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獸》影片清楚的交代了老楊是借出去貸款的一方,暗示曾經做過生意,並有些積蓄,打電話給老賴被掛斷後,再也沒有找過他們,包括在急需用錢的時候,沒有去追債,偷拿老伴兒看病的錢,跟孩子開口拒絕後也沒有緊逼,從頭至尾,包括在面對不了解情況的小女兒時,老楊都沒有一句解釋。一切都反映老楊大男子主義,好面子,不輕易求人,影片外化時刻都仰著頭,墨鏡和煙不離手,為人仗義知恩圖報,對自己的情兒也是有情有義。這樣的性格,也是最終造成老楊結局的關鍵因素。
影片簡介具有明顯的導向性:老楊是財富激蕩年代的炸富階層,破產後生活困頓,某日他挪用老婆的救命手術費讓子女們忍無可忍,一出兒子綁架老子的荒誕鬧劇上演,老楊怒其不念養育之恩,毅然把不孝子告上法庭……這出現代家庭鬧劇終以悲劇收場。這樣的劇情梗概想來是隱含著一種意圖,讓觀眾在走進影院之前,通過簡介和預告片先設定一個遊手好閒、吃喝嫖賭的老傢伙,而在真正觀影之後,顛覆觀眾的認知,進而促進深入的反思。如果導演是有這種想法的,那麼他成功了。
影片的劇情也正是在生病老伴、一眾子女、吉布森和莉莉等人的交叉中展開。接著是外部層,是指對個體產生直接影響的,但不包括主體主動參與的大環境。大環境就是鄂爾多斯。寫到這下意識想到「溫暖全世界」,鄂爾多斯最為人知的就是「羊煤土氣」,羊毛衫、煤礦、稀土、天然氣,後面三種礦產資源的探明儲量在國內佔據絕對的大比例。因此,鄂爾多斯的人均GDP一度超過香港,我曾在鄂爾多斯待過一個暑假,一個紅綠燈的功夫你會看到幾十輛路虎,豐田車都是在別的地方看不到的那種大。然而資源依賴性的經濟發展模式向來不穩定,加上鄂爾多斯城市攤大餅式的瘋狂擴張,民間借貸頻繁,現在這座城市為人所熟知的另一個標籤變成了「鬼城」。臨離開那裡前,我特意去了康巴什,當時想找個什麼公園,大街上幾乎沒有問路的人,空曠的城市讓人害怕。據說拍攝老楊在寬闊馬路上騎電動車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清場。老楊就是在這種外部層環境中從暴富滑向了破產,影片開頭出現的麻將館拿刀討債的婦女就是對這一外部層環境的簡單寫意。吉布森的窘境也正是在工業蠶食傳統畜牧業的大語境下遭遇的。同時,鄂爾多斯地處北方,選擇冬季在此地拍攝,影片的冷峻、凜冽和荒原感渾然天成,無需刻意尋找。
最後是宏觀層,是指一系列包括信仰、生活方式、倫理觀念、價值觀等在內的社會文化環境。在這個層面,老楊面對的確實是市場經濟滲透過程中無所不在的道德淪喪,導演也在介紹背景的時候提起靈感的來源:他自身經歷過的兒子綁架老人的現象。老楊是這個信仰缺失、價值畸變和觀念轉型時代的千千萬萬個見證者之一,當然也是推動者、受害者。這種「老無所依」的悲涼晚景讓人想起日本電影《楢山節考》,這種聚焦於失敗者在家庭中如何自持的故事又似乎是在與《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隔空對話。
引入人類發展生態學理論,我們可以更好的做到人物理解的處境化,老楊就是在多個層次相互疊加的生態變遷中上演著他的困獸之鬥。正如導演所說,「電影中的人物,之前經濟情況比較好,後來因為整個經濟的因素而落魄。這樣,對人物的反思就更加立體。如果本來就一個個平淡無奇的人,可能一直是被排除到邊緣之外的」。「他之前的能量很大,對家庭的重要性很強,幾個孩子的工作、買房都仰仗他。現在成為了一個沒用的人,進而整個家庭和社會逐漸將他邊緣化,這樣更加寫實」。老楊就在這種巨大的落差中像困獸一樣在掙扎,品嘗著人間的冷暖。
最後一層人物塑造的辯證法是現實和超現實的銜接。周導說,他深受庫斯圖裡卡的影響,荒誕、深刻、有力量,包括動物的元素都在《老獸》中得到呈現。電影在鄂爾多斯拍攝,上文已經交代,這本身就是一座有超現實氣質的城市。影片中出現過很多動物,這些超現實的部分起到了幫助主題的復現作用。比如洗浴中心的鳥,也是在困境中掙扎,它的生命和老楊一樣是壓抑的。白色的視覺符號(馬路邊像鬼一樣的人形)是在鄂爾多斯能夠經常看到的,冬天一些人套上白色的袍子抓野雞(有些野雞是白色色盲),這一幕傳達出的意向即是一種動物傷害另一種動物,同時有一種扭曲的表象感覺。這和老楊當時的狀態非常相像,他剛從法院中吵完架走出,庭前調解失敗,內心因痛苦而扭曲,因此這二者也是一種呼應關係。再有就是老楊在莉莉家裡夢見的那匹馬,也許是吉布森駱駝的變形?畢竟他剛剛賣了駱駝而去討好莉莉去了。
影片充分展現了鄂爾多斯的經濟從迅速發展到跌落的過程中帶給當地人的變化,有很濃重的內蒙風格。通過影片講述了很多當下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家庭關係和經濟之間的問題,養老問題等等。整體節奏慢,可能是因為講述的主題有些沉重。也許也正是因為此,它具有獨特的氣質。初冬天氣,枯,冷,悽,涼,和主角人物的心境很像,任誰都逃不過時代的特徵,他的所作所為,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努力過,堅持著,構成了真實的他。最終人離開了家,什麼也不是,可能就是獸了。有人說一個人撐起一部影片,不為過。
電影展現了一個人人缺少尊嚴的達爾文式社會,不論親人還是陌生人,基本的善意都欠奉,兒子女兒隔著心,女婿媳婦如仇寇,陌生人之間但凡有交集,都劍拔弩張,去銀行取個錢,去醫院看個病,去法院辦個事,在公交上下個車,衝突無處不在,每一次交流都凸顯著不平等,剋扣著人的尊嚴,人們對身份的自覺遠遠高於作為平等的人的自覺。影片中罕有的溫情和對等,都來自老獸,他對小三,對女兒,對老伴,對老友,展現出不同於其它人的溫柔和彈性,所以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個反面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