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
這一次,回家的路如此遙遠:從鴨綠江那邊的朝鮮,回到中國。寄託著4條鮮活生命的烈屬證,經過58年,終於到達家鄉,到達家人的手裡。他們是被一個陌生農民送回來的,這似乎不太合「規矩」,而這些沒有結婚,沒有後人,甚至連照片都沒有留下一張的烈士,幾乎已被家人遺忘。58年來,家人並不知道他們的死活,甚至並不知道他們當了兵。
把烈屬證送回去,不就等於送烈士回家
2009年4月,李紅旗帶著媳婦去四川。
從河北老家保定鄉下出發,經過石家莊,坐上火車去成都,有將近兩天的旅程。這是李紅旗第一次出遠門,此前這個37歲的男人最遠只到過北京和天津。一路上,他都背著一個黑色背包,裡面裝有2000元,還有一張薄薄的藍色紙片——一份抗美援朝烈屬證。證書的主人周明星,四川中賢縣獅子村人,曾在339團九連服役,1951年2月犧牲於楊子山戰鬥中。
幾個月前,成都一家報社來電話,想跟蹤採訪李紅旗尋找周明星。對李紅旗來說,去四川的路費是一筆很大的開銷,相當於他半年的收入,他一直猶豫不決。一周前,報社記者又來電話,說一家民營博物館願意贊助李紅旗去四川的路費。附帶的條件是,如果找不到周明星的家人,要把這張烈屬證捐給那家民營博物館收藏。李紅旗答應了。
說起來,李紅旗這次旅行的起點,始於11年前。那時他剛結婚,帶著新媳婦去保定玩兒,在舊貨市場上發現了5張「革命烈士家屬證明書」。這些證書看上去年代久遠,紙張略有些發黃,但保存完整,上面用毛筆清楚地標明烈士的姓名、家鄉地址和犧牲的時間地點。
收藏古玩是農民李紅旗的業餘愛好,雖然他也分不清楚這些所謂的「古玩」是真是假。但這一次,他決定把這些烈屬證買回家收藏。
「什麼,一張破紙五百塊?」新媳婦沒給他好臉色,強烈表示反對。更重要的是,這些東西帶著死亡的氣息,在鄉下人看來是「晦氣的東西」。
李紅旗一邊和攤主討價還價,一邊繼續翻檢。一本油印的抗美援朝戰爭記錄,以及另一份由高級別官員籤署的唁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翻開戰爭記錄,裡面記載了幾次軍事會議,以及備戰的情況。
「嘿,這次撿到寶貝了。」
為了確信買到的東西是「真傢伙」,李紅旗繼續和攤主聊天。
「這些東西哪裡來的?」「從收舊貨的那裡淘來的。」「收舊貨的從哪裡搞到的?」
「聽說是從一個部隊的舊貨倉庫裡收來的,部隊換防,扔掉了很多舊東西。」
李紅旗心裡美滋滋的,確認了這些物件的真實性。他沒搭理媳婦的話,掏出2500元,把5張抗美援朝烈屬證和作戰記錄帶回了家。他盤算著,過陣子再把這些東西賣出去,掙點錢貼補家用。
回到家,他把烈屬證給老父親看。老爺子盤腿坐在床上,把這些東西對著光線看了很久,冒出一句:「這是烈士的東西,咱應該還給人家。」
「還?這是我花錢買的,還指著這個掙錢呢。」李紅旗收起烈屬證,嘀咕幾句,覺得父親是年紀大了,「腦子有問題」。
幾個月過去了,老父親不時會對李紅旗提起這些烈屬證。「你說,你出個門我多擔心啊。這些烈士,他們都是英雄啊,他們的父母家人,一定也很想念他們。咱還是把東西送回去吧。」
「千年字兒會說話。把烈屬證送回去,不就等於送烈士回家?」
李紅旗空閒時,翻看買回來的那本記錄,知道這場戰爭打得異常艱苦。冬天裡,很多戰士連雙鞋都沒有,光腳在雪地上行軍打仗。物資奇缺,一些指揮員呼籲上級「給配給些照明的煤油」。他沒怎麼讀過歷史書,不知道這些烈士所在的部隊,是朝鮮戰場上打得最艱苦的一支部隊,也不知道志願軍最高統帥彭德懷,曾在祝捷電報中破例為這支部隊使用了「萬歲」這一至高無上的讚美詞。
他越來越樸素地覺得,不能拿這些烈屬證去掙錢。
這一找,就是10年時間
「開始想的忒簡單,不就是把東西給人郵回去嗎?最近的一個烈屬證,地址就在我們河北。多近啊。肯定最好找。」
李紅旗翻出陳玉山的烈屬證。上面的地址是河北 河縣二區鐵佛堂村。他信心滿滿,沒想到,這一找,就是10年時間。
他最先能想到求助的地方,是河北省地名辦。打電話過去,對方說沒有(石+唐)河縣。
「你幫我好好找找唄。」「找過了,沒有。」對方掛掉電話。
李紅旗接著再打過去:「你給我找找你們領導唄。」
「找領導幹嗎?」
「我有個事兒,我有幾張抗美援朝烈屬證,想給人家送回去,找不到那個地方,你們給查查。」
朝 「我就是領導。不是給你說了找不到嗎?我們真的找過了,沒有 河縣。建國前後那段時間,地名管理特別混亂,有的地方一個月改兩三個地名,真找不到。要不,你去河北省檔案館試試?」
從114查到河北省檔案館的電話,幾次查詢的結果都一樣,說是沒有(石+唐)河縣。李紅旗一下子就覺得:這事不好辦了。
古玩市場幾乎成了李紅旗唯一的線索。每次去,他都要尋找那些舊地圖,尤其是建國前後的地圖。偶爾發現一張,就蹲在那裡細細地看,想找 河縣。攤主轟也轟不走。
李紅旗出外打工,也在打聽(石+唐)河縣。他甚至拜託那些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跑運輸的,幫他一起尋找。別人聽說他要送還烈屬證,大多哈哈一笑,以為是個笑話。也有人對他說,或許是烈屬證寫錯了,河北根本沒有 河縣這個地方。
幾年時間就這樣過去,尋找烈士的事毫無進展。
一次,李紅旗偶然看到一張現在保定的地圖,上面有條河叫唐河。「哎呀,還真有個唐河啊!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再一查,此唐河歸唐縣管。
李紅旗給唐河縣民政局打電話。「你們那裡1951年是叫(石+唐)河縣嗎?」「那麼早的事,我不知道。」
「我這裡有張烈屬證,寫的是(石+唐)河縣。我想給人送回去,請你幫我想想辦法,找找這個地方。」
「你等半小時再打來,我找找去。」
過了半小時,再打去,對方說唐縣歷史上從未叫過(石+唐)河縣。
李紅旗並不相信這個結論。「他們該不是搪塞我吧。」他想了想,問對方要了個傳真號,把烈屬證複印件發過去。他尋思,人家看到烈屬證複印件,就該相信他說的不是謊話,應該會認真幫他找。
電話打了很多次,以致於對方一聽見李紅旗的聲音就能夠立刻識別出他來。
「你別再打我們電話了,我確實找了。我得為人民辦事,我幹的就是這個活。可真沒有(石+唐)河縣。」
希望再次破滅。
一度,李紅旗也覺得很沮喪。和父親喝酒的時候,他說:「這些烈屬證怕是找不到主人了。」
烈屬證的左半邊並不齊整,有明顯的手撕痕跡,上面還蓋著紅色的志願軍部隊的印章,顯然屬於原件,李紅旗猜測,另一半還留在部隊的存根上。
2003年,李紅旗帶著烈屬證到了北京。他的一個親戚在盧溝橋紀念館工作。看過烈屬證後,親戚覺得這些烈屬證應該是真的,並且建議李紅旗去北京軍事博物館問問。
軍事博物館的專家仔細核對了烈屬證,確認這些都是真的。他還告訴李紅旗,他手上的那份唁電也是真的,唁電裡那位犧牲的烈士,很可能是一位級別比較高的軍官,信上對該烈士生平功績有較多的描述,信末有多位志願軍高級官員聯合署名。其中一位的後人,現在是中央軍委高級領導。
可是,為什麼這些烈屬證和唁電,沒發到烈士家人手中呢?軍事博物館的專家也猜不出答案。
2007年7月,一個做小買賣的人來到李紅旗家所在的定興縣固城鎮國興村。李紅旗隨口問了句「聽說過鐵佛堂村嗎?」這些年來,打聽 河縣鐵佛堂村幾乎是他與陌生人談話必不可少的內容,但每次都沒進展。這一次,結果讓李紅旗「蹦了起來」。
對方說,在香河有個鐵佛堂村,他總上那邊做小買賣。
回家一說,全家都跟著高興。「忒美了,比結婚還高興,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