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才能最客觀地了解人類?當然是問問外星人。假設你是一枚萌萌的外星孢子,在蒼茫星系裡飄了億萬年,無意降落到一顆藍色小星球,你應該會被很多事情震撼三觀。比如,這個星球上所有生物都理所當然地被人類任意殺掉,又比如,人類這種生物很是矛盾,殺一個人會被當作殺人犯送進監獄,發動戰爭清洗掉幾百萬人的人卻被稱為領袖,接受頂禮膜拜。人類明明為了領土、資源、意識形態互相殘殺幾千年,又莫名其妙處處歌頌一種叫愛的東西。從動漫到真人電影,[寄生獸]的終極問題大概就是追問「生而為人,為什麼?」情節線則是人和寄生獸兩種智慧生物之間,從相互戰役到相互理解。寄生獸最有意思的是,這溝通的渠道,是卡在兩種族群中間的一位被寄生的少年。
少年英雄養成記人類需要超級英雄,這是一種心理剛需。從希臘神話到山海經再到漫威系列,幾千年來英雄走馬燈式登場。紅鬥篷、雷射劍、飛簷走壁,拯救世界。大概我們需要英雄,去克服對無常和災難的無力感,在想像中突破身體極限,扭轉乾坤。按照力量的來源,英雄大致分為「身體派」和「工具派」。金庸小說裡,「身體派」大俠必配毫無殺傷力的木劍,甚至赤手空拳,一路內修外練、經世濟國,成一代豪俠。西方人沒有元氣內功的概念,電影是工業革命和現代化歷程的文化胎兒,超級英雄常常藉助華麗道具。為什麼要畫一個身體被寄生,出現變異的少年,漫畫原作者巖明均說,最初只想畫一個身體可以自由變換的故事。二戰後,日本人目睹核爆傷害和熱兵器戰鬥留下的大量殘缺、變異的身體,電視上出現被哥斯拉撕咬得殘缺不全的人體碎片,漫畫裡充斥伊藤潤二筆下的魚頭人身等,都是心理恐慌在流行文化上的身體表徵。
寄生獸的主角——泉新一,動漫裡是個溫柔的高中植物系暖男。電影裡泉新一一出場的設定,是染谷將太拿手演繹的小宅男。和所有宅男一樣,懵懵懂懂,愛睡懶覺,有個偷偷暗戀著的青梅竹馬,有點內向,甚至有點窩囊。某晚他機智地用耳機纏手,阻止了被寄生獸「migi」吃掉腦的華麗命運。原本想著和寄生獸們得過且過,和平共存的他,當某晚發現回家的母親,已經變成被其他的寄生獸吃腦寄生的怪物,才主動擔負起站在兩個智慧種族間調停的命運。這個故事結構,有著和許多超級英雄故事一脈相承的內核。敘事學家普洛普對上千個俄羅斯民間故事的研究後,總結了故事的模式。英雄通常在「元社會」陷於危機後,接受代表人類社區權威的「派遣者」的指令,出發上路,讓秩序重歸平衡。寄生獸裡的「元社會」是每個人都很熟悉的現代社會:上班打卡,地鐵公交,忙忙碌碌,現世安穩。而寄生獸裡的泉新一,並沒有接受一位更高權威的召喚,也沒有主動說出自己被寄生的事實。在秩序井然的現代社會裡,他明白一旦被打上異類的標籤,就如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闡釋的那樣,即便本質不變,也淪為了異端和邊緣。泉新一是為了家庭,為了摯愛血親,自己充當了自己的「派遣者」,這是失去了血緣社區的大量現代人類製造的孤膽英雄的特徵。
由此不難看出真人電影裡,泉新一為什麼被設定為單親家庭的孩子。相比漫畫裡父母雙全,母親是的全職家庭主婦的設定,真人版豐滿了泉新一與母親的互動:影片一開始,泉新一在畫布上畫的神秘女孩其實是母親。母親特意買泉新一從小喜歡吃的餅回家等細節,再加上母親為泉新一擋油鍋燙傷手的重磅回憶殺。用親情鋪墊,母親的死帶來的衝擊,泉新一從懵懂少年到「英雄自覺」的轉化,才顯得撕心裂肺又順理成章。看著是不是眼熟?[蜘蛛俠]裡,也是叔叔的死點醒了迷茫的彼得帕克。也說明能如今夠撐起人類所珍視的價值鏈條的,到頭來也許不是家國大義等意識形態,而是血親的原始的,愛的倫理。敘事進化論泉新一可能是史上最糾結的英雄,不僅在自身的身份認同上出現紊亂,更一路在「人類中心主義」和寄生獸代表的「生態中心主義」倆種價值論調中搖擺。[寄生獸]因而有了一明一暗兩條敘事線索。敘事的明線是,泉新一代表的人類寄生獸共存體,警察和特殊急襲部隊代表的人類社會秩序,以田宮良子領導下的寄生獸集團,三股力量的混戰,敘事的暗線則是泉新一和田宮良子各自對「人獸之分」價值觀的轉變。真人版電影為了緊湊結構,大大削減了動漫中被泉新一升級打怪的寄生獸們的戲份。編劇在上部就讓矛盾對立集團——田宮良子,及其身邊寄生獸小集團提前出場。又把田宮良子寄生獸A設定為殺害泉新一母親的兇手,也就把三股力量互相對立又統一地編織在了一起,啟動了貫穿上下部電影的泉新一復仇線。
泉新一的對立統一體就是田宮良子,他倆互為鏡像,撐起了整部電影的主價值觀。泉新一是平凡人類的代表,但因為被寄生以及和migi的一路陪伴,慢慢試圖了解寄生獸的世界,從懦弱一步步變為強大,對寄生獸從敵視逐漸轉化為同情。田宮良子則是寄生獸的領袖,因為生物本能參與人類社會中,進行種種實驗。例如培育極具殺傷性的寄生獸的「暴力革命」,參政人類政黨競選的「和平演變」,她甚至「實驗」了自身的懷孕。在她的種種變量都被控制得精準的生命裡,只有理性是最高的準則。她沒有預料到的是,母愛這個方程式是無解的。她從無人性變得理解人類最複雜的感情——「愛」,從強大一步步走向寄生獸自我犧牲的祭壇。其餘角色設置圍繞他倆,構成一幅人類和寄生獸群體的群像。巖明均和影片編劇在兩個陣營裡都安插了極端分子:例如一心滅絕人類的超級寄生獸後藤,從人類陣營中叛逃到寄生獸中,斥責人類才是地球癌症的市長廣川,為徹底撲殺寄生獸為此不惜殺掉人類的特警山案,殺人沒有一點悔意的變態殺手浦上……在價值的天平上,[寄生獸]的原著和編劇都沒有偏向其中一方,把答案交給了觀眾去揣摩。
真人版改動得最為成功的戲劇結構,就是將原著中前後順延的田宮良子護子戲和市政府大屠殺戲,變為同時進行的平行剪輯。鏡頭製造了放大的對比感,雙倍的情緒張力。一邊是田宮良子頂著子彈,踩著鮮血和生命的尾聲,一步步把嬰兒小心交給泉新一,一邊是特警部隊對寄生獸們行雲流水地大肆虐殺。一面是田宮良子獻血淋漓的自我犧牲獨白,帶來的天鵝絕唱般的悲劇美感,一面是人類自己殺紅眼的殘暴和血腥,讓原本期待已久的復仇變得無比醜陋。田宮良子曾說過,人類除了自己的大腦以外,還擁有一個巨大的大腦。他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也是脆弱的,但千萬個人組成的巨大社會智慧體,則有龐大的自我糾錯和自我延續的能力。
[寄生獸]的批判性不僅限於人類本身,這個巨大智慧體的運營機制也受到了質疑。
動漫版中,警方和政界雖然早知道了真相,為了避免恐慌在前期還是選擇封口。真人版[寄生獸]則發力批判環保問題。泉新一用來殺掉後藤的鐵棍,竟含有核廢料,再強大的怪物都不堪一擊,編劇也把migi最終的休眠,設定為接觸核廢料的後遺症。距《寄生獸》漫畫本發行已有十五年,福島核洩漏事件後的第四年,核的黑色陰影依舊在日本人民心中盤旋。科幻的形而上所有科幻作品都在回答哲學上的終極問題。《三體》在討論人終極的依靠是什麼,[星際穿越]試圖回答什麼是人性最珍貴的地方,[寄生獸]也在試圖討論「人類中心論」這種價值觀世界觀的合法性。泉新一在真人版裡選擇殺掉後藤,動漫版裡則選擇放他一條生路。動漫的價值觀更大氣,因為泉新一意識到無力用人類中心論來裁決所有的生物,人類也不能取代上帝分配物種的命運,只能按照自己的邏輯走出每一步。
真人版電影沒有把泉新一殺掉後藤的理由,又老套地歸結為保護心愛的人。也許真人版「殺」更有衝擊力,更有主角光環。在視覺層面,真人電影要豐富許多,導演加入了許多視覺隱喻,為電影添加了更具象徵性的意義層次。例如田宮良子反思人社會性的時候,背景是水族館不斷遊移,變換形狀的巨大魚群。寄生獸們聚集的場所,是處處幾何構造,象徵著絕對理性和單一價值觀的現代建築設計。泉新一殺掉母親的寄生之身的時候,呼嘯而過的火車像是無可挽回的命運。後藤是身體力行滅絕人類的寄生獸強硬派,卻擅長彈奏悲傷的鋼琴曲。田宮良子一路往理性智慧的人類社會靠近,卻葬身在象徵著被束縛野性的動物園。
理性與感性、自我與他者、個體與群體的反思分裂,在視聽語言中得到隱喻性的表達。超級英雄故事最後總是英雄歸家,元社會的秩序得到破壞後的另一種平衡。[寄生獸]最後,代表超能力的migi沉睡,或者如原動漫設定的,進化到和人類融合的新的生命階段,探索潛意識和思維深處的奧秘。泉新一和女友的相擁象徵著新的家庭、新的人類秩序的回歸。好萊塢的電影中的超級英雄,不如說是超級倫理代言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他們超常的力量一旦走向文明的對立面,故事就會走向失控。然而真正的超級英雄,如同尼採心目中的超人,是真正超舊秩序和超舊道德的。在殺與不殺這個選擇上,[寄生獸]真人版原本可以更加激進,在反思的路上走得更遠。福柯說,依靠一個真理系統建立的權力可以通過討論、知識、歷史等來被質疑。通過強調身體,貶低思考,或通過藝術創造也可以對這樣的權力挑戰。[寄生獸]動漫版migi的沉睡,泉新一對後藤的放過,更激烈地動搖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如同[三體]對人類中心論的動搖。
這或許是經典科幻的意義——不斷重拳衝擊已有的價值體系,用寓言和物語在人類前行的路途上展開縫隙。人類的優點到底是什麼?Migi說,人類有餘裕,讓世界變得豐富有趣。一個多樣化邏輯,充滿混沌、優勢、弱點、矛盾的生命和社會系統,才能保持生機和開放,單一邏輯主導的生物和系統不堪一擊。這或許是人性如此複雜,愛交織著恨、殺戮與創造共存,絕望掩蓋不了希望的意義所在。
原文刊載於《看電影午夜場》雜誌
作者令狐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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