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之東有海,曰東海。海之際有島,曰桃花。自九州之西而東,貫一水,曰子江,江畔吊群山,延數千裡而不止。春之日始,桃華灼灼然凌於水,近島似燃火,煒煒若迎客之華毯。之於夏水襄陵,江流大漫,不急而緩。晴初霜旦,則水疾甚,善渡之客,一日之內,一天之間,自西源至東島,其中雖千萬裡,如亡也。冬日至,江封,非冰之故,乃大漩渦也。是漩渦,長九百九十九裡,寬九百九十九裡,深九萬裡,盤扶搖羊角而上而下,升騰閉空,凡高九萬裡。由冬第一日而起,之冬最末日而閉。一旦起矣,則沿泝阻絕,天下劍客者,無一人能過。時人畏之,稱「大漩渦」。
一.冬
「船家!船家!」
他嘴裡叼了根蘆葦杆,正仰面躺在艙中無所事事,忽的聽見岸上傳來蒼老的傳呼聲,便吐了蘆葦杆,打挺起身,掀簾出艙,把靠在船頭上的那柄長篙拿握在手,向著聲音的來方尋去。
這是一位布衣老者,後背上掛著一領漁笠,腳上是開了數條的草鞋。他鬚髮都盡數白了,臉上溝壑縱橫,一看就是歷經了過人的滄桑。這老者左目閉合,上面肉眼可見的有一道疤,自上而下貫穿了他的左眼,發淡的褐色與周圍的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他的右眼依舊有神,極小的眼縫中射出精明的光,眼黑與眼白分明,絲毫沒有渾濁或者混合的感覺。
老者身邊還領著兩人,一老一少。他猜,年紀大的那一個是他的老伴兒,小的那個約摸不過十歲,應該是他的孫女。小姑娘手中攥著他祖母的衣角,整個人緊緊地縮在後者的背後,只留出兩隻大大的眼睛向外不停地眨呀眨。三個人穿得都破破爛爛的,衣服——或者說根本不能叫衣服——儘是用各色各樣的破布拼湊起來的。三人的手中拿著幾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同樣也是破舊的模樣。他把長篙往雙臂裡一抱,倚靠在艙外的烏蓬上,斜著眼從鬥笠底下往岸上看,只看了一眼,他就笑了。
因為他看到老者往自己懷裡盡力掖藏的一個黑布包。
而且,以他江湖上的經驗來看,這老者絕對不是個簡單的莊稼人。
他不信這三個人不是去桃花島的。
畢竟,桃花島可是躲避災禍的好去處。
這事,九州上人人得知。
「船家!這天兒,還開船嗎?」
老者嘶啞但渾厚的聲音再次從岸上傳來,他一篙就撐到了三人面前,回答說:「當然,江又沒上凍。」
「船家,我們去的,是……桃花島。」老者思量著道出這個名號,「這天兒,還能去嗎?」
「怎麼不行?常年都開。」他把長篙往近岸的淤泥裡一插,身體又沒骨頭似的靠在了船頭上,「上船吧,老人家。」
「年輕人。你是新來的船家吧?」老者卻不信他,「冬天裡,水上開不去桃花島的。」
要說,老者這擔心不無道理,平日裡走子江不難,但要想在寒冬數九的時分走水路上島,就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了。
春夏季節水流平緩,船家也多;秋天雖然水流猛急,但小心些也可以過。唯有冬日,難。整一個大漩渦擋在子江中部,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倘若強穿中而行,輕則舟楫粉身碎骨,重則人物屍骨不尋。船無論大小,無論是長九尺還是長九丈,冬天裡就沒有能過的了大漩渦的。九州上下有數千數萬的劍客,都想通過這大漩渦來一振聲名,可至今沒有一人成功。不知已經有多少頂尖的劍客葬身水底,出了幾次事後,就更沒有船家敢冒險。於是,冬天再困苦,想上島的人也只得是拼著命熬一熬,熬到來年開春,第一日,大漩渦便準時消退,毫影不見,仿佛整個冬日裡的事情都全然不存在一般。
「老人家,你既知道這冬天上不了桃花島,那為何還要問呢?」
「這……」
見老者啞了言,他也不逼問,急著往桃花島的人,身上都不乾淨,他沒必要在這裡耗費人家的時間。他只壓了壓自己的鬥笠沿兒,淡笑著對三人招呼道:「上來吧。」
「我這船,就是冬天走的。」
二.繩墨
遠處的地平仿佛是揚起了滾滾的沙塵,老者向身後看了片刻,然後點點頭,示意老婦人和女孩子上去。他先把兩位女性都拉上來,隨後連續探伸長篙三次,三人的物件就盡數上了船。老者則最末一個才上,上來後依然緊緊地抱著懷中的黑布包,略略地低頭頷首,暗聲對他說道:「船家,能開多快開多快。」
他眯起眼,望過遠方的邊界,將長篙一撐,便離了岸。「放心,老人家。」他對著老者扣了一下自己的鬥笠,聲音低微但音調平和。之後他抬手,意讓三人都進入船艙中:「江上風大,請三位進艙吧。」
「船家,我們窮苦人家,也沒什麼錢財……」老婦人摟著女孩子站在船艙前,也不說進也不說不進,而是支支吾吾地開始搓弄自己破碎的衣角,「你要是覺得麻煩,我們……」
「老婆婆,您如果願意給,就隨便給些;不給,也沒有什麼關係。」冬日裡的江風著實不小,他鬥笠上垂下的黑紗被風掠起,嘴角微微的笑意顯現在三人的面前,「既然答應要載你們,我便會將你們送到桃花島的。」
「如此,就先謝謝船家了……您的大恩大德,我們永生難忘……」老婦人馬上在搖晃的船上跪下去,右手用力扯了扯女孩子的裙角,「阿囡,快說謝謝。」
「謝謝你……大哥哥……」女孩子隨著婆婆的動作一齊跪下來,聲音脆生生的,話語間遲疑了片刻,顯然是對於這個稱謂有所猶豫。他連忙扶起這一老一小,嘴裡向她們道著「沒關係」,眼角卻又去瞥一旁的布衣老者。後者仍舊死命地揣著那個黑布包,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寬慰著老婆婆和女孩子,把她們送進了船艙坐好。
「年輕人,開船卻不用篙,行道卻不看路。」老者花白的鬚髮在江風中上下起伏,聲音中帶著不符於這個蒼老年歲的渾厚有力,「很熟練啊。」
他知道,老者說的不是行船。
「老前輩過譽了,晚輩不敢當。只不過是行得久了,對於這條江很熟悉而已。」
老者哈哈一笑,伸手捋著鬍鬚說道:「那便當真是熟悉了。」
從離岸的那一刻起,他確實沒有撐篙;但,這枚小船,卻又比任何其他的船夫撐篙時行走得還快。
「老前輩。」正在老者盯著江面出神、盯著兩側快速後退的青山出神之際,他突然好似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您真想去桃花島嗎?」
話說,在這九州之上,有一個桃花島,島上常年都長著大片大片的桃花,也常年都落著大片大片的桃花,紅得如霞似血。而就是對於這個桃花島,江湖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無論一個人曾經在江湖上殺過多少人、有過多少情感糾葛,只要他獲準進入桃花島,任何人就都不能再染指他本身的性命。
但奇怪的是,多數人更寧願自己被仇家追獵,而很少有人去島上躲災。
「是啊。」老者的鬚髮被江風吹得徹底雜亂,他絲毫沒有放鬆自己的臂彎,看似是隨口回答道,「我的兒子和兒媳,都因不能忍受……忍受苛稅……對,忍受苛稅……而死,只留下這麼個小姑娘……我和老太婆,是無論如何,也要護住她的……」
「我就這一把老骨頭了,沒什麼可顧及的了。但是我的小孫女,不能夠再像他的父母一般了……」
他手中提著長篙,但只是提著,其餘沒有任何的動作。
「可是,老人家,您知不知道島上有個規矩?」
江湖上有規矩,是因為桃花島上也有個規矩,一個鐵定的規矩:每個申請進島的人,無論之前他是有名還是有財,都必須淨身上島。除卻隨身的一襲衣冠不作強求,其餘包括武功,都不得在島上施展。
「我知道。」
「那麼,請允許晚輩冒犯地問一句。」他轉頭看向老者,「如果真的出事,您是想護自己的性命,還是想護這個?」
老者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手中的黑布袋。
「這個。」
蒼老渾厚的聲音答得不含一絲遲疑。
「那麼,您三人的性命和這個呢?」
這次老者有了停頓,他半晌都沒有回答。身側的青山呼嘯著後退又後退,他精光的獨目看見遠處地平面逐漸出露的輝煌城祇,嘆了口氣,啞著嗓子對那人說道:「除了它,你得護住我的小孫女。」
面對這樣嚴肅的問題,他的答語中卻明顯帶了笑:「您放心,晚輩只是問問而已。」
老者的獨目又一次地射出精光,好像是想要看透駕舟人的想法,可那鬥笠下的黑紗若隱若現,始終也不露出主人的面容來。於是老者又大嘆了一口氣,搖著頭進了船艙,蒼暮荒老的聲音從他佝僂的脊背上傳來:「那我也只是說說而已。」
「可是拜託你啦,年輕人。」
所以,要上桃花島的人,一般都是些在故土上無法再安居的事農者或小手工藝者。
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也沒有什麼可固守的。
他們所剩的,就只有一條命而已。
三.江岸
輝煌的城祇終於還是染了血。
血順著老者左目的疤痕向下流,他的白髮凝了血後結綹成條,頹然地粘在他蒼老的面龐上。老者沉沉地喘著粗氣,本就呈彎橋狀的後背現在更加徹底地勾了起來,右眼中精光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疲憊與勞累。女孩子瑟縮著閉上了眼,老者和老婦人雙手握刀,寸步不移地擋在女孩子的面前。
三人已經退到了江邊,女孩子的腳後跟蹭在江岸的碎土上,下一步即將退無可退。
「老頭兒!快把你懷裡的東西交出來!」為首的官兵用刀尖指著三人大嚷,「不交的話,就算你是子州的第一名手,今天你也插翅難逃!」
「你休想……」老者按著自己的胸口,更按著胸口的那個黑包,「那賊官已經害死了我的兒子,你們還想要怎麼樣?」
「嘿嘿,想怎麼樣?你的兒子就是因為和董大人作對而死,現在該怎麼做,老頭兒你還不清楚嗎?」將官笑著,一隻手旋著手中的單刀,「你若把手中的包交出來,大人還可以饒你不死!」
「交出來?哈哈哈!」老者仰天狂笑,他口中噴血,氣勢上卻不減,「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把這賊官貪贓枉法、欺上瞞下的證據交給你們的!」
說罷,他棄刀在地,轉頭惡狠狠地盯著身後的一老一少,又馬上回頭,獨眼中迸出殺意的光。一瞬之間,他把黑布包塞進女孩子的懷中,隨後十指發力,抱起女孩子拋向江中心,又推在老婦人的胸口,把後者也震向滾滾的江水。
「把她們拋到對岸?你也太痴心妄想了吧!」
將官一面嘲諷著老者,一面指揮著手下向三人發射鐵骨稜。老者年輕時內力雄厚,在一州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但畢竟歲月不饒人,若那將官眼神好些便可知,即使不做任何阻攔,老婦人和女孩子也到不了江對岸。她們剛到江面中心,就開始以不可抗拒的速度下墜。而身後,毒稜趕上,兩枚分別衝向半空中的一老一小,其餘則全都衝著老者招呼過去。
眼見著,下一秒,三人要麼墜江,要麼就將身中鐵骨稜。那將官嘴角詭異地勾起,背弓一彎,借著一股彈力,按著刀尖便以閃電之速向老者衝去。
老者似是扭了腰,兩手撐在雙膝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眼睜睜地看著刀尖撲來,又眼睜睜地看著老婦人和女孩子下墜。
真無力啊。
就像是那天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倒在自己面前一樣無力。
於是老者閉上了眼。
「該來的,果然還是躲不掉。」
四.大漩渦
但他沒想到,將官的刀尖停在距離他不足四指的位置上,再也沒前進分毫。
再定睛一看,從大漩渦中升騰而起的水柱穩穩地託舉住了自家的一老一小,又將她們穩穩地送回了岸上。
「你們回去吧。」隨著水柱上到江岸上的,正是那個黑衣鬥笠的駕舟人,他拾起女孩子驚慌之中掉落的布包,不急不緩地開口,「除非你們想像他一樣。」
眾官兵眼見著將官一聲不吭地倒下去,大片的血跡從將官的身體下面瀰漫出來。他們誰也沒有看清,將官究竟是怎麼倒下去的,只有老者知道,是一道肉眼難辨的水流貫穿了他的喉嚨。
「真抱歉啊,老前輩,讓您受驚了。沒想到您就上岸買個飯食,竟然就被盯上了呢。」駕舟者右手壓上了刀柄,但沒有拔刀,語氣自然地仿佛是在拉家常一般,「不過啊,既然答應過要把您送上島,晚輩就不會食言的。」
副官顫巍巍地舉一把大鐵槍,顫巍巍地後退著問他:「你、你、你是什麼人?膽敢同董大人作對?」
「我只是個捎客而已。」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略一下壓,數百的兵將就全部倒地,然後他回頭,看著老者難以置信的表情,嘻嘻一笑,說,「老前輩,桃花島可是不允許帶身外之物上島的啊。」
老者點點頭,沒有伸手取回自己的黑布袋:「我知道。」
出了城,再上水路,就到了「大漩渦」。凌空的水汽鋪天蓋地的來,老婦人和女孩子早躲進了船艙,偌大的渦旋捲起江水又攪動空氣,千裡之外即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窒息之感。
「老前輩,江上風大,請進艙吧。」
老者搖搖頭:「讓我看看吧,年輕人。我不比你,我還沒見過大漩渦呢。」
他沒有說好。
但也沒有說不好。
待到大漩渦捲起的水珠像重錘一樣從空中打下,他俯下身,屈膝拔刀,刀氣成片鋒狀地前衝,竟是硬生生地將上下旋轉不停的大漩渦從當中劈開了。劈開的一瞬,金屬聲、水流聲、雨聲、風聲、裂空聲、怒號聲……千萬種的聲音並在一起,形成一股新的漩渦,衝著老者的耳膜就衝刺過來,像鈍錘重擊又如釘刺猛扎,老者只覺得滿頭滿腦的暈眩。倒地前,他看見駕舟者黑色的背影,看見那人手中握起的長篙,看見那人拔出的刀。
是那種平直的長唐刀。
落英繽紛。
原來是萬千若水啊。
等老者再甦醒的時候,已經到了子江水流平緩的下遊。還不等他開口,駕舟人早已出聲:「老前輩,江上風大啊。」
「是。」老者躺在小得可憐的船頭空地上,仰面看過蔚藍的天,他就閉上了眼,臉上的皺紋溫柔地擠作一團,「風真大啊,漩渦也真大啊。」
「可不?」
他斜靠在船的烏蓬上,手上有一篙沒一篙地撐著船。
「老前輩,前面就是桃花島了。您倒要上去麼?」
「哈哈!你這年輕人問得有意思。既然都來了,那為什麼不上去?」老者沒有起身,就躺在船上,順手摸過一旁的黑布包丟給駕舟者,而後捋著白須哈哈地笑,「年輕人,風還是小點好啊!」
他低著頭沒抬,只動了兩指,便把布包夾在手中:「可不?」
「可是拜託你啦,年輕人。」
次年一月,立春,大漩渦止,原太尉董狐以貪贓枉法坐,誅滅九族,查封家產,世人皆大樂之。
老者於島上聞,喜,念登島前與駕舟者言。
問:「汝孰耶?」
答曰:「一捎客而已矣。」
司北。時向江南,時向大漠。
微信:13021700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