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翻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不由念及前此我之會突地見有人提出二元論即應聲隨之發聲加以發揮,現在重讀陀思作品回頭檢視,方始悟覺,想必應是自己早年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影響的剖釋。陀思人性論的理論認為人是由靈與肉組合而構成,靈與肉於人心身內首鼠兩端,一端昌盛則另一端萎縮,息息相關有若天平相互牽制。兩者彼此牽制常流於猶豫不決,搖擺不定。所有陀思偉大而豐富絕倫的作品基礎論點全不脫此理念,他以其橫亙古今無與倫比的文學天才創作出他眾多作品底種種情境與靈欲衝突,更以此理念為骨幹,多方探觸,對人性底層作出種種面及層次的追究與闡釋。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性裡頭同時具備神性與獸性,獸性是人性本源,就著人本性的原始衝動之把人往下墜拉,去耽溺於感官享受放縱,然人性中另一端的神性卻是制衡的力量,靈性是人性裡的正直面,積極地把人往光明面或依陀思的定義── 神性面提升,靈性使人能扺制個人慾望而向上提升趨就聖靈至善。生存在世上的人始終得處於神獸交戰的試驗裡,因此人在生存過程裡常處於被撕裂成兩半的掙扎與奮鬥中。靈是神的國度,欲是墮落國度,兩者分明,靈與欲在每個人內心深處交戰,各以己力把人性向兩邊撕扯,表現出來的成績端看兩者何者佔勝面,神聖與罪惡即其在人世表現。
陀思的作品都是一種原型演申及延展,他小說的深意常嘗試闡明處於相對的極端矛盾裡面的人如何戰勝獸性走向救贖。概括地比擬,陀思的人性二元論的論點接近我們荀子性惡說,人性趨向惡與墮落,朝獸性傾斜,陀思借其作品闡釋人即是罪人非得通過基督的救贖才能重獲聖靈得救。當然他創作的人物裡面是有天生的救贖者,像罪與罰裡的索尼亞,白痴裡麥希肯公爵。陀思的作品裡面「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中心思想作出系統性底發揮的偉大巨構。借這本小說陀思將其心中論據徹底地發揮至極致,作者以卡拉馬佐夫兄弟三兄弟為中心分別以不同的程度探測來辨識出二元間極端趨向造就出的墮落與救贖。
這本小說理念層層架構,交織著錯綜複雜的人性愛恨矛盾,創造出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企圖。陀思十八歲時其脾性暴躁的父親因虐待農奴為暴動的農奴所弒,陀思妥耶夫斯基目睹慘劇發生,演變成其後陀思終其一生揮之不去的弒父心結,我們可自其他晚年偉大的理念作品,尤其是自卡拉馬助夫兄弟內的伊凡身心上揣摩出一些端倪。陀思焦躁內省衝動又極度慷慨熱誠,本身就是二元性格極端案例,他創作作品人物愛恨衝突,矛盾又無理性實即他個人生性的反映。他終其一生生活在自我搏鬥的焦灼矛盾裡頭,他作品裡的人物如此迫切的渴望救贖,也難說不是他自己走投無路下的唯有期盼。
他以其極端敏銳體驗觀察與反省創造出來的「地下室人」,作成了自十九世紀以來個人在人文文化中反省的標識,更成了現代文藝創作的原動力。地下室人這樣困頓無以自處的一個人,對一切的無所謂,內在底卻格外有所謂。他要讓自己誤以為不在乎世間事,實是因為他徹頭徹尾在乎所自己佔據的時與空。自卑與敏感在這裡成了一體兩面,根本上已不可分離,託氏在「地下室手記」寫出個人底困境所在;讓每一個卑微的人痛苦難挨,並不是出於個人條件,而是條件背後自我意識。他作品世界裡的理念壓倒現實,他痛惡理性至上,然而他的小說卻是純因理念而生。浮士德曰:「為何無端在我心中生出那個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的世界不會是憑空而生的。唯現代文學最了不得的創意理念即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本小說裡創造出來的「大宗教栽判官」,大宗教栽判官明說基督把靈與欲的抉擇權交給人類,就是要以人類不堪負荷的重擔來壓倒人類。寫到這裡,我有個疑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目中,耶穌基督的存在究系一個理念意義的存在抑或是實質上意義。福祿貝爾的名言:如無上帝,也得創造一個。人類倫理建築在利他上系意圖方便,或者確如陀思作品裡昭示般,在於符合宇宙法則的真諦。二元判斷是否價值判斷,如能證明利他勝過利己,能說不是人類現實的權宜處置。
撇開神性獸性的區間,以基督的教訓「愛你的鄰人」為著眼點出發,則所謂人性好惡之區分就更加淺顯明白,利己為惡,利他則為善。就這麼簡單;追逐自己貪慾即違背基督教訓,壓抑貪慾本性,即神聖之途。我們判斷善惡,根基實不應單純地出自利我還是利他,然而這裡面確有多重岐義甚至矛盾。人類究是在分辨善惡,還是在利用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