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景天是怎樣變成「高原反應」神藥的?

蘇聯人的「秘密武器」，造就了中國人追捧的「高原神藥」。

文｜朱不換

十一長假即將到來，越來越多的人們，將西藏、川西和各處雪山設為了自己旅行目的地。

可是，萬一遇到高原反應怎麼辦？要是頭疼、疲倦、眩暈、吐得一塌糊塗，旅程可就毀了。

· 2016年，一名小夥在新藏線上長途徒步，歷經了腹瀉，發熱，高原反應等不適

這時，親友、導遊和網上搜索到的信息往往會提前為高原旅行新手送上一盒靈丹妙藥——紅景天。

他們還會言之鑿鑿的告訴你，紅景天能預防高原反應，促進心肺功能，而且要提前一周到半個月吃才有效；這可是專家意見，絕對不可不吃。

可是，即使連續服用一周的紅景天，你可能發現高原反應依舊到來。紅景天到底能對付高原反應嗎？它到底是怎麼變成高原反應神藥的？

高原反應來了，怎麼辦

低海拔地區的人突然進入高海拔地區，會產生高原反應，道理並不複雜。高海拔地區氣壓低、氧氣濃度低；如果旅行者的海拔升高過快，身體無法適應氣壓/氧氣的快速變化，就會產生頭疼、疲倦、眩暈等身體反應。

預防高原反應的正確方法，是放慢升速、攜帶氧氣、多進流食不喝酒。

比如美國國家醫學圖書館醫療百科全書建議的高原反應預防方法是:

減慢上升速度，在2400米海拔以上，每爬升600米海拔，原地休息一至兩天；

夜晚儘量在低海拔地區睡覺；

當爬升到3000米海拔以上時，攜帶足夠的氧氣供應；

多喝流質，不喝酒；

吃碳水較高的正常飲食。

而當出現高原反應時，最重要的治療方法是：

迅速設法返回低海拔地區；

補充氧氣攝入；

服用乙醯唑胺等藥物可助益呼吸，但同時須多喝水和戒酒；

地塞米松可能能降低急性高原反應症狀和腦水腫；

如果有肺水腫則需要進一步專業治療。

· 美國國家醫學圖書館醫療百科全書建議的高原反應治療方法

· 在尼泊爾，一名高海拔肺水腫患者正在一邊吸氧，一邊被迅速護送下山以降低海拔

與這些主流方法相比，紅景天對防治高原反應的效果，並沒有得到中國和西方權威衛生部門的認可。

《中國藥典》雖然將紅景天視為益氣活血的中藥，但並未提及它對高原反應的功效。

· 2015版《中國藥典》中紅景天的功能

美國政府對紅景天藥用的管制更加嚴厲。營養補充劑等保健品雖然可以使用紅景天，但不得宣傳其有防止高原反應的藥用功效。2015年底，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專門向銷售紅景天保健品的某企業發出警告，禁止其對「紅景天能防止高原反應」等內容進行虛假宣傳和營銷。

· FDA在該警告信中指出，「紅景天產品能阻止高原反應」等說法並未被認可為安全有效，該企業的紅景天產品屬於「未經許可的新藥」，構成違法

既然紅景天對高原反應並沒有特殊效果，為什麼它還會大受追捧，成為當代最受歡迎的高原神藥？

按照常見的規律，人們對紅景天抗高反的執著信仰，似乎很可能源於傳統中醫或藏醫。

不過這一次，答案並非如此。古代漢藥典籍中，紅景天的作用是涼血解毒，治「大熱火瘡」等。

· 在清代中醫典籍《本紀逢原》中的景天

而在藏醫典籍中，由於紅景天根的顏色近似動物肺臟，人們根據以形補形的聯想，認為紅景天能養肺：

（寬瓣紅景天）根如人肺色；皮厚，黑色，氣味大。味甘、苦、澀，性涼，功效養肺，清熱，滋補元氣，含在嘴裡去口臭。供神神歡喜，浸水沐浴能除諸災。

· 在藏藥典籍《晶珠本草》中，寬瓣紅景天的功能是清肺熱和去口臭

紅景天在當代能登上高反神藥的聖壇，要靠蘇聯專家發明的「黑科技」。

來自西伯利亞的「秘密武器」

作為草藥大國，蘇聯政府和學者一直希望從草藥中找到健身益壽的精華。1950年代，蘇聯毒理學家尼克拉·拉扎列夫提出「適應元」概念，認為一些特定的化學成分能幫助服用者提升應激時的抵抗力。其後，許多蘇聯研究者相信，這種神奇的適應元就存在於草藥之中。

· 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拉扎列夫，蘇聯海軍醫學院藥理學院教授

適應元理論是冷戰期間蘇聯對醫藥進行孤立探索的一部分。由於國際交流和同行評議的欠缺，哪些蘇聯研究能得到發表和支持，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向上級管理機構迎合和公關的能力。草藥適應元理論雖然被西方學界證明是偽科學，在1960-1980年代的蘇聯卻獲得了大量關注和資源。

1965年，薩拉蒂科夫發表論文，認為薔薇紅景天能帶來人體的適應元反應。紅景天與西伯利亞參、五味子等一起，被選拔為擁有神奇適應元的草藥明星。

· 薔薇紅景天

這些鼓吹引起了蘇聯高層的注意，蘇聯政府甚至要求太空人、運動員服用紅景天，以適應漫長枯燥的太空宇航環境。「太空人特供補品」這樣的標籤，又反過來給紅景天帶來了巨大的光環。

· 蘇聯太空人瓦列裡·波利亞科夫是迄今單次停留外太空時間最長的人類太空人，曾在1960年代航行期間服用紅景天

1977年，薩拉蒂科夫進一步提出，紅景天具有類似萬能神藥的效果，能增強記憶力，聚集注意力，抵抗疲勞虛弱，治療乏力、工作能力降低、健忘、易激動、頭痛失眠、植物神經功能失調……把紅景天樹立為包治各種似病非病狀態的普世神藥。

在一些蘇聯學者口中，紅景天還是蘇聯奧運會屢屢奪冠的秘密武器：蘇聯運動員之所以拿冠軍拿到手軟，是因為要集體服用紅景天。

據說，紅景天能讓選手提高耐力，縮短恢復時間；「即使在漫長比賽的末尾，蘇聯滑雪射擊運動員舉槍時也絕不會手抖，因為他們服用了紅景天。」

· 蘇聯奧運會郵票

然而，藥檢記錄顯示，紅景天等草藥實際只是「中華鱉精」式的幌子。蘇聯運動員真正的秘密武器，是廣泛服用睪酮等類固醇激素。

但正如吃甲魚進補的說法從未因馬家軍醜聞而衰落，紅景天神話也從未因這些醜聞破產。蘇聯解體後，一些前蘇聯學者移民歐美，把紅景天治百病之說，也帶到了西方。

為了銷售這些草藥保健品，連前蘇聯軍隊也被拿來為紅景天等草藥背書。營銷人員宣稱，蘇聯國防部在酷寒的西伯利亞絕密小城裡，對多名士兵進行了紅景天測試，以幫助蘇軍適應阿富汗戰爭中的高海拔和夜寒，結果發現神奇的紅景天能讓蘇軍士兵在高寒乃至睡眠剝奪期間保持警覺和精力充沛。

· 阿富汗戰爭中的蘇聯特種部隊

在這些營銷轟炸下，紅景天攻入了歐美運動市場。號稱能增加人體最大攝氧量的長跑保健品 Optygen，主要成分就是紅景天與蟲草。

不過，只要打開Optygen的商品頁面，都會看到嚴厲的聲明：Optygen屬於營養補充劑，未經FDA評估，不得用於預防和治療任何疾病或身體狀況。

紅景天反攻中國

在蘇聯的紅景天熱潮下，中國科研工作者不甘落後，也開始測試各種國產紅景天的成分，力求從國產紅景天中提取出紅景天苷等傳奇成分。

1986年，青海省藥檢所的姜平做了著名的「憋死鼠」實驗：向兩組小鼠分別灌服狹葉紅景天浸膏和鹽水，看哪組小鼠在缺氧窒息環境中先悶死。報告稱，紅景天組的小鼠，平均死亡時間15.43分鐘，而鹽水組的小鼠平均死亡時間為10.84分鐘。

紅景天組小鼠瀕死時多掙扎的5分鐘，被當作了紅景天增強缺氧耐力的證據。

此後，中醫藥研究者紛紛跟進，做了大量類似試驗。常見的說法是紅景天能改善某些心肌細胞活性、骨骼肌能量代謝等。保健品廠商也為此開發了琳琅滿目的紅景天補品。

· 直銷企業北京紅景天開發的「聖蓮紅景天」品牌

不過，這些研究的有效性都高度可疑。伊沙克等學者分析了紅景天抵抗倦怠的206項研究，其中95%的研究都不符合隨機對照臨床試驗要求，而在剩下的5%的研究中，符合臨床試驗報告國際標準的研究數量為——零。

許多紅景天藥物研究的做法是，在培養皿中將剝離的動物細胞組織暴露於草藥提取物，觀察這樣做是否影響細胞的應激反應；如果應激水平降低，就聲稱這種草藥能增加人體的適應能力。然而，微觀細胞的應激和人體的應激是兩回事，前者並不能直接推斷出後者。

迄今，仍沒有可靠的證據證明紅景天能防治高原反應。能確定的是，高原朝聖者和養生人群大量消費紅景天，把部分野生紅景天活活吃成了瀕危植物。

[1]姜平,吳國民, 狹葉紅景天對缺氧耐力的影響,中藥藥理與臨床 1986(6).

[2]Israel Brekhman, Man and Biologically Active Substances. Pergamon Press, 1980.

[3]https://supplementsinreview.com/nootropic/the-green-dawn-of-adaptogens-performance-herbs-from-back-in-the-ussr/

[4]https://medlineplus.gov/ency/article/000133.htm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Rhodiola_rosea

[6]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people-and-culture/food/the-plate/2016/08/long-before-doping-scandals--russians-were-studying-performance-/

[7]https://nccih.nih.gov/health/rhodiola

[8]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3541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