靜靜看著養父:「我父親有遺物,這份協議一直就在遺物裡放著,只是我才看到。」
丁勝利嗤笑:「你騙鬼呢,喬良如果有遺物我會不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喬之薇反問。
丁勝利語塞,沉默下來,沉沉地盯著喬之薇。
喬之薇看著養父,心裡又酸又痛又難過又失望,最簡短的對話,卻無意之間掏出了一個秘密。
丁勝利那麼篤定這份原始股份協議不是喬良那一份,只能說明喬良的那一份原始協議最後下場如何,丁勝利是清楚的,只有清楚,才能說出這份協議是假的。
看來……人還真是,沒什麼能瞞得過下意識啊!喬之薇抑制住難過,淺淺笑了起來,嘴角上挑,心逐漸冷硬起來。
「東西不會假,是真的,我問過律師,也有效,爸爸,我想問你,關於這個,你想給我什麼交代?」
「什麼交代?!」丁勝利突然勃然大怒,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個東西劈頭蓋臉衝著喬之薇就丟了過去。
喬之薇很快側了側頭,東西落在地上,她低頭看了一眼,是一個小型計算器。
「我養了你16年……16年……對你不比對親生孩子差,你現在拿著個假東西來問我要交代!要交代!哈哈哈!你這個……這個……白眼狼!」
丁勝利站起來,口水全噴到喬之薇的臉上,眼珠子瞪得要脫眶,手裡的東西七七八八開始一股腦全丟了過去,胸口那口氣憋得他臉色青紫,怒不可遏。
喬之薇快速起身往後退了幾步,避開正面的鋒芒,沒吱聲,聽著他罵人。
這一切,她來之前就已經料到了,丁斯年擔心想跟她過來她沒讓,對付丁老爺子,她並不是全無辦法,只是之前不忍。
就像她曾說過的,她在丁家生活十幾年,丁家人的弱點,很清楚。
「我是白眼狼?那麼,明明我父親有參與投資丁氏集團,後來您卻把我父親全部摘了出去,做出這件事這個行為的爸爸你,又是什麼狼呢?」喬之薇清清楚楚,慢悠悠地問。
丁勝利更加氣厥過去,從桌子後面繞出來就要動手打人。
房門被快速推開,他還沒有衝到喬之薇面前,就被丁斯年攔住。
丁斯年站在喬之薇身前,面無表情看著父親,那凜然的氣勢,讓人生畏。
喬之薇還沒來得及驚訝,連續的話就拋了出去:「爸爸,養育之恩我念著,也記著,這些年我忍氣吞聲,這三年我做牛做馬,我覺得我……還乾淨了!」
她從丁斯年身後走出一步,和丁斯年並肩站在一起,聲音朗朗,「我今天回來,是想拿回我父親的東西,拿回原本就屬於我們喬家的東西,如果你不同意,不承認……沒關係。」
她拉了拉丁斯年的手,丁斯年側臉衝著她溫柔笑了一下,手掌在底下握住了她的手,緊緊的,十指相扣。
喬之薇內心大定,竟然詭異地在此刻內心泛起一點甜蜜,她摸摸鼻子,笑了笑。
東西送到了,他們也該撤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鬧到如今,面子裡子都不必有了。
「原始協議我已經給你,你不承認我也沒辦法,但下一步官司,我要和你打。」她揚眉,臉上不懼不怕也無所謂。
丁勝利臉色變幻莫測,一陣紫一陣紅一陣白,就像變臉一樣輪流轉換著顏色,他憤然盯著喬之薇,又轉過眼盯著丁斯年,全是痛心。
「斯年……老四……」他的手都哆嗦起來,直指著丁斯年半天不放下,好像就要一口氣提不上來厥過去一樣艱難。
丁斯年淡淡看著他,神情中完全沒有之前的恭敬和乖順,看著親生父親就像在看一截木頭。
「老四,你也這樣對我?也信這個東西是真的?信她不信你親爹嗎?」
丁勝利一副痛心疾首看起來都要心梗發作的模樣。
丁斯年眼珠子幽黑,他凝視著父親不做聲,丁勝利在兒子的目光中抖了好幾下,愕然至極。
「爸爸,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永遠真不了,你何必那麼慌張,如果你認為它是假的,那就交給法律吧,法律最公平。」
丁斯年輕聲說,說完後他也沒再看父親,而是轉頭問喬之薇:「好了嗎?我們走吧。」
喬之薇點頭,兩人一起往門口走,繞過地上亂七八糟的碎物。
「之薇!」丁勝利喊了一句,「我養了你16年,再多的假意裡總有幾分真心吧?你就這樣對我?!」
你就這樣對我?還不如對一個老乞丐,還不如對一條老狗。
丁勝利悲憤不已,嘶聲喊著,想說更多,卻說不出來,胸口憋得他要死要活的難受。
喬之薇沒回頭,在門口站了一會:「爸爸,我不想這樣對你,你要我什麼都不做也可以……」她轉身遠遠看著丁勝利,表情悲傷又痛苦。
「那你告訴我,爸爸,20年前,我的父母親真的是死於火災意外嗎?那把火,真的是意外嗎?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字字清晰,每個字都像重錘,一下一下敲在丁勝利的心臟上,石破天驚又泰山壓頂。
丁勝利眼前發黑,他再沒有說出一個字,往前重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