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虎車的燈光割開茫茫夜色,照亮了持槍的警衛,他們留在公園門外朝我們揮手。隨著我們的車咣啷啷地開過一座橋、駛入公園,我逐漸興奮起來——我終於來到了這裡,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黑暗如一頂鬥篷罩下,只有小片熱帶森林被車燈短暫地照亮。雨季裡的最後幾場雨剛剛落下,空氣潮溼、厚重。一隻黑斑羚抬頭看我們經過,然後消失在身後的陰影中,它是我在非洲看見的第一隻哺乳動物。一隻麝貓從容穿過馬路。一切都是嶄新的:氣息、動物、聲響,我將要探索一個全新的國度了。
我看過不少紀錄片,草原上野牛遍布,獅群在孤零零的金合歡樹下休憩。我也聽過一些可怕的故事:動物被車隊圍住,路虎車爭搶拍攝的位置,鳴笛聲徹底毀滅了稀樹草原的寧靜。不了,我沒興趣。我寧願獨自坐在荒野中,與野生動物為伴。
公園中的第一夜,我感覺像是回到了五歲的年紀,我的胃裡翻騰著,如同兒時度過平安夜一樣興奮。我無法入眠。我仿佛等了一個世紀,才等到鬧鐘響起,我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衣服,準備進入公園。
樹上傳來一聲輕微的「喵」,讓我留意到這個小傢伙這並不是什麼稀樹草原。茂密的灌木叢長滿車轍的兩側,偶爾奇異地斷開,露出水坑或者小片草原。鳥群來來回回,輕快地掠過灌木叢。南非灰蕉鵑站在低矮的可樂豆木樹梢上,叫喊著「格威——格威——」(發音類似「go away」,因此這種鳥被稱為「go-away-bird」),犀鳥在我的車前成群飛起。一切都很新鮮,我又如糖果店裡的孩子一般滿心驚喜,但尋豹的難度之大也讓我瞠目結舌。
南盧安瓜國家公園佔地九千平方公裡。與其他非洲公園不同,它完全不設圍欄,有足夠空間供豹藏身。我的「基地」就在公園中,一幢位於非洲豹領地中心的小房子。鬣狗在我窗外咯咯叫著,麝貓在沙沙作響的樹葉間覓食,甚至一頭極稀有的穿山甲也曾造訪。偶爾連獅子也會溜達過來。
然而幾天過去了——幾周也過去了,我並沒有見到豹。我曾在日落後、在夜裡偶然瞥見其他豹的身影,但那頭母豹和她的兩頭幼崽到底在哪裡,我全無發現。人們紛紛議論,或許那些幼豹已經死於飢餓,甚至死於更可怕的事情:畢竟這裡鬣狗成群,它們的笑聲穿透黑夜,短促的尖叫和咯咯聲令人毛髮直豎,——是的,它們在灌木叢中覓食,也許就會拿一兩頭幼豹美餐一頓。
隱藏在樹邊的一隻非洲豹,想來是幼豹們的哥哥幼豹們的母親堪稱國家公園中的奇蹟,當地嚮導都叫它「愛麗絲」,卻沒人記得這個名字的由來了。同樣沒人知道
它的年齡,有人說十歲,有人說十五歲,不管怎麼說,對於一頭豹都算是高齡了。
它的祖母瑪爾瑪拉德也曾享有同等盛名。愛麗絲和瑪爾瑪拉德都不是普通的非洲豹,
它們白天捕獵、完全不受汽車困擾。然而,不管愛麗絲對人類的容忍度有多高,
它至今都不肯出現在我眼前。我想,大概有許多次我從
它身邊經過,而
它只是伏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
豹是偽裝大師,只有其他動物因豹的靠近而驚恐尖叫時,我才能意識到豹的存在。黑長尾猴總會最先發現豹的動靜,發出長長短短的警惕叫聲;接著狒狒也會叫起來;至於珍珠雞的尖叫和黑斑羚的哧哧聲都沒什麼可信度,有時候連一頭毫無攻擊力的疣豬也會讓它們驚懼不已。豹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跟蹤黑斑羚,所以它們並不怎麼敏感。而且,即使我聽到了確實可靠的動物警報,也還要花些時間從灌木叢中找到那身斑點皮毛。
我肯定很快就會有好運的。我很喜歡公園,但對幼豹的生存狀況憂心不已。如果沒有什麼幼豹供我拍攝,我是不是就得回家了呢?
愛麗絲的孩子們來到公園的第15天,我安靜地開車,濃烈的陽光直射下來,多數動物都開始了一天中最為活躍的時間;我打算駛回基地,正在轉彎時,一頭豹子若無其事地朝我溜達過來。我立刻就意識到,
它就是愛麗絲。
它雙眼直看向我,但眼神中沒有侵略性。
它並不害怕,反而豎起耳朵,尋找獵物的聲音。
它離我不過一英尺遠,仿佛我不存在一般。然而我剛發現
它,
它就迅速消失了,藏進了灌木叢中。不過,愛麗絲的出現意味著
它的孩子也在不遠處,如果它們還活著的話。我不再需要海底撈針了!
偶遇愛麗絲已過去一周了。公園裡十分寧靜,獅群休憩在離馬路很近的河岸上,遊客都衝著它們圍過去。而我選擇了相反的方向,誰也沒法幹擾我尋找幼豹了。當時已近黃昏,光線越來越暗,看起來我要無豹而返。我朝主路駛去——空地上正是愛麗絲,放鬆地躺在灌木叢邊。我扭開探照燈,讓燈光掃過那片空地,然後我發現愛麗絲身後還有一點閃光。我把燈朝那邊挪挪,於是看到了同樣的閃光,那是另一雙豹眼。
我大著膽子儘量靠近,不想讓愛麗絲受到驚嚇。而她身後正是我尋找了兩周的一隻幼豹,身體比家貓大不了多少,爪子和耳朵倒是大得不合比例。幼豹很快退回了灌木叢中,我也關掉了探照燈。這麼小的幼崽沒法在夜裡遠距離移動,我希望
它們明早還在這裡。
愛麗絲的心思都在獵物上,對於我的存在似乎毫不在意。終於找到了它們,這件事讓我我激動得無法入睡,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天入園的興奮時刻。沒錯,我只看見一隻幼豹,但那也無損我的快樂。愛麗絲把
它藏得很好,不過捉迷藏的遊戲終於結束了——好吧,或許只是暫時告一段落。
第二天早上,我飛速開車去了頭天晚上的地方,幼豹還在那兒,在高高的樹上,而且不止一頭!它們呆在樹上的原因一望即知:一隻不走運的黑斑羚被愛麗絲捕殺,懸掛在樹上。豹的力量總是令我驚嘆。愛麗絲這樣的母豹體重大約50公斤,而成年公羚可以重達65公斤。要把一個比自己更重的傢伙用牙齒拖行25英尺、再拖到樹上可不是什麼容易事。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我都忍不住要詛咒鬣狗:想想看,豹子潛伏、追蹤、突襲,迅捷地殺死獵物,然後還要拖著龐大的獵物儘快躲到安全的地方,都是因為鬣狗一旦發現被豹子驚嚇的動物,就會匆匆現身,偷走獵物、不勞而獲。
鄰樹上傳來一聲輕微的「喵」,我更加興奮起來。兩隻幼豹都活著!它們從安全的樹上爬下來迎接母親。這對幼豹是愛麗絲已知的第四胎,由於愛麗絲年紀已長,它們很可能也就是最後一胎了。不過,愛麗絲將八個孩子帶到世上,
它的世系也必將在公園中延續下去。
被愛麗絲捕殺的黑斑羚,頭顱懸掛在樹上。既然我已經知道幼豹所在,接下來的幾周就容易多了。絕大多數早上,我都能找到它們,並且與它們一起消磨許久,有時候愛麗絲也陪著它們,有時候出去狩獵。我一直相信,無論讀多少相關的書籍也比不上親眼所見,而與豹共處的時光又證實了我的想法。等我離開盧安瓜峽谷時,我至少已經花了450個小時與豹共同度過、或者尋找它們的蹤跡,而它們始終能給我帶來驚喜。
我起先總是擔心幼崽們會被鬣狗吃掉,每當我發現有鬣狗在它們的樹下徘徊、渴望地盯著樹上看,我就更擔憂了。然而,幼豹可以爬下樹來、在距離鬣狗不足一英尺處溜走,而那遲鈍的傢伙甚至都不會抬起頭,完全沒有發現他毛茸茸的午餐剛剛路過自己身邊。
有人告訴我(書裡也是這樣說的):公豹不會忍受幼崽的存在,不管它們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愛麗絲三歲的兒子總是在幼崽們的「家」附近遊蕩;他如今已經身軀健碩,從
它的大腦袋看,
它還能長大很多。
它正迅速成為這一地區的雄性統治者。原來的獨眼老豹已經不知所蹤了,於是,愛麗絲的兒子每天都要巡邏很遠的距離,加強自己在這片領土上的統治權。
這位長兄總是靠近幼豹,儘管愛麗絲對
它嘶吼、咆哮,也不為所動。早先,
它和弟妹的相遇還像是遊戲,幼崽們對
它嗅來嗅去,而
它回應的舉動也出奇溫柔。隨著時間推移,幼豹們開始聽從母親的建議,同樣對
它咆哮起來,然而
它也只是伸爪拍拍它們,直到愛麗絲把
它趕走。
它從不想嚇唬它們倆。
一隻膽大的小公豹我與豹子一家每日共處,我們一同坐著、看周圍的動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觀察者、還是被它們觀察的對象。有時幼豹們精力很充沛,在樹間跳躍,它們時常會在樹枝上滑一腳、砰地一聲落在地上,然後再爬起來彼此追逐。這時我的心都跟著提到了嗓子眼裡。它們的玩鬧,在我看來都是極有價值的捕獵練習。
現在它們跟蹤水坑邊上的錘頭鶴,將來就能跟蹤黑斑羚;它們在黑檀樹上上下下,鍛鍊了自己的肌肉;它們鬧著玩的激烈扭打也是珍貴的自我防禦課程。我看著幼豹們成長越久,我們之間的紐帶就越堅實,當然,所謂紐帶不過是我單方面的投入。它們肯定注意到了這個整天盯著自己看的男孩子,也會注意到我的消失,但我敢說它們的生活並不會因此有什麼不同;然而,當我在這裡度過的三個月即將告終時,我的生活是真的從此不同了。
如今幼豹已經六個月大了,它們從害羞的小寶寶變成了又吵又鬧的青春期少年,每天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我能分辨出幼豹的性別,它們性格上的差異也已經很明顯:小公豹要膽大得多,
它總是第一個上去殺死獵物,要是你盯著他看,
它也會直勾勾地瞪回來;但
它的妹妹就藏在樹影裡,總是很警覺、準備隨時跑掉。
進食中的幼豹顯然注意到了我和相機的存在最後一次見到幼豹們為時很短,但也算是給了我告別的機會。它們已經躲了我好幾天,我極其渴望最後能見它們一面。這時愛麗絲捕到了獵物,我發現
它正引著兩個孩子朝食物走去。天色漸黑,我隱約看見它們穿過馬路,隨後消失在灌木叢中。
能與豹這樣的生物共享地球真是一種榮幸。不久之前,我還從未來過非洲、也沒親眼見過活生生的豹;現在我離開這座美妙的公園時,它已經成了我最喜歡的動物,留給我無數故事要講述。直到現在,我的生活中、我的心裡仍留著一個豹形的空洞。
關於作者盧克·馬塞(Luke Massey)是一位對野生動物保護充滿熱誠的攝影師、攝像師。他曾為BBC拍攝過不少自然紀錄片,包括《英倫的一年》、《賞春》、《賞冬》、《穴居者》等。他也是克裡斯·帕克漢姆系列紀錄片《馬爾他:遷徙大屠殺》的主要攝影師,該系列紀錄片的關注點是馬爾他島上的鳥類盜獵行為。盧克·馬塞手上還有一個新的紀錄片項目是關於嚴重瀕危的伊比利亞猞猁。個人網站: lmasseyimag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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