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需要英雄,尤其是長期籠罩在恐懼陰霾下的美國民眾。對於缺失原始英雄神話的美國而言,在對世界神話原型的回歸與當代美國意識形態的滲透中,美國打造出20世紀體系龐雜的超級英雄系列電影,實現了現代社會的「造神」運動。
伴隨《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Avengers: Endgame)的熱映,社會再次爆發對美國超級英雄系列電影的熱議。據路透社報導,《復聯4》上映後中國首日票房高達1.07億(美元),遠超《速度與激情8》(The Fate of the Furious 8)創下的中國進口電影單日票房7000萬(美元)的紀錄。2001年至今,美國電影公司已製作大約80部真人超級英雄電影,僅漫威(Marvel Comics)一家公司就創作超8000個英雄角色。為何美國人如此鍾愛創造英雄?英雄的創造有著怎樣的規律與原則?這場聲勢浩大的現代美國「造神」運動其實有著清晰且鮮明的行進軌跡。
所謂的超級英雄電影,主要改編自美國漫威(Marvel Comics)和DC(Detective Comics)兩家巨頭公司創作的超級英雄系列漫畫。漫畫中的角色通常擁有超越普通人的特殊能力,通過不同尋常的壯舉和英勇行為來保護人民、拯救世界。《超人》、《蝙蝠俠》、《綠巨人》、《鋼鐵俠》、《神奇女俠》這些大眾耳熟能詳的角色正是超級英雄群像的典型代表,這些形象的背後是人類對超凡能力的嚮往,在動蕩陰暗的日子裡給予人們心靈寄託與未來曙光。
漫威與DC公司主要漫畫角色
撰文 | 新京報記者 吳鑫 實習生 鄭芩
世界需要英雄,
尤其是美國人
美國超級英雄系列電影能夠跨越年齡、國家、種族的鴻溝而受到全球觀眾的追捧,除拍攝的藝術質量以及優秀的商業運作模式外,人類對於英雄的永恆求索是電影風靡全球的根本基石。
「英雄」一詞源自古希臘語,意為「保護和服務」。幾乎每個民族都擁有自己的英雄神話,中國人有盤古與女媧,希臘人有宙斯(Zeus)和奧德修斯(Odysseus),挪威人有奧丁(Odin)和尼奧爾德(Njrd)……然而除了印第安人的宗教神話,年輕的美國卻從未擁有自己的本土神話。
美國原型派學者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曾說:「一個社會需要英雄,因為時代需要強有力的英雄形象來凝聚時代精神。」通過對世界各地英雄神話文本的對照考察,1949年出版的《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歸納出「英雄之旅」模型,被無數好萊塢導演等奉為圭臬。《星球大戰》(Star Wars)導演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曾表示,《星球大戰》就是基於坎貝爾的理念創造的現代神話。英雄受到啟示、戰勝困難後將新的經驗帶回族群,隱喻著人類生生不息的繁衍規律。在濃縮的英雄事跡背後人們感受到強大的驅動力,既給人以安慰,又讓人洞悉世事兇險,且明確唯有英雄能夠抵禦一切。人類在英雄的投射中找尋心靈慰藉,正是通過蝙蝠俠、超人等英雄形象的塑造,美國人締造了屬於自己的奧德修斯與赫拉克勒斯。
《千面英雄》
約瑟夫·坎貝爾著 黃鈺蘋譯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對於美國而言,儘管其一再宣稱自己無意成為新的帝國,但在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冷戰和9·11事件後,美國已然成為事實上的超級大國。從歷史看,美國在戰爭中立國、在戰爭中鞏固、並在戰爭中擴張,但日益強大的國家實力卻讓美國人愈發不安。一本暢銷書中曾提到美國神話的十大法則,位列第一的就是「恐懼」,恐懼對於美國是一種原始、自然的狀態。在一個危機四伏、充滿威脅的世界裡,美國人對英雄有著由衷的憧憬。在不同的社會階段裡,美國人的「造神」有著深深的時代印記。
1938年,世界籠罩在二戰前的陰霾中,美國又剛經歷經濟大蕭條,人們迫切渴望被拯救。現代意義上的第一位超級英雄——超人(Superman)誕生了。超人胸前的「S」在其母星氪星代表著「希望」,象徵人類對拯救世界力量的期望和對正義的追求,他有著永不出錯的道德羅盤以及讓世界更公正安全的無盡熱望。
超人的漫畫形象演變
如果說超人幫讀者適應了美國的全面社會改革,那麼另一位超級英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的橫空出世則讓美國人做好了戰爭的準備。作為二戰的旁觀者(1940年),美國人受驚於德國獨裁者希特勒的威脅,因此一位能夠「代表正直和願為正義而戰的美國理想」的角色應運而生。在第一期《美國隊長》的封面上,無畏的隊長重拳擊倒希特勒,譴責法西斯主義是「正在席捲世界的仇恨與壓迫之禍、暴政與罪惡之源。」
「神奇四俠」(Fantastic Four)誕生於20世紀60年代美國阿波羅載人航天計劃開始之初。他們原本是四名太空人,在太空航行中遭遇射線輻射變異,從此擁有了超能力。60年代是科技進步的年代,依靠科技擁有鋼鐵戰衣的鋼鐵俠和遭實驗意外被伽馬射線放射的綠巨人,都體現了那個年代美國人對科技無法掌控卻又充滿好奇的畏懼與試探。
可以說,每個超級英雄的背後或多或少都碰觸到美國社會歷史的亂象,電影的底色交織著平民階層和特殊群體的血淚史。蜘蛛俠、蝙蝠俠控訴美國混亂危險的社會治安;變種人X戰警暗喻少數族裔在美國遭遇的歧視、虐待與隔離。特別是9·11事件後,超級英雄們施展超能力、拯救世界於危難之際的情節套路,完美契合了人們心中渴求安全、尋找安慰的社會心理。人類的潛意識預示著對英雄的呼喚,美國在其中表現出極度的熱忱與渴望。
原型的典型回歸:
西方神話的映射
導演陳國富曾評價,「我們必須思考電影與神話之間的關係,神話對於人的安身立命有必要的作用。」神話是好萊塢製片商最熱衷的電影題材之一,該類影片能將西方傳統的文化魅力、男性的陽剛之美、史詩級別的戰鬥特效與西方英雄主義完美結合。面對紛繁複雜的角色塑造,從神話與宗教原型中攫取靈感是超級英雄系列電影的秘訣與規律。
在目前所知的世界神話體系中,北歐神話在西方世界影響深遠。現代無數的影視、文學題材皆肇始於它,日本漫畫《聖鬥士星矢》、美國電視劇《權力的遊戲》、中國小說《龍族》便是體現。其中,諸神黃昏是北歐神話寓言中的一連串巨大劫難,對應電影《雷神3:諸神黃昏》(Thor: Ragnark)中失去雷霆之錘的雷神索爾(Thor)被囚禁在宇宙另一端的星系中,試圖回到阿斯加德(Asgard)阻止死神海拉(Hela)發動的巨大劫難。反派洛基(Loki)一角也帶有北歐神話的影子,只是神話中的洛基不是索爾的弟弟,而是索爾之父奧丁的結拜弟兄。與原型稍有不同的是,電影中採用了迎合觀眾期待的圓滿結局。
《雷神3:諸神黃昏》海報
古希臘神話大家再熟悉不過,由宙斯、赫拉、雅典娜等眾神構建的奧林匹斯神系至今仍在西方世界發光發熱。2017年,DC憑藉《神奇女俠》(Wonder Woman)一片與漫威正面抗衡,該片中的亞馬遜人、奧林匹斯眾神、宙斯之子阿瑞斯等都能在希臘神話中找到原型。只是神話中的阿瑞斯外形俊美、身材健壯,影片中則進行了適度的改造。電影《海王》(Aquaman)的主角,亞特蘭蒂斯女王之子的形象也與神話故事中擁有高度文明的亞特蘭蒂斯帝國有著高度相似之處。
除了直接取材神話原型中的英雄形象與故事情節,「造神」的過程蘊含著更深層次的原型回溯。
在西方古典神話中,宙斯許諾其私生子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將來繼承神位,神後赫拉(Hera)出於嫉妒設計陷害,令泰坦(Titan)撕碎吞噬狄奧尼索斯(1),宙斯歸來後用閃電殺死泰坦,從灰燼中撿出酒神心臟縫入大腿培養(2),終於令其重獲新生。回憶《鋼鐵俠》(Iron Man)系列電影的起始情節,放蕩不羈、繼承萬貫家產的富豪軍火商託尼·斯塔克(Tony Stark)在一次武器展演後被恐怖組織伏擊(1),恐怖分子將他幽禁在山洞中並強迫另一名人質——科學家英森擔任其助手。為防止遺留的彈片刺入斯塔克的心臟,英森便在其胸口植入一個電磁鐵環(2)。甦醒後的斯塔克與英森秘密研製武器,二人最終成功逃生。斯塔克脫險與酒神重生的過程極具相似性(相同數字對應類似情節),斯塔克在洞中經歷的變化可被視為「酒神祭」的儀式,只知盈利、不顧人性的軍火商在此次經歷後完成了新身份的確認,身心獲得重生。在現代超級英雄電影中,角色設計通過深層次的象徵符號和儀式模仿實現神話原型的典型回歸。
原型的錯置與更新:
意識形態的滲透
上古的英雄神話、中世紀的騎士史詩距今已太過遙遠,人們迫切需要體現時代精神的新英雄神話。在取材神話原型的同時,現代超級英雄電影也在不斷調整、塑造新的「原型」,歸根結底便是美國意識形態的注入。
美國意識形態中的關鍵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被定義為一種信仰,這種信仰認為成功的價值應該用物質財富來衡量。」在電影中,窮人的浪漫形象強化了對富人的感情認同,窮人通常做著成為超級英雄的白日夢。在哥譚市,窮人不會因為資本主義的陰謀而變得貧窮,相反他們會被日益高漲的巨額企業利潤所提振。在《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The Dark Knight Rises)中窮人不僅在物質上依賴富人,甚至在精神上、心理上也異想天開。超級英雄電影無不暗示人們一條「金科玉律」——資本主義或許不完滿,但至少是能做到的最完美的事情。
同時,超級英雄電影在情節設置上刻意弱化政府的作用,在城市遭遇不測時,政府和警察總是「慢半拍」。警察無法有效對抗各種強有力的反派,唯有超級英雄才能拯救世界。這是美國保守主義思想的體現,他們提倡減少政府對社會的約束,維護民眾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在《蝙蝠俠》系列中,哥譚市市長只是一個傀儡,他無法掌握政權,只能任由大財閥馬克思隨意擺布。美國的主流意識形態代表著中產階級和大財閥的利益,從《X戰警:第一站》(X-Men: First Class)中洛克希德公司能夠隨意操控政府官員、義大利大使,甚至整個北約的軍事行動可見一斑。
令人難以忘記的87屆奧斯卡獎提名,被稱為史上「最白的一年」(提名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都是白人),種族主義問題在美國屬於老生常談,根深蒂固的社會劣根性雖然飽受詬病,但它依然活躍在電影之中。近年來,超級英雄電影有試圖遮蔽種族主義的趨勢,邀請不少黑人演員擔綱角色。但無法否認,主要的超級英雄角色幾乎都是白人,其他民族非但沒能成為主角,甚至被刻畫成大反派,鋼鐵俠的「死對頭」滿大人(Mandarin)就是一名亞裔中國人。黑人形象在超級英雄電影中也同樣面臨尷尬的局面,《鋼鐵俠3》中的羅德上校穿上鋼鐵戰衣成為鋼鐵俠的助手,可謂是黑人在超級英雄電影中的最高權力了。
《鋼鐵俠3》中的羅德上校
更為明顯的是,超級英雄電影無不充斥著象徵性的美國元素。身披紅色披風、藍色衣服,胸口有個大大「S」的超人,其紅、藍兩色就是美國國旗的象徵。美國隊長的衣服和盾牌更是如此,手握美國星條旗盾牌的隊長,無論從名字抑或是衣著都讓人首先聯想到美國。不僅如此,《X戰警》、《鋼鐵俠》中隨處出現的星條旗、全景式轉動鏡頭下展現的自由女神像,無疑都是美國的象徵。這種為了掩蓋內心恐懼而展現出的強大自信心,似乎在向世界宣告:只有美國能夠拯救世界,只有美國才是世界的中心。
《美國隊長》電影形象
每個民族的神話無不體現著各自文明所珍視的美德,超級英雄其實就是美國人自身的鏡像。對希臘人來說,美德是智慧、力量和榮譽,對美國人來說,獨立自主是最優秀的品質。因為獨立,英雄才能在怪誕滑稽的裝束下呈現出強大、堅毅、勇猛的氣概。這些英雄們充當了外界了解美國的載體,美國也可以通過這些形象探索、剖析並最終理解其國家品格。
以原型為綱、滲入自我的價值觀念,這場現代美國的「造神運動」對我國也頗具借鑑意味。暫且擱置電影在文化霸權主義層面的攻陷,在開發和重構神話資源的全球戰役中,中國顯得疲弱無力。然而事實是,從《山海經》到《淮南子》、從《西遊記》到《封神演義》,中國的精神遺產體量龐大、特色鮮明,我們不應再將眼光局限於孫悟空這類單一形象,而應該反思美國的「造神」方法,打造具有時代特色、能夠傳達東方之聲的中式英雄。
資料參考:https://lithub.com/on-superheroes-and-the-myths-of-american-power/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吳鑫;鄭芩;編輯:走走;校對:薛京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書友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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