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VR 頭顯的尼安德特人
2016-06-15 12:47 VR
這一刻,我感覺我和 5 萬年前在非洲大草原上奔跑的祖先毫無區別。接下來,就和所有的藝術形式一樣,虛擬實境要帶我們去那些我們無法去到的地方。
文|鄧思淵
作為一個虛擬實境行業的從業者,我戴 VR 頭顯的時間,已經超過了看電視的時長。我摘下眼鏡,戴上 Oculus Rift,一個明亮的世界展現在我眼前:面前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些文具;桌子的前面是一塊屏幕,顯示著一些畫面。我轉轉頭,這個世界順暢地在我身邊環繞,我幾乎快要忍不住去拿桌子上的文具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衝動,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作為一個人類,我似乎天生就願意相信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正所謂「眼見為實」。
大約五萬年前,能夠被稱為「人類」的物種,可能並不僅僅有我們現在自稱為「智人」(拉丁文叫做「Homo Sapiens」)的這一支。世界各地都有從我們的原始靈長類祖先發展而來,然後在進化之路上與我們分道揚鑣的人屬物種。其中有一支生活在寒冷的歐洲區域,我們後來把他們叫做「尼安德特人」。
尼安德特人跟我們並沒有太大差別,他們像人類一樣生活在群落中,能夠製造工具,擁有語言,狩獵動物。考古顯示他們還有一顆比智人更大的大腦,按照規律,他們應該比我們更聰明。
但是尼安德特人不會虛構。
智人很早就學會了虛構。智人最早的巖畫上畫著想像中的捕獵情景;智人的營地裡,總會出現一些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單純因為有趣或無聊而製作出來的玩具或工藝品。而尼安德特人卻沒有這些。他們營地裡的所有東西都「有用」。他們很可能有一顆極為實用的腦袋,不明白「抽象」或者「虛構」是什麼。而這可能正是我們最終勝過他們的原因。
人類的大腦會「想像」,這種能力讓我們發明了故事和圖畫,以及文字。我們虛構神靈和國王、宗教和政治、市場和交易,相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我們相信陌生人會說話算數,將事情交給我們並不認識也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正是這種能力,讓我們能夠因為信仰同一個神靈,或者處於同樣的地域而聯合起來,最終從 150 人的聚落髮展成了 70 億人口這樣的規模。
這可能是虛擬實境真正的、最早的發端。
法國肖韋巖洞(La Grotte Chauvet)發現的壁畫,是人類已知最早的史前藝術。
圖:www.europe1.fr
最早的虛擬實境是故事。我們能夠將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編進故事裡講給人家聽,同時也能相信其他人的故事裡那些根本看不到、不存在的東西,無論是五裡地外的一群野牛,還是高天之上掌管生老病死、打雷下雨的神靈。人類為了適應在非洲的大草原上生存,進化出了相信因果的能力:我們會將時間上相繼發生的兩件事情聯繫起來,認為後一件事是前一件事的結果,我們相信因果更甚於相關性。這並不奇怪,草原上的一點風吹草動,就算 99%的情況下僅僅是一場虛驚,只要有那麼一次是潛伏的獅子,就足以要你的命。正是因為這樣的思維方式,我們發明了一些並不存在的因果關係,比如神明或者鬼怪。我們相信它們的存在,假如它們不是真的,那也無關緊要。萬一是真的呢?
對於故事的評價,有一個褒義詞叫做「活靈活現」:觀眾仿佛親臨故事發生的現場。人類接收的信息,視覺接近九成。口耳相傳的故事,最終還是希望親眼得見,另一種藝術也就應運而生:繪畫。最早的巖畫畫著動物和捕獵的場景,都是那些最早期的畫家日常生活中看見的東西,屬於某種意義上的寫實。在我們發明了神靈以後,很快,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就進入了繪畫:神靈、精怪,甚至還包括直升機和太空人。
在技術上,繪畫變得越來越精細和擬真。文藝復興時期的維米爾就是這樣一個例子,他使用光學設備達成了近乎照片級的精細。而內容上,繪畫卻變得愈加天馬行空,地獄與天堂,神靈與鬼怪都出現在了畫家筆下。由於攝影技術的出現,繪畫從模擬現實的重擔中解脫出來,發展出天馬行空的現代派。但是攝影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它誕下了電影這個子嗣。最早的電影是《火車進站》,人們看到一列火車轟隆隆地向他們開過來便四散奔逃,這與如今在虛擬實境頭顯中體驗過山車時嚇得放聲大叫有何區別?
《火車進站》
電影也經歷了虛構的過程。梅裡埃把電影變成了夢的一種,在大屏幕上把人們從未見識過、從未經歷過的場景變得真實可信。後來我們有了《星球大戰》和《黑客帝國》,這些都是梅裡埃的子嗣。最終,我們不滿足於只是「閱讀」和「觀看」,想要全身心地投入,體驗一個不同的世界,虛擬實境因此誕生。它可能是人類在進入奇點之前發明出的最後一種藝術形式。
不出意外,科幻小說最早構想出了虛擬實境。1949 年美國科幻小說家斯坦利 · 溫鮑姆(Stanley G. Weinbaum)在小說《皮格馬利翁的眼鏡》(Pygmalion’s Spectacles)裡,描述了一個基於頭顯的虛擬實境系統,並且融合了視覺、嗅覺和聽覺。而第一個發明虛擬實境頭顯的則是傳奇計算機科學家伊凡 · 蘇澤蘭(Ivan Sutherland),他發明了 Sketchpad 程序,普遍被認為是人機互動和計算機輔助設計的先驅。他的頭顯名字頗為中二:「達摩克利斯之劍」(The Sword of Damocles)。這個設備與現在的虛擬實境頭顯的原理是一樣的:要有立體視覺,就得有像差顯示,使用者雙眼各覆蓋一個小型 CRT(陰極射線管)顯示器,顯示的是一些非常簡單的線圖;而要讓人有置身虛擬世界的感覺,就需要跟蹤頭部的運動,在移動的時候顯示相應的畫面。那時的設備安裝了一個機械裝置來跟蹤使用者的頭部運動,現代的頭顯則使用慣性傳感器。後來的 VR 眼鏡,就算是最先進的 Oculus,跟這套系統也沒有多大差別。
但是和許多早就被想出來但一直沒有實現的發明一樣,當時的技術並不足以實現這些先驅的夢想。隨著計算機技術的進步,我們已經有能力描繪出足夠真實的世界了——看看 20 年前電腦遊戲的畫面,再對比一下現在的遊戲畫面就知道了。戴上現在的頭顯,轉動頭部,移動身體,我們就好像真的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他帶上眼鏡,便墜入夢幻的愛河」——科幻小說《皮格馬利翁的眼鏡》的簡介。
圖:Virgil Finlay
眼見為實。照片、電影以及 VR 頭顯都欺騙了我們,去相信並不存在的東西實際上存在。一個有意思的例子是治療幻肢痛。很多丟失了一邊肢體的人雖然知道肢體沒有了,但是大腦仍告訴他們肢體存在,並且扭曲成了奇怪的姿態,十分疼痛。醫生讓患者戴上 VR 頭顯,患者同時也穿戴上一套動作感應設備,在虛擬實境中控制他已經丟失的肢體,讓大腦相信自己奪回了對肢體的掌控,讓幻肢舒展。
反過來,虛擬實境也可以讓人相信看到的東西並不存在。有一個叫 Arachnophobia 的應用就是這樣的。戴上 VR 頭顯,一隻非常逼真的蜘蛛就出現在眼前。如果你是蜘蛛恐懼症患者,這個應用對你的意義,就是拼命讓你說服自己這並不是真的蜘蛛,以及它並不會咬你,以後真的見到蜘蛛,就不會像以前那麼害怕了,算是一種脫敏治療法。
我是一個特別害怕坐過山車的人。第一次坐過山車帶給了我十分驚恐的體驗。當我沿著接近於 90 度的軌道衝下去的時候,理智雖然極力告訴我這很安全,但是大腦卻直想尖叫,那時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我的感受:絕望。第一次戴上 VR 頭顯坐上動感座椅,體驗虛擬的海盜船時,我感受到了近乎相同的情緒。每一次海盜船被拋上最高點,我的理智總是會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動物本能顯然不同意理性意識,我還是會緊緊握住座椅的扶手,害怕從並不存在的海盜船上摔下來。
這一刻,我感覺我和五萬年前在非洲大草原上奔跑的祖先毫無區別。接下來,就和所有的藝術形式一樣,虛擬實境要帶我們去那些我們無法去到的地方。
虛擬實境的未來會如何?會變成腦後插管嗎?我們會生活在 Matrix 一樣的世界裡嗎?目前的技術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這裡我們或許可以引用一本更加貼切的科幻小說:尼爾 · 史蒂芬森(Neal Stephenson)1992 年寫的《雪崩》(Snow Crash)。書裡的虛擬實境網絡世界叫做「超元域」(metaverse),所有人用各自的「化身」在這個單一的網絡世界裡活動。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十年之內這樣的虛擬實境空間就會在網絡空間中出現。到時候只需要買一套「V 裝具」,所有人就可以漫遊一個屬於他自己,也屬於所有人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每個人都可以實現自己最大膽的夢想。
《雪崩》(Snow Crash)
但是這對於人類種族整體是不是一件好事?歸根結底我們的頭腦和身體都只是五萬年前在大草原上奔跑的裸猿而已。既然虛擬實境已經能夠滿足我們的一切夢想,我們還有必要回到現實裡嗎?
如果讓一個尼安德特人戴上 VR 頭顯,他會看到什麼呢?
[本文作者離線,轉載自微信公眾號(ID:theoffline)授權。本文所述觀點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i黑馬立場。題圖:現代人類(左)與尼安德塔人(右)的頭骨解剖學比較。hairymuseummatt (original photo), KaterBegemot (derivative work) - http://www.flickr.com/photos/hmnh/3033749380/ (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