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謙卑的骨頭裡,也流淌著江河。丨第1919期
自打將天津的一家鐵貨行盤下來,開了「麗昌」,又在青島開了間「福聚祥」。「德生長」的生意,看起來是比以往大了許多。可收的是人家的老店,一切百廢待興,總需要個能撐持的人。家睦左思右想,便將鬱掌柜調到了天津去,要他統籌新店的局面。一來是跟了東家多年的老臣子,是信得過的;二來年資豐富,也頗能鎮得住當地的夥計。
家睦安排好了這些,又請了新掌柜,便將店裡的事情,漸漸交給了弟弟家逸。激流而退是為勇。家睦又何嘗不懷念「採菊東籬下」的時光,然而,情況並未如他想的順遂。家逸原是個沒太大主張的人,跟了他這些年,又很為自己的媳婦榮芝所左右。商界的規矩與韜略,雖都聽過看過,但臨到自己,卻舒展不開。與客戶的交往,又不是很知變通,夥計們也束手束腳。家睦便漸漸聽到一些抱怨,知道弟弟不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便有些倚重新來的掌柜。
這徐掌柜是家睦重金所聘,原本並不認識,是一個同行的介紹。不苟言笑,但當真做起事來,才看出為人的圓通。不出一個月,柜上的生意往來,已給他收拾得井井有條。夥計們也十分服氣,家睦自然因此放下了心來。但半年後盤點,竟發現,營業額下降了兩成。再一查帳上,並無異樣。只是幾個老客戶,訂貨比以往少了。問起來,都說是錢銀周轉不開。家睦便暗暗地留心,這才發現,幾個跟了自己多年的年長的夥計,紛紛帶上了「小夥」,且銀碼都不小。這「帶小夥」,原本不是了不得的事,幫東家做事賣貨,自己也跟著賣上三五分,也是個幫補。像家睦這樣的東家,往往睜隻眼閉隻眼,從不為難他們。但這有個度,若「小夥」帶出了動靜,在業內鬧出了聲響,甭管幾十年的交情,這東家都得讓夥計出號。這是個規矩,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多少百年老店,就生生讓這「小夥」給吃垮了。
家睦心一硬,便先讓二掌柜老牛出了號。老牛沒言聲,一抱拳走了。一起打下的江山,毫無戀棧之意。家睦雖覺得涼薄,也沒多說什麼。可一個月後入了秋,一間「廣裕隆」卻在石虎街開了張,掌柜的正是老牛。又沒幾天,幾個滿師的夥計,紛紛辭號走了人。原本家睦並沒有太當一回事,所謂「鐵打的商號流水的夥計」。可後來有人來知會,說這些夥計,現在都去了「廣裕隆」。及至後來,「廣裕隆」公然與「德生長」打起了擂臺,一較短長,家睦才心知不妙。這間新鋪裡賣的貨,竟是與自己店裡一模一樣。負責收帳的夥計回來說,幾個長有往來的老主顧,都說明年的貨先不訂了。往深裡一打聽,這幾位前後在「廣裕隆」下了單。每樣貨,也就比家睦給的價錢便宜了一分幾釐,也真是見利思遷。家睦感嘆世態炎涼之餘,也覺得這姓牛的過於神通,跟了自己多年,究竟是一個夥計。他這才想起,店裡就這一份大客的名單,是在掌柜的手中。
盧家睦終於差了一個靠得住的夥計,假意出號,投去「廣裕隆」的柜上。前後跟了一個月,事情漸漸水落石出。原來徐掌柜與「廣裕隆」暗通款曲,不是一兩天的事,甚至在成為徐掌柜之前,已經與老牛過從甚密。而之前的所謂介紹人,正是這個新鋪東家的堂兄弟。
這事情出來了,徐掌柜便主動請辭。家睦給他結算了滿月的工錢,因為訂約時原是頂了身股的,就又多算了一些。姓徐的拿著銀錢,有些開不了口。家睦便說,兄弟,你這麼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自己的道理,總比不上這世間的大道理。自古以來,商賈不為人所重,何故?便是總覺得咱們為人做事不正路。我們自己個兒,心術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
姓徐的仍然沒有言語,深深地作了一揖,轉身走了。從此,便沒有在襄城再出現過。
許久之後,老六媳婦的娘家人打聽出來,這人原先是個跑單幫的襄樊人。榮芝便說,大哥,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我們這識人的眼睛,要說還得放得精靈些。這泰半的家產,若是都給外人這麼折騰,老爺子泉下有知,也不會心安啊。
家睦心裡也的確有些愧疚,盧老東家一路辛苦在襄城幾十年,才攢下的這一爿家業,是不該在自己手上散掉,敗掉。要說起誠實可靠,他便念起家鄉莒縣人。這一次店裡的變故,留下來的夥計,都是家鄉帶過來的弟兄。而今要請一位新掌柜,他就憶起家鄉裡,有一個一起開蒙的髮小。年紀雖然比自己小了很多,多年不見,聽來人說很有了一番出息。這一日,經昭如說起秀娥的事,他便也想,該回去看一看了。
正月初十這天,家睦離開了襄城。原本未出了農曆年,心裡多少不舍。但秀娥的姥姥央人來了信,說開春便帶了秀娥走,好歹娘仨一起過上一個元宵。囫圇團圓了一回,便可永別。姥姥是個通情理的人,當年她閨女染了傷寒去世,家睦鰥居七年,著他再娶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老嶽母。他對她的感恩,便非三言兩語道得明白。如今老人家發了話來,他自是一口應允。走時千叮萬囑。昭如便笑說,不過一個來月便回來了,倒好像交代下往後十幾年的事情。家睦也笑,笑了心裡也就暖了一些。
十五這天夜裡,竟然下起了大雪。襄城多少年來,都沒有這樣的大雪。鵝毛一樣,紛紛揚揚,連成一片,天地間沒有了界線。笙哥兒從未見過下雪,先是目瞪口呆的樣子,再下來便要出門去。昭如怕他受了寒涼,卻又一想,男孩子不應該太嬌慣,便趁雪小了些,帶了他出去。母子兩個走到院子裡。笙哥兒踩在雪上,陷下去,便是吱呀一聲。他便有些心驚,腳步也緩了,生怕將雪踩碎了似的。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自己的腳印,看一看,又遠遠望一望昭如,眼睛裡頭有些光芒。昭如心裡突然有了一些快樂,誠心誠意的。自打離開了天津,這快樂幾乎被她忘記。這時候拾起來,因為兒子小小的滿足。她便撿起花圃旁的小鏟子,也蹲下來,就著石凳,鏟起腳邊的雪,一點一點地碼起來,漸漸也碼成了一個形狀。笙哥兒便也被她吸引了來,目不轉睛地看。她也便顧不上凍了,用手將那形狀修整與雕琢,心裡頭似乎也慢慢地熱起來。待要完成了,手背已泛起微紅,額上卻滲出細密的汗。笙哥兒便抬起胳膊,用一雙小手裹住她的手。這小手的溫熱順著她的手指傳上來,她便有了一些安慰,說,兒啊,知道娘做了個什麼?這是你的屬相。這時候,雪住了。居然放了晴,便有一些陽光從雲層中透射出來,照在這小小的老虎身上。她便也伸出了手,用指甲在虎的額頭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王」字。老六家的兩個女孩子笑鬧著,走過來,手裡各執了一枝蠟梅。大些的見著一對母子,便也停下來,喚住那個小的說,妹妹,你快來,大伯娘堆了一隻貓呢。這一刻,昭如想起曾和家睦在天津的對話,心下一片悵然。
-作者-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任教於高校。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學術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等。部分作品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
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被收入"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入選2008、2009、201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和"2015年度誠品中文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周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
-主播-
舒星皓
南京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