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火星救援》;《異形》;《末路狂花》;《角鬥士》《天國王朝》;《黑鷹墜落》……
講到電影導演時,有這麼一位可能不會被立刻想起,但他的作品你一定或多或少看過,他就是——雷德利·斯科特。
很難想像,這些類型各異的電影都出自一人之手,還基本上都開創了這個類型的經典,因此雷德利·斯科特也總被稱為「類型片之神」。
有一種類型片他尤為鍾愛:科幻片。尤其這兩部,《異形》和《銀翼殺手》,在當時都不能算是主流的邪典電影,但在後世看來,卻都不止是在科幻片領域有所顛覆,甚至都是影史留名的電影。
前者構建了獨特的怪獸和太空驚悚題材,甚至可以說是以一己之力提升了怪獸片在電影界裡的地位;後者則開創了一個時代的科幻片審美,「賽博朋克」的電影美學。在後來無數的電影裡,都能看到它們的影響。
雷德利·斯科特今年已經83歲了,但仍然活躍在創作的第一線。最近,他監製並執導的新劇《異星災變》 登陸HBO max,並收穫了超高口碑,現在還是豆瓣評分9.0,IMDB評分有8.6。
豆瓣熱評談到:「《異星災變》像是雷德利·斯科特對自己四十餘年創作生涯的一次回顧或總結,那些熟悉的場景、意象和隱喻一一浮現,原始與科幻,末世與創世,人與非人,雷導延續了他對這些母題的執著。」
1. 有自己生命力的世界
著名影評人羅傑·伊伯特評論說,雷德利·斯科特的電影都創造了「一個有其自身生命的新世界」。
以《銀翼殺手》為例,在未來的洛杉磯,陰沉的天空中總是漂浮著髒兮兮的東西。雨一直下著。城市的基建看上去和現在的差不多,但它們更破舊、逼仄,而且天上還飄著巨大的飛艇、私人飛車,以及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高聳入雲的建築。巨大的廣告板上面有人在動和講話,兜售著可口可樂和其他商品。
這些世界觀設定不止是外形美學,更重要的是這麼多的細節,形成了一套完備的世界觀。
《銀翼殺手》
巨型廣告屏幕的圖像蠻橫無理地布滿一座座大樓的整面外牆,這是跨國集團的大眾傳媒終日對大眾狂轟濫炸,全面控制著人們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身份不明、來去匆匆的各國移民,則面無表情地穿行在浪跡的城市中。
人們悲觀厭世,生活在稠密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物質世界中,只有廣告上的可口可樂不停地在說盡情享受,大屏幕上的東方美女在曖昧地微笑。而烏託邦式的巨型建築一直伸展到看不見的地平線之外。
這樣強大的電影構圖能力和精緻的視覺效果,與雷德利積累的深厚美術功底有關。上世紀60年代畢業後,雷德利在BBC劇組裡做場景設計類的工作。
因此在他的畫面裡,從來就不缺少細節,即便在一個較為靜態的對話中景鏡頭中,視覺內容也非常之多。
《異形》裡的許多鏡頭背景的飛船艙,生體半機械的船身布滿了用途不明的管線與艙口,船體外面的小行星地表也狀如扭曲蠕動的生物皮膚與內臟,這使得飛船和地表渾然一體,而飛船內部的迴廊則像是巨大的肋骨籠。
一切出現在畫面中的物品都經過精心設計和打造,更重要的一點是,雷德利的鏡頭從不刻意炫耀這些細節道具,而是節制地讓它們陳設在背景之中,呈現出一種看似隨意擺放的真實感,但能看出來在構圖上有進行精心設計。
有一句戲言,說雷德利「有能力擺幾顆樹,幾間房子,看起來就像在另一個星球上」。
這並不誇張,《異星災變》裡,灌叢、樹木、小屋、遠處的高山和翻滾的雲霧,雖然排布並不複雜,但卻別有一種不同於現代人類社會的,混合著冷峻和浪漫的氣質。
《異星災變》
而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並不只是視覺元素完備,而是「一個令人身臨其境、而非居高臨下地俯視的世界」,似乎它本身就有著自動運轉的基本法則。
「雷德利的電影充滿著浪漫但是不夢幻的元素,大量實物打造的場景,對於角色的情感渲染,他的場景調度,讓人覺得浪漫又真實。他鏡頭下鐵血男兒手掌撫摸麥穗時的溫柔,戰爭與搏鬥中冷兵器的摩擦碰撞以及塵土飛揚,以及仿生人大衛詭異的笑容和變化,末路狂花女性的堅毅和成長。
他的電影不管發生在過去或者未來,是虛構的還是歷史的,都讓你感受到真實和溫度。」在紀錄片《狂怒之神:製作<普羅米修斯>》的評論區裡,豆瓣網友@Juno 這麼說道。
除了場景,雷德利的人物設計也自有一套與其世界觀自洽的美學。比如初代異形的飾演者鮑拉吉·巴德喬,專門向太極拳教練、空手道高手和啞劇演員學習姿勢動作,以滿足雷德利對成年異形「動作簡潔優雅」的要求。
因而在《異星災變》裡,兩位主角仿生人身著特製的緊身布料,還特地抹除了性別特徵的器官,臉上表情冰冷,與《異形:契約》裡的仿生人大衛類似,偶爾有一些似笑非笑的詭異神情。
以往,在許多其他的科幻電影裡,飛船和場景設計等,往往是看起來非常「高級」的,探險的角色也往往是精挑細選的精英,居住在無菌的高科技環境內。
他們不停地在各個星系旋轉歷險,但對於外星種族的想像,卻往往逃不開人的框架。
其實,真正的未來是很難幻想的。如果一味用現在去幻想未來的生活有多高科技,那很可能就會陷入到「農民想像中的皇帝,用的鋤頭是金鋤頭」這樣的境地裡。
因而這正是雷德利的精妙之處,他不止是設計了單純「物質感」的未來景觀,更是建構了一個從現實提煉出來的未來。
2. 他的作品就像剝洋蔥,剝完一層還有一層
「這些電影充滿智慧,出自一位吸引大量觀眾、但又不願意侮辱和挑釁他們智商的導演之手」,羅傑·伊伯特還這麼評價雷德利。
比起其他科幻電影,雷德利不靠「燒腦」,不靠「反轉」,也不靠大量的快速剪輯;雷德利不參與編劇,而純粹是靠場景、表演和人物關係,認真用自己的鏡頭來緩緩展開一個故事。
在《異形》裡,開場鏡頭的配樂氣勢恢弘,帶著一種幾乎聽不見的發自遠方的金屬顫聲。一切都在暗示船員們探索的艱難,並通過一些細節來強調:信號被攔截,飛船降落到外星地面上。船員們在黑暗的地表上移動,他們頭盔上的燈光幾乎無法穿透濃霧,遠處是異形飛船朦朧的輪廓。
《異形》
雖然是一部怪獸恐怖片,但那種直接感官刺激的恐怖鏡頭其實非常少,甚至連異形本體都很少出現,更多的則是對講機裡傳來的嘶嘶聲,它走來走去的腳步。
其他恐怖類型片,大多會在異形跳向船員的部分施以濃墨重彩,更注重高潮而不是鋪墊。《異形》則耐心鋪陳了怪獸等待和成長的過程,也讓我們帶著新鮮感和好奇,緊緊關注著這隻異形是如何成長和變化,而不僅僅只是朝它開火。
「在太空中,沒人能聽到你的尖叫」,成為了一種經典的情緒。
2007年,雷德利·斯科特發布了《銀翼殺手》的「最終版本」,在上映後25年內,這已經是他對這部片子的第四次修改。
但他始終對特效非常克制,沒有使用最新的電腦合成圖像,而是保留了原版特效,還對影片的視覺與聲效進行了增強、修復、淨化與滌蕩。
影片的結局也作了改動,從悽涼暗淡,到浪漫主義,再到存在主義,再到上述情緒的混合,鏡頭也是改了又改,換了又換。
這就是《銀翼殺手》所建立起了一種對科幻電影影響深遠的,關於未來的某種反烏託邦構想:巨型全球企業、環境惡化、人滿為患、技術至上、底層的貧困與受奴役。
40多年前,在「異形之父」H·G·吉格爾創作的概念圖裡,它專門繪製的外星金字塔壁畫,描繪了太空騎師一族獻祭同胞培育異形的人祭儀式。
這些劇情是雷德利的遺憾:「必須考慮影片的節奏,這些設定會讓劇情原地踏步七十五分鐘都毫無進展。我當然想把它們都拍出來,如果能剪一個三小時的版本效果肯定很棒。但話又說回來,我們哪有這麼多錢拍這個?只好統統放棄了。」
但《異形》裡可見一斑,有一個巨大的飛船發射臺場景,上面坐著已經石化的詭異外星生物,它明顯與異形的誕生有關,但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
《異形》
事實上,雷德利為了表達電影的主題,在時間線和背景設定上往往做了完備的設定,但限於電影時長,卻往往只能表現一小部分。這留下的大量空間,就勾起人的好奇心,也忍不住去思考它的可能性。
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對他拍攝科幻劇如此興奮的原因:由於電視本身的特點,他終於獲得了一個講更豐富、更曲折的故事的機會。
有批評的聲音認為,《異星災變》節奏過於緩慢,情節簡單。但恰恰是這樣的簡單,體現了雷德利的特質:劇情節奏從容不迫、張弛有度,蓄勢待發而又沉默克制。
每一個人物設定都經過了精心設計:信奉科學和宗教的幾派人馬鬥爭,使得人類瀕臨破滅,因而才設計了讓仿生人去往外星,孕育人類胚胎並進行撫養;仿生人「mother」其實是一個具有巨大殺傷力的戰爭武器;信奉宗教的女孩卻被教會高階成員強姦後懷孕……
甚至在劇集的每個細節裡,都承載了多個不同的主題:史詩、宗教、創世、仿生人、家庭成長、外星探索、人性之惡、神話隱喻、性別議題、種族、女性平權、戰爭機器……
《異星災變》
但這些複雜的議題,卻又都融入到了緩緩推進的人物關係裡,因此也不至於顯得過於複雜和說教。即使不明白其中的隱喻及宗教元素,也完全不影響理解,更像是洋蔥:每剝開一層,都有驚喜。
3. 終極追問
在《異星災變》裡,雷德利·斯科特依然設計了他40年前就在《異形》《銀翼殺手》裡討論過的問題:人和仿生人之間的關係。
是仿生人,而不是機器人。兩者在定義上有著微妙的區別,雖然都是人造之物,但前者身上帶有有機物質,外形和人類也一模一樣。
因此比起星戰裡的R2-D2,這些外形和人類差異巨大的機器人,我們對於仿生人總是有著矛盾而模糊的情感。
它們的外觀和行為幾乎與人無異,但身上又天然帶有「非我族類」的矛盾感,畢竟人們對於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總會存在一種原始的恐懼。甚至會結成一個強大的同盟來限制他們的力量,並傾向於把別人變成跟自己一樣才能更有安全感。
《異星災變》
在《銀翼殺手》裡,鏡頭在各個仿生人的角色之間不停遊移,他們身上既有人的痕跡,又能看到非人的證據。還有大量仿生人照鏡子和撫摸自己照片的鏡頭,它們用以證明自己的存在。
後現代理論大師讓·波德裡亞說,人們製造了關於現實的暗示,最終用現實的模擬、仿真替換了現實。
照片成為了記憶的替代,人們在未來的日子裡一遍又一遍重溫虛擬的現實。正因如此,《銀翼殺手》裡的仿生人需要通過搜集照片來搜集自己的歷史,以確證自己是人。
這就製造出了關於現實的層層幻覺,以拼湊代替真實的現實。也讓現實與虛擬的邊界轟然坍塌。
人性的不確定性被放大,如果機器人只具有人的形狀,不具有人的本質,殺他們有沒有區別?
藉此,雷德利提出了這個倫理與哲學的終極追問:身與心到底是什麼關係?人形的機器人是人嗎?何為自由意志?
「造物」,在雷德利往後的作品裡,被不斷提及和充分討論,成為了他一貫想要探討的母題。
在《銀翼殺手》裡,我們造了仿生人,排斥仿生人,也去懷疑:到底什麼是人?
在兩部新的異形電影《普羅米修斯》《異形:契約》裡,他設計了「工程師」一族,這甚至可能是人類的造物主。而後讓人類和仿生人都去探求,自己的起源是什麼?
電影裡,仿生人大衛向自己的製造者詢問:你為什麼要製造我?人類回答:因為我可以。
到了《異星災變》,雷德利不止像以前那樣,讓仿生人擁有了人類情感的覺醒這麼簡單。
當人類不再只是仿生人的造物主,而是我們創造的「東西」反過來成為了我們的造物主,人類會怎麼樣?
他甚至放棄了一貫所探尋人類自身的來源,轉而去思考人類的未來。
《異星災變》
在兩年前的採訪裡,談到製作《異星災變》時,雷德利·斯科特說:「我一直在尋找科幻題材的新疆界,《異星災變》將展現一個與眾不同、充滿想像力的世界。
同時這部劇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是什麼讓我們成為了人類?是什麼構成了一個家庭?如果我們能重新來過、消除我們所在星球的混亂會怎麼樣?我們能倖存下去嗎?我們能做得更好嗎?」
雖然譯名叫《異星災變》,但或許英文原標題更有味道「Raised by Wolves」。兩位仿生人所扮演的 mother 和 father 的角色也非常有意思。
有趣的是,41年前,《異形》的飛船上所置的電腦也叫作「母親」,而控制著它的,正是其總公司「父親」的意志。雖然是恐怖電影,但其實怪獸寄生暗含的隱喻,是對男性被強姦、男性受孕的幻想,對父權社會悄無聲息的反抗。
這次《異星災變》,則在打破了世界上對家庭和性別的常規想像上走得更遠,mother的角色非常硬朗、稱職而無情——很像《異形》女主角雷普利,更為暴力;但她身上卻有著溫情和諄諄說教的一面。
另外,雷德利5年前執導的《火星救援》,還完完全全是全球合作,大家齊心協力的運用科技的解決的樂觀精神。但在全球化整體走向破裂的當下,這部電影裡的合作樂觀精神,卻似乎已經被完全顛覆,甚至5年時間就已經恍如隔世。
宗教和科學技術真的可以解決一切嗎?技術和人性的碰撞,技術疊加人性,釋放的到底是愛還是某種詭異的連結,技術的威懾與生存的恐懼又如何並存?也是劇集想要探討的一大主題。
更為可怕的是,在不斷撕裂和反覆鬥爭的當下;現在的人類文明,幾萬年累積下來的、最偉大的成就卻很有可能在一瞬間化為烏有。
《異星災變》構想了在末世倖存之後,人類得以保存舊世界中值得保留下來的東西,同時又希望藉由仿生人,塑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但這種新的文明,會不會在億萬年後的某個時刻,重複我們的勝利,繼而又重現我們經歷過的災難般的崩潰呢?甚至這個新世界是否本身就是一個」美麗新世界」,從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在重演這種古老的悲劇呢?
《異星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