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凱恩說,藝術可以繞過理性,直刺人心。
本文作者和麥凱恩合影(資料圖/圖)
持愛爾蘭和美國雙重國籍的作家科倫·麥凱恩著有《卓麗》《舞者》《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必須》《光明那面》《歌犬》《黑河釣事》《飛越大西洋》,和《轉吧,這偉大的世界》。麥凱恩對中國的外國文學愛好者來說也不陌生。他是美國當代文學的少壯派領軍人物之一,每寫一本著作,都被迅速引進、翻譯為中文。其中,《轉吧,這偉大的世界》曾獲21世紀最佳外國文學獎,以及中國的「微山湖獎」。此書還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
《給青年作家的信》(資料圖/圖)
《黑河釣事》(資料圖/圖)
《飛越大西洋》出版後四年內,沒看到麥凱恩更多新小說的出版,他似乎在忙於他在亨特學院的創意寫作課教學,只出了本《給青年作家的信》,讓人誤以為他退休不寫小說,專事小說作法了,就好比很多企業家功成名就後熱衷於當青年導師一樣。
《飛越大西洋》(資料圖/圖)
最近才知道,在過去的四年裡,他在悶聲在玩一大手筆,寫了一本據稱是目前最富雄心的小說。小說名叫Apeirogon。眾所周知,三條線三個頂點構成的形狀叫三角形,四條線四個頂點的構成四邊形,如果是無限邊無限頂點呢?那就是apeirogon了。中文翻譯通常是無限邊形,無限邊形無限接近圓形,但不屬於圓形。另外,書名還與a pair gone(一對亡人) 諧音,讓人想起書中兩位主人公在巴以衝突中死去的孩子。我們不妨將中文暫名為《無極形》。
此書將於2020年二月上架,但未見其形,先聞其聲,此書已被一些著名作家大加稱讚。國家圖書獎作家Barry Lopez稱:「關於土地歸屬權的爭端,邊界的位置和本質,這些都是人類普遍性問題,《無極形》出色地將它背後的衝突戲劇化,此書在世界歷史上的一個關鍵時刻應運而生。」2020年美國面臨大選,又必將是重重撕裂,需要故事療傷。選擇明年二月正式發布,不知是否有這樣的考慮。
十月,麥凱恩來德克薩斯州貝勒大學講學之際,我特地前往貝勒大學對麥凱恩進行了採訪。我曾翻譯了他的兩本著作。其中一本《歌犬》翻譯的地方泰隆·加思裡中心,竟然是他當初創作此書的地方。不過,雖郵件聯繫多年,我從未有機會與他見面。九月底,我的同事、美國當代文學教授陶德·溫布爾(Todd Womble)讓我去他的班上講《轉吧,這偉大的世界》,我發了個郵件告知麥凱恩此事。他說十月一日碰巧在貝勒,要不要約起來?我於是驅車來回六七個小時,專門去見他。
轉吧,這偉大的世界(資料圖/圖)
十月一日那天下午,麥凱恩在貝勒和他的好友、作家、「赤腳藝人」、哈佛大學訪問學者特瑞·威廉士(Terry Tempest Williams)一起,在貝勒做了一次講座。兩人在講座中均強調,在這個日漸撕裂的世界,文學藝術扮演著其他人類溝通無法取代的作用。麥凱恩說,藝術可以繞過理性,直刺人心。
可惜人們顯然不太重視文化教育在社會中的作用。他說每次乘飛機排隊的時候,航班工作人員總是讓現役退役軍人提前登機。他說,雖然敬佩軍人的作用,但為什麼不說讓持有教師工卡的乘客提前登機呢?當今社會,人們的觀點並沒有因為網際網路的普及,而走向溫和和類似。人的觀點越來越走向極端,越來越非黑即白,需要文教人士發力才能扭轉這思維的頹勢。
麥凱恩和威廉士呼籲大家通過講故事,讓思維重新精細化(renuance)。兩人擔心,而今學校的教學越來越強調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類學科,而忽略文科的社會改進作用。麥凱恩說,以前在愛爾蘭上學的時候,他們需要背誦詩歌。到今天,在講座中也好,籤名時也好,惠特曼、卡明斯的詩句,他信手拈來。這早年的修煉與薰陶,讓他的作品充滿詩意。他連給讀者籤名,都不只是籤名,而禁不住加上一句詩。
故事的另外一個作用,就是促進社會民主。民主需要不同的聲音,需要耐心傾聽。願意傾聽的人是勇士,懦夫才害怕面對現實,故而排斥不同的聲音。民主是一個達成妥協的過程。聽不進其他的聲音,無法寬容社會中的矛盾,是無法達成妥協的。他說北愛爾蘭和平進程中有個重要人物喬治·米切爾。他是1995年至2001年比爾·柯林頓總統任命的美國北愛爾蘭特使,負責北愛調停。米切爾綽號「鐵錠」,他在北愛爾蘭考察時候,能坐下來半天,細細凝聽各方的說法。他回去能夠促成北愛爾蘭的和平進程。和平需要「眾包」出去,需要讓各方的聲音匯聚起來,形成促進和解的力量。
麥凱恩和威廉士均積極參與非盈利組織「故事匯」(Narrative 4)。兩人力圖通過故事,讓世界更好一些。他們會讓肯塔基阿巴拉契山區的兒童和紐約布朗克斯的兒童相互講述故事。前者多為白人,觀念趨保守。後者多為黑人,思想多激進。但是這兩個人群,能通過故事的講述,拋開對彼此的畏懼,締結友誼。今天美國的民主黨和共和黨及各自的支持者,在所有議題上都針鋒相對,水火不容。世界上也是這個樣子,比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多年矛盾,幾乎進入了無解的死胡同。麥凱恩的新作就是希望通過故事的講述,來讓雙方重新坐下來,達成理解,促成和解。
麥凱恩的小說一向以結構創新見長。《歌犬》裡,他用一周七天來布局小說 —— 七天是創世所需時間。《轉吧,這偉大的世界》是用結構主義寫就:小說以1974年發生的事情為伏筆,書寫21世紀初,形成平行結構。我所看到的《無極形》樣書中,結構更為大膽:作者將小說分段,並用數字標示:先從1到500,然後插入一黑色頁碼。然後是1001。接著再從500開始,數字往後倒數,到1結束。書一共寫了1001段,讓人想起《一千零一夜》的民間故事,這也是一個新時代的故事講述者向傳統的故事套路致敬。
《歌犬》(資料圖/圖)
不過這又是最符合網際網路時代氣質的小說:每個概念、每個故事,被作者生發開,獨立成為一個篇章,但是又相互穿插,彼此連結,形同故事的維基。這種結構是從《轉吧,這偉大世界》裡開始的,在此書中進一步發揮,讓《無極形》成了一本超連結式的小說。麥凱恩稱,由於小說結構對稱,你從前面往後看可以,從後面往前看也可以。我拿在手裡,隨便翻開哪一頁來看都是可以的。
這種結構前所未有。普立茲獎得主麥可·坎寧安(Michael Cunningham) 稱,「每一部重要的小說,都帶有無拘無束的獨創性,而《無極形》正是這樣一部重要的小說。」 每一部引起評論界關注的小說,都帶有這種結構上的創新。小說批評也是一種聰明人玩的遊戲,過於平鋪直敘,或是囿於傳統情節架構,會難以在多如牛毛的小說中脫穎而出。預計此書出來之後,會引起很多爭議,有人會愛不釋手,也有人會覺得此玩法過於噱頭,但無論如何,小說應該不會被輕易忽視。
此書的主題十分重要。麥凱恩想作為一個外來的故事收集者,聽巴以衝突中的當事人現身說法,在隨後的創作中,把宏大敘事完全個人化,人性化。小說不是在巴以之間,厚此薄彼。詩人氣質的麥凱恩眼中看不到多少壞人。這也是故事的價值所在:當你死勁往一個人人生的深處挖掘時,你出來之後就不會給出黑白分明的論斷了。這是一個對立與衝突得不可調和的時代:在美國有民主黨和共和黨,在國際上有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有俄羅斯和烏克蘭...小說家能在多大程度上促成調停,我們拭目以待。
這是一本不容忽視的書。與麥凱恩會面時,看到了部分樣章,看得渾身發抖,感覺極受衝擊,也覺得畫面、主題都很有電影氣質。要是哪天被哪個大導演看中,拍成大片,我絲毫都不覺得奇怪。
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麥凱恩(資料圖/圖)
如下是我後來出自好奇,繼續追蹤的訪談:
南橋:我想先了解一下你個人。作為創意寫作老師,你如何幫助學生在創意寫作計劃中成長為作家?他們中有誰參與你的「故事匯」項目嗎?
麥凱恩:我沒法教他們什麼。相反,我允許他們成長。我與他們談論得充滿欲望、精力旺盛、堅持不懈。換句話說,我用火焰教他們。學生中有些人參與了故事匯,有些不參與。參與與否並不是課程的要求。
南橋:我知道有些作家像庫切、品欽一樣離群隱居,很神秘。但是我感謝你一直平易近人。你希望你的故事跨越國界。你和其他語言的讀者是否有所互動?
麥凱恩:我喜歡大聲地生活。我喜歡這個世界。我喜歡人們。我喜歡結識新面孔。我總是很高興前往新的地方。是的,我希望與世界各地的讀者互動。
南橋:你在《給青年作家的信》中說作家是探險家,而不是遊客。你所創辦的組織故事匯如何幫助你探索世界?作為作家和創意寫作老師,你如何將自己從事的諸多事,如創作、「故事匯」管理、創意寫作的教學聯繫在一起?
麥凱恩:故事匯在世界各地撒網。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每個人都需要講述。同時,我們所有人也都迫切需要他人來聆聽。故事匯可以穿越到故事的小宇宙……你自己有故事,其他人也有故事。世界並非僅有一個故事組成。我們每個人都有幾個故事。也可以說故事的幾何形狀就是「無極形」的。
南橋:能否簡要介紹一下《無極形》這本書到底什麼內容?
麥凱恩:這本書的核心是兩個男人 —— 巴勒斯坦人巴薩姆·阿拉姆(Bassam Aramin)和以色列人拉米·艾爾哈南(Rami Elhanan),他們的女兒在巴以衝突中喪生。失去女兒之後,他們在悲傷中結成了友誼,也意識到他們必須化悲傷為拯救,以悲傷促和平,於是他們在世界各地講述各自的故事。此書虛實結合,有這兩位主人公的聲音,也有虛構材料。
南橋:你是怎麼想起寫這麼一本書的?
麥凱恩:我在《飛越大西洋》中寫了愛爾蘭的和平進程,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喬治·米切爾(George Mitchell)能夠在北愛爾蘭實現和平,而在中東卻鎩羽而歸?我想寫中東,藉此理解中東。我對這個地區實在一無所知,但寫書是促進認識的最好辦法。
2015年,在格雷格·卡裡爾(Greg Khalil)的帶領下,我與非營利組織故事匯一行十個人,去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格雷格後來成為這本小說的基本靈感,他對我幫助極大。一行十人包括樂隊貝斯手米奇·麥登(Mickey Madden)和故事匯的共同創始人麗莎·康西格裡奧(Lisa Consiglio)。這次旅行我們終身難忘。其間我們與維權人士共進晚餐,前往定居者的家中,會見說唱明星、商人、退役士兵、被判恐怖主義罪的人。我們從各個角度去了解巴以地區的情況。我們看到的是令人心碎的萬花筒。
最後一次訪問中,我們遇到了拉米和巴薩姆。當他們講完各自女兒的故事後,我淚如雨下。他們的講述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想一定得寫成書。回家後,我嘗試寫一部小說。一開始的構思是傳統意義上那種小說,但我忘不了拉米和巴薩姆的故事。這些故事改變了我。我將當初的創作計劃推翻,開始了現在這本小說,這無疑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事情。
這是一個奇怪的寫作過程。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是否可行。我覺得這類似於寫交響曲。任何錯誤的音符都可能使它墜落。我不斷往深處挖掘。我想擺脫敘事的束縛,但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故事中……在這裡還有其他幾本小說的回聲,包括《轉吧,這偉大的世界》和《飛越大西洋》。我意識到他人的故事和我們其實很靠近:作為美國納稅人,我是導致這些死亡的同謀者,我也對當地現實一無所知。
南橋:對於您的新書《無極形》,你想通過標題說明什麼?
麥凱恩:啊,那是讀者需要去了解的!但這是一本關於和平與和平締造者的書。使用這樣的標題是有風險的,但我願意接受這種風險,我相信它最終成為小說的強項。我希望最終大家接受無極形這個詞,甚至將其印刷在體恤衫上,稱「我愛你愛得無極無形。」「無極形」是一個比較晦澀的幾何概念,我問過很多人,只有兩個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其中之一是一位音樂家,另外一位是歐巴馬的講演作者本·羅德斯(Ben Rhodes)。
南橋:目前,《無極形》對當下的意義何在?
麥凱恩:好吧,這是一本關於學習如何互相聆聽的小說。我認為在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個時期,像今天這樣更需要聆聽的藝術。
在藝術上,小說打破了傳統的文學智慧,通常人們會告訴我們創作應避免政治。我知難而進,把創作蓄意當成了政治行動,哪怕只是詩意化操練。小說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動情,但無需煽情。小說也告訴我們,所有故事都是無止境的。小說的讀者是故事的敘述者,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是同謀的。(這發生在小說的第1001段中,「你和我」一詞適用於聚在修道院的無名團體)。說同謀不是指責,而是希望達成理解。
南橋:您向我展示了這本書的結構,該結構以數字遞增,從中間開始遞減。為什麼是這種結構?還有,小說是否有樂感?
麥凱恩:這個是你作為讀者需要告訴我的。這本書涵蓋了整個人類歷史,但又在一天內發生。你可以從前往後看,也可以從後往前看。它會攪亂時間,但並不解構時間。
小說確實寫得像交響樂,有多聲部,有復調。
南橋:《無極形》將如何吸引中國讀者?
麥凱恩:我希望它會與他們產生深刻的共鳴。這本小說假定我們都是世界各地故事的參與者,同謀者。這個世界是屬於我們的。正如惠特曼(Whitman)所言:屬於我的每個原子,也同樣屬於你。
南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