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華伊然 授權鳳凰網文化發布
三四月的江浙鄉村,在生命蠢蠢欲動之時,聆聽春的低語,臨摹春的筆印。一腳深一腳淺地在田埂上緩行。戴個竹篾編起來的尖尖的草帽,你一不留意就開始飄起雨絲,嵌在帽簷的縫隙裡。在鄉野田間,披著鬥篷戴著鬥笠的老農融在這溼漉漉的景中,作物又開始重新生長。
在這個特殊的時節,沐浴幾場春雨,吹幾陣暖融融的風,揀個清朗的日子去山野裡採掘摘擇,封存了幾季的時令味蕾記憶又一次被喚醒。
確認過氣味,你是草中仙!
這時候正值田間野草瘋狂蔓延,各種野草就如百花鬥豔,可它們不以顏色和姿態決出優劣。它們各有各的清香,秉著各自的脾性和骨氣。
有一種野草的清香幽幽地飄在我童年深處。三四月故鄉的油綠和金黃咣當咣當滿得溢出。
小時候一回外婆家就去田野間撒奔。三四月的地裡泥濘溼滑,一不小心擦破了皮,磕出了血。外婆拎個竹籃,攜把剪子,就去田野間尋這野草,而幾乎每次都能滿載而歸。
這野草普通的長圓形葉片使它成了野草家族中公認的「大眾臉」,想要真正確認身份,多靠湊在鼻子口嗅聞那一股特殊的淡淡清香。香氣是野草的「身份證」。
外婆將新鮮剪來的野草洗淨,搗成泥狀。搗鼓的時候,這野草特有的清香愈發濃鬱,能把這野草骨子裡的氣味都給滲出來,一層一層地沁入心脾,揮之不去。在受傷的部位薄薄地敷一層草泥,能快速止血。
這野草於是與我有著神秘的情結。它不只模糊地生在方言語調裡,還有個正式的帶著點鄉土親暱感的名字——馬蘭頭。這可是略帶玄幻色彩的名字,無人知其所出,朱橚在組織編寫《救荒本草》就曾困惑地說道:
「馬蘭頭,本草名,馬蘭,書不著所出州土,但云生澤旁,如澤蘭,北人見其花,呼為紫菊,以其花似菊而紫也。……救飢,採嫩苗葉煠熟,新汲水浸去辛味,淘洗淨,油鹽調食。」
短短數語,足可看出馬蘭在時人心中的地位,熟知到已不知其來源,更無需追問其來源。這等味辛的吃食,卻是當年拯救飢餓的果腹良品。
有心之人總是不甘心就這樣囫圇過去,於是對「馬蘭」進行了一番考究。《續修江都縣誌》(民國十五年)的「物產」篇釋:
「馬蘭頭,生卑溼處,二月生苗,赤莖白根,葉有刻齒狀,似澤蘭而不香,開花紫色,採酌曬乾可為蔬,俗稱物之大著為馬。」
這下子,可算清楚了,原來,馬蘭的「馬」指的是「大」的意思,而「蘭」則因其形貌似澤蘭了。這不就暗示了「馬蘭」是一種生命力極頑強的小草麼?明代筆記中還有一首《馬蘭歌》:
「馬蘭不擇地,叢生遍原麓。碧葉綠紫莖,三月春雨足。呼兒爭採擷,盈筐更盈掬。」
古人誠不欺我。春雨過後,遍地萌生。直至今日,馬蘭頭依然是江浙一帶常見的時新野菜,在田野間隨處安家,雖說香味不足,但那天生自帶的鮮味兒,成功使得它在名目繁多的野草中脫穎而出,終是未因面相太過平凡以至於隱沒在眾草中,可見,這奇異的氣味兒給它添足了「仙」氣。
何況,不起眼的它全身是寶。清人王士雄的《隨息居飲食譜》中稱馬蘭「蔬中佳品,諸病可餐」。馬蘭頭掐尖可做農家炒菜,而底下的根另有妙用,馬蘭頭根和著魚腥草根丟在沸水裡煮爛,熬煮好的湯汁可以去火消炎。
若是不小心染了感冒咽痛,馬蘭頭也是管用的土方子。《急救良方》中有:「又方用馬蘭頭草,夏取葉,冬取根,搗汁和醋,滴入鼻中。」
馬蘭頭怎麼吃?這是一個有關色彩搭配的學問
可江浙人對馬蘭頭藥用的重視程度遠不及變換著各種法兒的嘗鮮。人們一貫挑剔的味蕾在馬蘭頭面前卻敗下陣來。江浙人對馬蘭頭可謂是情有獨鍾,只要一提起這幾個字眼,大都咂巴咂巴嘴,眼裡放著光,緊接著蹦出一個字:「香」!
汪曾祺描寫他祖母時,就寫道:「每於夏天摘肥嫩的馬蘭頭晾乾,過年時作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裡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
野生的馬蘭頭只能在三四月嘗鮮。這個時節天氣回暖,雨水較多,馬蘭頭長勢極旺,尤其鮮嫩可口。紅梗的馬蘭頭定是野貨,在開水裡焯燙,去其生澀,然後簡簡單單切碎在油鍋裡清炒,便能調出食材最本真的原香,香氣馥鬱,口感甘鮮。
涼拌馬蘭頭是一種更精緻的佳餚。香乾丁、春筍丁是涼拌的最佳搭檔,相得益彰,別有一番風味。在大魚大肉的吃食之後嚼幾口涼菜馬蘭頭,去膩清口,滿嘴留香。清人袁枚的《隨園食單》中就寫道:「馬蘭頭,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後食之,可以醒脾。」
若你以為馬蘭頭與春筍的緣分就止於此,那你可太缺乏想像力了。漫山遍野的冒頭的春筍,是春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也是極佳的烹飪伴侶。在鴨窩裡掏一個熱乎乎的鴨蛋,打成蛋液後倒入春筍末和馬蘭頭末,一道香噴噴的馬蘭頭春筍鴨蛋餅就有了。
金黃的海洋中漂浮著翠綠的帆舟,咬一口,唇齒留香,筍丁添了嚼勁,濃濃的春意瞬間迸發噴湧,油滋滋的嘴角託著這片土地最深情的饋贈。每每到這個季節,對這口餅的懷戀攛掇著遠在異鄉遊子的心。
江浙人對馬蘭頭有多深的執念?
頗為弔詭的是,救飢果腹的清新吃食馬蘭頭,卻在文人筆下並未落下好名聲。
西漢東方朔為屈原抱不平,特意寫《七諫·怨世》詩,詩云:「梟鴞既以成群兮,玄鶴弭翼而屏移。蓬艾親人御於床第兮,馬蘭踸踔而日加。」把蓬蒿、艾草、馬蘭都喻為收到君王寵愛的小人,這樣的說法,實在不算公允。
對此,唐代陳藏器在《本草拾遺》中試著闡釋道:「馬蘭生澤旁,楚辭以惡草喻惡人。」看來,這些個花花草草真也是成也屈原,敗也屈原,明明都是在自然間宛轉悠揚的小小生靈,卻因著味道的緣故,成了書中的好人與壞人。
李時珍對這樣的說法想來也是意難平,他在撰寫《本草綱目》時鳴不平道:
「馬蘭,湖澤卑溼處甚多,二月生苗,赤莖白根,長葉有刻齒狀,似澤蘭,但不香爾。南人多採曬乾為蔬及饅餡。入夏高二三尺,開紫花,花罷有細子。楚辭無馬蘭之名,陳氏指為惡草,何據?」
文人的春秋筆法,在農人那裡是不需要理會的。民以食為天,馬蘭頭這樣滿是清新之氣的春菜自是不容錯過,尤其是在江浙,古往今來,它都是餐桌常客。然而
野生的馬蘭頭固然「仙味兒」十足,可終究只生長短暫的幾個月時間。江浙農家對馬蘭頭的貪心,使得家家戶戶乾脆將野生馬蘭頭連根挖來種在自家門前的小地裡,剪一茬又生一茬,不需什麼額外的打理,施些農家肥,延長收穫的時期。
常剪常新,露天種植又比較好地保留了原味。一片自家的馬蘭頭地是各農戶津津樂道的「心頭肉」。在燉湯的尾聲去庭院裡採幾朵馬蘭頭撒進湯中,既添色又增香。
馬蘭頭從古時走來,至今仍然保有初心,那份樸實的美感在眼下並不多得。它與鄉下人的腳丫子挨得那麼近,又與因幹農活而留著粗糙印子的褐黃色指尖吻得那麼緊,可它卻又不至於淪為平庸。它也絲毫未受文人文字遊戲的影響,而是自顧自地治病救人,滋養脾胃。因它總還存著真和純,蕩漾著一絲令人難以忘懷的「仙」氣兒,每年的陽春三月,人們總會心心念念。
這樣說著,又該走出家門,尋一籃馬蘭頭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