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美國眾神》小說粉絲,我倒是對《雷神3》更為期待。當時《雷神3》的片場照剛剛發布,比《美國眾神》還要美國眾神。神威索爾把一身腱子肉裹在破布裡,邪神洛基身著西裝一副混混樣,一起尋找流落凡間的眾神之父奧丁——一個比他們更為足智多謀的老騙子。思維和記憶——兩隻烏鴉在路邊啄食垃圾,警惕地注視著來往行人。而稱號為奇異博士的凡人早就預料到他們的到來……
當然啦,後面只是我的腦補。不過要是霍普金斯演星期三該多好!雖然劇版《美國眾神》選角最終也讓我滿意,但整體上總是好像差了點什麼。生殖女神誘騙祭品、落魄小哥遇到精靈、影子和岑諾伯格對弈,這些場景呈現的都非常壯觀。可是劇版加的戲——無處不在的耶穌,無處不在的信仰,殭屍女集結多元種族團隊尋找愛——相比原著奇幻公路輕小說,更像是美式基督教主旋律雞湯。實際上我並不把《美國眾神》當作宗教故事,而是當作神話故事。神話和宗教故事之間的界限非常模糊,但是它們之間還是有些微妙的心理差別。
在《金枝》中弗雷澤從思維層面提出了一種巫術-宗教-科學變遷的假說。巫術與科學有些類似,只不過來自對自然最樸素的觀察。巫術分為兩種,一是順勢巫術:相似的東西會導致相似的結果,就跟吃核桃補腦一樣;另一個是接觸巫術:接觸過的東西還會繼續相互作用,所以人們妥善保管掉下來的舊牙。人們聯想出某種超越時間空間的作用,就跟想像出」某種類似現代物理學裡的『以太』那樣的中介物「一樣。這些規律並不總能奏效,逐漸人們的觀念中誕生了某種凌駕於諸類自然事物、具有人性的超人力量。但是神明在誕生之初也並不總是擁有無上的權威,他們受到巫術規律的支配,受人們巫術活動的擺布。在我們理解中的純粹的巫術和宗教之間,存在著一片很大的灰色地帶。在這之中人們虔誠又無情,獻媚又同時期冀神明的馴服,在某些時候還會拋棄他們的信仰。
我似乎不應該在一篇影評裡班門弄斧,談論宗教的起源。但是在電視劇中多處渲染的主題「相信」,似乎從巫術的角度理解更好。假若把「相信」理解為基督教意義上的「道和行」,眾神也得是永恆的世界之王才行。那為何作者還要細細講述古神被人們遺忘了名字,眾神失去了信仰法力不如從前呢?既然眾神從獻祭中汲取力量,尼爾·蓋曼描述的神大概更靠近人們宗教活動中偏向巫術的一邊。這樣看來《美國眾神》反而是一部無神論的小說,只是把宗教當成普通的精神活動來看待。或者說拋開基督教意義上的「信仰」解讀反而能體會到更多魅力。
講述「信仰」的故事,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在講人的故事。人們進行信仰的原因有些像在兩個奴隸主之間選擇;是混沌的大自然——一個喜怒無常的、看不見的奴隸主,還是一個神明——一個看得見的、有故事的、有原則的奴隸主。相比於科學,信仰神明更像是「不是辦法的辦法」。假使人們能相信某種儀式總能解除困境,就總有辦法抗爭喜怒無常的自然。當第一次鐵錘敲擊在砧板上的聲音響起,人們慶祝神明的賜福,人類也開始掌握自己命運。如果像《三體》中一樣,(因為智子的封鎖)對撞機的實驗結果都是隨機的,人類不再能相信某種普遍規律,只能陷入絕望之中。信仰從一開始就是人的故事,而不是神的故事。
電視劇中星期三有一句非常精彩的臺詞,描述的就是人類「相信」的意義。「這80噸重的金屬…… 根本不應該在天上穿行……但這裡有82名乘客都非常堅信著這飛機能安全地進行旅程。是什麼讓我們飛在天上,信仰還是牛頓?」所謂「相信飛機在天上飛」,並不是誇大信仰的力量,而是描述信仰的心理狀態。不過在一個現代的奇幻故事裡,我們為什麼要把」信仰''科技和信仰神話相提並論呢?恐怕神話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可以把祖先的故事和我們的故事聯繫在一起。老薩滿把草灰塗在死嬰的額頭上,急切地希望救回一條生命,他的目光同樣映照在今日急救室醫生的眼裡。
回到今天,我們該怎樣眾神的故事裡發掘出一個現代美國,或者,我們為什麼要在眾神的故事裡發掘出一個現代美國呢?尼爾·蓋曼作為一個英國人,坦言一開始搬到美國,確實被這個巨大的國家嚇住了。九年之後他才敢著手創作《美國眾神》——「一個關於移民的故事,一個關於到達美國的人們的信仰的故事」。在我看來,《美國眾神》一書的本意只是用一種最奇幻的方式描繪美國這個國家的肖像。舊世界的移民帶著求生的渴望來到這片荒蕪之地,同時也把來自故鄉的記憶帶到這個多元民族的大熔爐裡。這些記憶交織在一起,造成了一個眾神並存的世界。這似乎就是《美國眾神》的魅力所在了,穿越時間的神話連接起同一片土地上不同的人。通過同樣的人性,祖先的故事又換了一種方式發生在今天的土地上。
這裡我就要提到我最不滿的電視劇改編了——雖然它只是原著的角落。在劇裡,來自愛爾蘭的女小偷在被絞刑的最後一刻得到妖精的啟示,在審判之前設法懷孕減輕刑罰。電視劇並沒有直接講這是神的原因,然而女孩獻祭麵包屑的鏡頭和矮妖的鏡頭連綴在一起,獄卒毫無來由地獻殷勤,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女孩的虔誠有了回報。然而在書中,女孩從來沒有在監獄遇到矮妖,反而是獄卒提議以她的命換取美色,女孩雖然厭惡但也「勇敢地提起裙子」,以「再騙死神一段時間……」到女孩垂垂老矣離開人世的時候與矮妖相會的時候,故事這才觸及了一點宗教式的終極問題的影子,但也是點到即止,留下餘韻。這個故事只是移民浪潮透射在女孩身上的一角,它的魅力就在於毫無奇蹟發生,只有瑣事串聯起從跌宕到平靜的一生。信仰作為對抗貧困的武器,相比於謊言、愛情、勇氣——光輝的人性,它的力量仿佛都不值一提。這是人性造就的一生,而不是信仰拯救的一生。
雖然《美國眾神》是關於一個基督教國家的小說,但書中只是隻言片語提到了耶穌。最強大的宗教形象隱去了身形,只在美國的角落裡給衰老的異教神留好了舞臺。這樣看來,電視劇的處理的確有些尷尬。在第一季最後一集,影子面對頭頂真·主角光環的耶穌進行了神聖的頓悟,可耶穌和星期三怕也不是一路神。也沒準是因為中國人的審美一向世俗,我才對耶穌的頻繁出鏡不滿。神話中的神更像是人。北歐神話中的老騙子奧丁喜愛捉弄,可耶穌卻總是一幅和藹樣子,與其他角色似乎不在一個時空。既然在多神教的語境中也無所謂什麼基督教式信仰,只是人類與諸神和諧共處,《美國眾神》電視劇對神明角色的處理就還不如漫威《雷神》來得爽快。所謂超級英雄,超級凡人也,大不了也只是超級放電外星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