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哲學家、北京大學哲學教育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張世英先生,於2020年9月10日上午逝世,享年100歲
【記者追憶】
昨天因調休忙家事12小時後,傍晚6點打開手機,看到聽友發來張世英先生離世的信息,是早上離開的。心裡一緊,前天上午我還去微信問候,一天內竟沒有回覆,想著是否要發郵件,而前晚還在自己書架前瀏覽,在張先生的書《羈鳥戀舊林》前多停留了片刻,沒想到……馬上發微信問北大副校長王博,「走前有沒有受累?」很快回答:「挺安詳,昏迷了兩天。今天下午(我)去醫院告別了。」
心裡又一松,鼻子不禁一酸,悼念文章裡說「享年100歲」,張老在2019年春節後答應過文匯講堂的聽友:努力活過100歲。想想今年5月虛歲確實已過百歲大壽,當時張先生給我來微信要了快遞書籍的地址,他有一本新書《中西哲學對話——不同而相遇》,還發來了籤字贈書頁:李念女士指正/九十九歲張世英。但不知何故,我未曾收到。在新冠期間,我一直發些我們做的訪談給張世英先生作為問候,我知道他一定會看的,尤其是在3月27日發去了《獨家|孫向晨柏林授課遭質疑:講中國哲學還有意義嗎》,我想他一定會看的。待再去拜訪時,又可以講述和調侃很多趣聞軼事,老少哈哈對笑一番……在1月26日,還發了問候語給張先生拜年,他15分鐘內即回覆:十分感謝你。我近兩個月來,因患尿感染,體力衰退,近已恢復。祝你春節快樂。
去年,張世英給記者寄來了籤字新書《中西哲學對話——不同而相遇》
說到「活到100歲」,這是我所在的文匯講堂聽友和張世英先生的一個約定。2019年1月,我去拜訪張世英先生並做了採訪,是報社的「70年70人」計劃。交談中,張世英先生給我看他在譯林出版社的新書《中西古典哲理名言:張世英書法集》,我頓時被其中的書法吸引了。回去後,就鼓動譯林,哲理名言的解釋者李超傑(張先生的早年弟子),策劃了春節七天「賞書法,讀名言,學哲學」的刊發計劃。2月春節期間,我們挑選的書法和解釋陸續刊發,引起不小反響,比如:《除夕祝福:白壽哲人張世英帶孔子老子送大餐》《初一紅包:蘇格拉底說自己無知,梁啓超怎麼評》《初四論自由:黑格爾、王陽明著力點有何不同》等,都是張世英先生的書法加李超傑教授短文闡釋,我用邏輯串了起來。聽友們紛紛留言,講堂做了評選,獎勵了張先生贈送的六本《九十而思》籤名本。我當時把聽友的所有留言都用長連結方式發給了張先生,他回覆:非常感謝各位學友對我的深情厚意,爭取活一百歲,再寫點作品請各位指教,張世英。
我回覆:感謝,至少要到茶壽108歲。這段話是說在2019年2月17日。昨日晚間,講堂聽友微信群裡紛紛悼念張世英先生,「張先生圓滿了」「選在教師節,天生的教師」「哲人多高壽,功德圓滿」「張世英先生千古,遨遊星空,哲思永恆!」
張世英與記者的微信聊天記錄,「爭取活一百歲」
和張世英先生的深度結緣是在世界哲學大會在中國舉辦,北大承辦的2018年,我們文匯報聯手北大、復旦、華東師大哲學院(系)和國際哲學團體聯盟會,策劃了「」24位世界前沿哲學家訪談」,張世英先生是五位中國哲學家之一(其餘為杜維明、陳來、楊國榮、李文潮),總策劃的我有幸負責訪談張世英先生,此後共有四次拜訪,有時就是探望聊天。但是,2020年1月那次,因為在北京開會期間其他任務過多,未能趕去昌平回龍觀探望,竟也成了無法挽回的遺憾。他曾多次和我聊過不做壽一事。
如今,張世英先生選擇在100虛歲之際的教師節離開了我們,我想,在天堂裡他還嫻熟地用微信,然後哈哈大笑,幽默以回;他會繼續以他的書法寫下喜愛或質疑的哲理名言;他會繼續偷偷地寫萬言長文,以抒發心中對囯邦的憂慮,研究中西哲學的相通和黑格爾;他會和夫人團圓,共同鑑賞唐詩宋詞;他還會沉醉於崑曲京劇的唱腔做功中;他會和西南交大的老師馮友蘭、金嶽霖、賀麟、湯用彤相會切磋……
張先生,祝願您在那裡繼續「思如泉湧,筆隨雲飛」,您永遠在我們心裡,期盼您用學會的微信語音留言再招呼我們……
(文匯報記者 李念)
去年春節七天,講堂的「賞書法,讀名言,學哲學」系列稿件配用的都是張世英的書法
【文匯訪談】
(「我和我的祖國70年70人」系列第9篇,原載於文匯報2019年1月30日11版)
張世英:將哲學帶出寂靜冷宮
張世英家中掛著一幅黑格爾的巨幅肖像畫。他曾以為,2006年作為主編編完了《黑格爾全集》中文版後,就此作別黑格爾。
近日讓98歲的他感懷的是,自己1982年在長春講了一個月的黑格爾,講稿被不知名者整理後在地下銷售,慧眼的文化藝術出版社請其修訂後在2018年出版為《張世英黑格爾哲學五講》,還一次性提前給了3萬元稿費,遠超合同數。
作為黑格爾研究專家,張世英從西南聯大開始就與黑格爾的哲學「糾纏」在一起,研究、言說、出版、再詮釋,由此生出「萬有相通」原創思想和「人生要有精神和詩意」的美學思想。
作為一位跨世紀的學者,70年來,他用自己的思辨和著述實踐了黑格爾所說——把哲學從寂靜的冷宮中解放出來。
2015年7月,張世英出席在北京舉行的《黑格爾著作集》首批譯著出版社座談會。(張世英供圖)
70年後,巧遇西南聯大校友楊振寧
電影《無問西東》播放時,引發了很多人對西南聯大的憧憬。張世英從1941年到1946年便在西南聯大就讀。電影中有一位學生連換了三個系,其原型就是他。
出生於湖北武漢柏泉鄉耕讀人家,張世英自小隨中學教師的父親閱讀《論語》《孟子》《古文觀止》等典籍,但他的數學也極好。五年級時,他得了漢口市小學生作文和數學競賽雙冠軍。高中會考也得了湖北省第一名。「我要改變世界」的想法一直盤亙在他的腦海。考入西南聯大後,他選了經濟系。「因為不滿國民黨,才改變原來想學理科的想法,以為經濟學是經世濟民之道。」然而上了一學期,那些生意經和算帳讓他轉入了社會學系,老師布置他們去妓院調查,這又讓他生厭。那年,他選了賀麟先生的公共課《哲學概論》,賀麟講到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一下子吸引了我!」張世英說。於是,他決定轉入哲學系,西南聯大的高中同學問他,哲學講什麼?「桌子被感知時才是桌子。」同學同情地看著他:「怪不得哲學系出瘋子,你要小心啊!」
張世英卻感覺如魚得水。今天聽完一襲長袍的馮友蘭上《中國哲學史》,他冉冉鬍鬚裡「飄出」博古通今;明天又可觀儒雅的賀麟講陸王心學,出中入西;後天則可忘情於湯用彤比較魏晉玄學和老莊哲學。「賀麟和馮友蘭觀點相左,儼然如朱熹和陸象山當年的『鵝湖論戰』。」但具有數學天賦的張世英還是最傾情於金嶽霖的分析哲學,跟其閱讀羅素英文原著《哲學問題》。雖然賀麟先生指導了他的畢業論文,但畢業前張世英被保送讀研,在北大賀麟和清華金嶽霖之間擇導師,他還是選了後者。為此,他不敢請賀麟做他的證婚人。
1981年,張世英 (右二)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畢業論文答辯會,與賀麟(右四)、哲學家汝信(左四)等合影。(張世英供圖)
遺憾的是,因為家境貧寒,張世英最終放棄保研,直接選擇了工作。
做家教後出錢請王佐良教他讀原版《哈姆雷特》,聽海歸教授吳宓講排成金字塔的英詩而忘了上正課,晚上七點到大半夜,在大操場上聽劉文典講《紅樓夢》……西南聯大的往事,一回憶就關不住話匣子。
歷史充滿著巧合。2014年11月,北大「美感的神聖性」美學沙龍上,張世英遇到了楊振寧。他立刻想起,70年前,與物理系楊振寧同住一個大寢室。「楊振寧走過時,我們會好奇與羨慕地議論:『他就是他爸爸生下的天才』。」楊父任數學系主任卻遭學生們議論。沙龍上,張世英指出,美感的神聖性在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境界中,感受人生的最高意義和高遠境界。楊振寧則談到,從牛頓的運動方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方程、海森堡方程等「造物者的詩篇」中能感受到一種莊嚴感、神聖感、初窺宇宙奧秘的畏懼感,以及哥德式教堂想要體現的崇高美、靈魂美。
70年後兩位傑出的文理校友對美的闡釋,是他們一生的追求,也是超越電影的最好橋段。
2019年1月24日,張世英給文匯報發來題字:「仰望星空「
他的黑格爾評論,改變了法國學者
賀麟指導的畢業論文,名字叫《新黑格爾主義哲學家弗蘭西斯·赫伯特·布拉德萊(F.H.Bradley)思想研究》,沒想到自此就規劃了張世英一生的哲學大軌跡。
1953年,北大哲學系要開德國古典哲學中的黑格爾課程,因張世英的論文和黑格爾有關,便讓他從教《聯共黨史》改教黑格爾辯證法。1950年代,對於西方哲學,中國哲學界只聚焦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三個來源。因此,「我講黑格爾,一邊批判他的唯心主義,一邊褒揚他的辯證法。」張世英苦讀德文原著。已過古稀之年的大女兒回憶:「當年我們放學回來時,爸爸把菸灰缸藏了起來,因為他在寫書,就抽得滿是菸頭。」1956年,他出版了《黑格爾的哲學》,到1972年第三版時,印數已過20萬,影響了幾代哲學學人,也驚動了校長和西方學者。
1962年,張世英剛評上副教授,在《紅旗》雜誌刊發了文章《從對立統一講黑格爾》,能上《紅旗》一時震驚了北大校長,文章被競相傳閱。1974年,第一批法國留學生白樂桑來北大哲學系旁聽,回國時,帶走了《黑格爾的哲學》。他將其中一部分翻成法語,法國青年學者巴迪歐讀後撰文《論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核——張世英1972年一文的翻譯、介紹與評論》,加上原文翻譯於1975年出版。巴迪歐原本跟著自己的老師批判黑格爾,但是張世英對黑格爾辯證法合理內核的評論讓他改變了主意。有意思的是,如今,82歲的巴迪歐成了法國最有影響力的左翼哲學家之一,而白樂桑成了著名的漢學家。幾經輾轉,2012年,法國教育部中文總督白樂桑終於見到了當年的北大哲學教授張世英,兩人相談甚歡,從下午到晚上,整整7個小時。
「黑格爾」成了連接中法學術友誼的使者。
1988年,張世英 (左二)在巴黎參加國際學術討論會時,與法國哲學協會主席雅克·董特教授(左三)在一起。(張世英供圖)
改革開放後,「黑格爾」在張世英手裡也完成了「改革」。由於當年只是弘揚辯證法,對黑格爾其他思想論述並不全面。1982年,張世英出版了《黑格爾〈小邏輯〉繹注》;1986年,他出版了《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均被譽為中國「系統論述」黑格爾哲學體系中這兩部分的「第一部專著」。在第二本書中,張世英將黑格爾的精神哲學理解為「關於人的哲學」,而人的本質就是精神和自由。在2001年的著作《自我實現的歷程——解讀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一書中,張世英再次強調了黑格爾既是傳統形上學的頂峰,又蘊含和預示了傳統形上學的傾覆。作為辯證法集大成者和高峰,張世英認為,黑格爾哲學充滿了開放性,是他此後盛行的現象學等當代歐陸哲學的先驅。順著黑格爾的橫豎坐標,張世英的使命似乎仍未完成。
2006年,張世英應約擔任了《黑格爾全集》中文版的主編,本以為這是研究黑格爾的最後一筆。
2017年,文首提到的一幕發生了。某雜誌編輯告訴他,當年在長春講課的錄音被整理成書一直在東北悄悄地銷售,併購得一本送給他。「這位好心的記錄者幾乎沒有記錯。」當然也得益於張世英一貫嚴謹的邏輯。不久,文化藝術出版社主動擔綱出版了《張世英黑格爾哲學五講》,「我修改了一個月,只是刪去那些重複的內容和語氣詞。」今年1月15日,張世英和記者講述此事時,露出少有的興奮。他的小兒子說:「你的命好啊。你被收入劍橋國際傳記中心的《國際知識分子名人錄》《頭五百》名人錄時,都沒有這麼激動。」這讓他想起黑格爾因為德國社會太過現實所說「讓仙女下凡,從寂寞的冷宮裡解放出來」,即人們需要哲學。
「黑格爾」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學術夥伴,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黑格爾研究書籍的再度熱銷,讓張世英主張的「人生需要高遠精神境界」成為可能。
1986年,張世英出版《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左),2018年出版《張世英黑格爾哲學五講》(右)
80歲開始有自己的原創哲學
1991年,張世英70歲,他離休,但還帶著研究生。2001年,北大哲學系希望他能為本科生開課。那年他80歲了,他欣然答應,因為總感覺黑格爾的眼睛還在注視著他:朝前走下去,走到「人的自由」裡去。
這也使得張世英在他後30年的哲學研究中,除了黑格爾,又找到了一個高峰。1980年代後期,中國學界掀起「主體性」討論熱潮,引發了他重溫笛卡爾以後的「主體性哲學」的興趣。他開始大量閱讀現當代哲學家的著作,從尼採、海德格爾、德希達到伽達默爾、哈貝馬斯等。讀著海德格爾的著作,他突然發現,「西方現當代哲學又回到了人,回到了詩意,這不是和中國老莊哲學有相似之處嗎?」憑著兒時閱讀大量典籍的直覺,他感覺到兩種哲學力量可以比較。在《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和選擇》《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法》中,他試圖表達自己的新觀點。而給本科生上課,又給了他一個整理提升的機會。
於是,80歲的張世英興高採烈地給大一學生上課了,旁聽的人一次比一次多,課講完,錄音也被整理成書了,就有了2002年的《哲學導論》一書。講述此事時,張世英風趣地說,學生們給我的評價是「敬業勤勉,學識淵博,風趣幽默,條理清楚,發人思考,和藹可親」,口氣裡頗有些驕傲。2015年,張世英收到一份通知,該書獲得第五屆思勉原創獎。獲獎理由是提出了「萬有相通」的原創思想。張世英認為,老莊的「萬物與我為一」、宋明道學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和西方的「在場」、「不在場」相結合,可以將千差萬別的天地萬物的「相互聯繫、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統稱為「相通」。「萬有相通」的思想,在保持了中國哲學「天人合一」的整體性、高遠性基礎上,有分析地吸取了西方「主客二分」式中自我的「主體性」。
因為這些成就,在2018年8月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舉辦前一年,張世英被聘為大會學術委員會榮譽委員。
2017年5月,恰逢生日,張世英在北京懷柔樹林留影。(張世英供圖)
思辨是哲學家的年齡,也是使命
晚年,張世英有了新的頭銜「北大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他笑著揶揄:「我也成了美學專家?這都是北大教授葉朗的鼓勵。人不斷被鼓勵就容易激動興奮,我就開始專注於寫美學理論的文章了。」
在闡述「萬有相通」哲學觀念時,張世英注意到西方現當代哲學在走中國哲學幾千前的「詩意之路」,由此開始研究美學理論。張世英的美學理論既有西方古典和近現代哲學家的精華,比如他深入研究過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又有傳統的老莊思想、儒家思想,同時還得益於他的唐詩宋詞造詣。「這都是我夫人彭蘭的功勞」。北大中文系教授彭蘭是聞一多的高足、著名的唐詩宋詞專家,兩人在西南聯大時相戀成婚。「『文革』期間,小兒子好學,夫人教授其唐詩宋詞,當時沒有書教、沒書看,我就在一旁學習,功夫全是那時習得。」88歲後,張世英在家中繼續從事中西哲學與文化結合的研究和著述,更偏重美學方面的研究。他晚年經常思考的問題之一是,哲學何為?張世英提出「哲學就是精神境界的學問」,通俗而言,我們要有一個精神的、詩意的人生。這也是張世英美學的一個主要觀點。
詩意,不僅是他美學理論的提煉,也來自他的生活,尤其晚年生活。年輕時張世英便愛聽京劇,女兒記得從小被他帶去王府井聽尚小雲、程硯秋等唱戲;晚年他愛聽崑曲,也愛聽古典音樂,還愛旅遊。2018年,他去了江西一次。平時,他會熟練地使用手機微信。
97歲的張世英依然思維活躍、與時俱進。圖為他在智慧型手機上瀏覽文章。(趙鳳蘭攝)
這次採訪,張世英給記者看了一本剛出版一個月的新書《中西古典哲理名句:張世英書法集》。打開,記者驚愕:如此遒勁飄逸的書法,有顏體之美,又有超然之工整,極為耐看。「這是我92歲後開始寫的。」在九歲到十二三歲間,嚴厲的父親讓張世英習字,不斷挑剔他的姿勢。91歲時,他自覺記憶力衰退,腦子裡卻源源不斷迸出哲學思考,枯坐終日後,他靈感一現:不妨練書法?手雖抖,卻頗有功力。在兒子們的鼓勵下,他找出兒時所習的顏體字帖,一筆一畫地臨摹。有一天,他突發奇想,不再看帖,發現字活靈活現。「我想起父親曾叮囑,要神似,不過,我依然覺得臨帖是很必要的,於是,每日讀帖。」不久,在北大教授、美學家葉朗的再次鼓勵下,張世英搜集了150條古今哲學家的名言,和一些背誦過的詩句,將它們用書法的形式寫下來。隨後又請以前的博士生、西方哲學史專家李超傑逐句解釋。「我終於體會到了書法裡的自由。」張世英說。
從黑格爾提倡的人的自由到書法的自由,從思辨到實踐,支撐著張世英的美學思想,也支配著他晚年詩意的生活。
採訪中,一旁的女兒好幾次向記者告狀說:「他老寫萬字長文,每次都說最後一次了。」張世英常常會半夜醒來,腦子裡就轉起各類哲學思考:其中之一是中國哲學與文化的未來走向。而「萬有相通」便是他的答案。在他的客廳裡,除黑格爾肖像外,還掛著一幅95歲時的自題書法作品——思如泉湧、筆隨雲飛。儘管他常幽嘆「朝聞道,夕死可矣」,然而讀他的書、聽他的故事和感悟,腦海裡只會跳出「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在張世英,思辨就是哲學家的年齡,也是使命。
2018年,張世英接受記者李念採訪
【記者手記】
仁者壽 智者樂 英者美
一個年度中見了三次張世英先生,每次告別都愈發地留戀。細辨起來,是張先生那種通達、幽默、智慧的大美在吸引著我。
第一次上門拜訪是2018年3月。有118年歷史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首次在北京召開,我所在的文匯講堂與復旦、華東師大的哲學院(系)聯合發起了「24位世界哲學家系列訪談」。中國哲學家共選了3位,張世英在榜首。因為堵車,我遲到了十來分鐘,進門便見張先生穿戴整齊地在等待,而一上午言談中,你絲毫感覺不出這是位97歲的老人,他思維敏捷、邏輯清晰,時時冒出些小幽默來。末了,他加了我微信。第二天上午,我繼續前往採訪,離開賓館前發出了採訪提綱,15分鐘後到達時,他說,我已經在手機上看過了。臨走,還送給我一本網購的書。
2001年,系裡讓他給本科生上課時,送了他一臺電腦。從此,張先生就跨入了數位化世界,微博、微信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告訴我,自己有70多位微信好友。從微信的熟練應用中,能看出張先生的好學與善學。每次看到我叫網約車時,他就很好奇:「司機怎麼會知道這個地址的呢?」我就仔細地演示給他看,告訴他原理。他無奈地告訴我,兒女們不讓他的微信綁定銀行卡,擔心他會受騙。看著他的表情,我真有點替他抱屈。
第二次在8月的世界哲學大會期間。張先生的訪談錄已經在微信上發出,他告訴我:「我知道你們每天11點30分後發出,我那篇的閱讀量是6000多,今天杜維明訪談也很好,第一天就有4000多。」我詫異於他的觀察力。
這次是第三次上門,我們又聊起了他的健康。他說,最近連續頭疼的情況好些,但肺有些問題,醫生認為是年輕時有吸菸史的原因。因為經常去看病,北京三院的醫生熟悉他了,問他是否要聽聽肺?張老說不用了,然後他學著醫生的語氣揶揄說:「這麼大年紀,蠻好了!」「你講,他們的潛臺詞是不是要說:不死就蠻好了。」聽著他學得惟妙惟肖,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不禁讓我想起北大副校長王博對張世英的誇獎:仁者壽、智者樂、英者美。
2019年1月30日,文匯報近距離欄目刊發「我和我的祖國70年70人」之張世英
【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張世英】(詳見文末相關連結)
2011年1月10日,我在北大採訪,聽聞有首屆未名論壇中西馬高端對話,臨去機場前定是聽了半小時,杜維明先生代表中國哲學,從西哲角度發言的學者是張世英先生,主持介紹說已經90高齡。我暗暗吃驚他思維的清晰。
今年3月3日,我在郵件中向張世英先生提及此事。8日上午,走在北京近郊回龍觀某小區的路上,張世英先生隨筆裡描繪的西南聯大的鏡頭一一浮現,不免興奮:我是去聆聽一個世紀啊。年屆97周歲的張世英先生已在家中整裝等待,隨後分兩個半天,近5小時的採訪展開。
上午的陽光從窗外慢慢挪進客廳採訪的沙發,從西南聯大求學到黑格爾研究、新世紀後創建「萬有相通」原創哲學,直到即將召開的世界哲學大會,張世英先生一一答來,條理清晰,談到興頭上便會露出幽默和頑皮勁跑調一會兒,引得我和一旁旁聽的古稀年的女兒哈哈大笑。我不禁遐想,如果不是當年家境貧苦,休學兩年失去了直升清華研究生的機會,以其超強的邏輯性,跟著金嶽霖先生,世上是否會多一位分析哲學大家呢?午餐,按約定張老在外請客,席間,他準確地回憶何時受華東師大楊國榮邀請;順道去復旦,俞吾金何等好問,等等,對接觸過的上海學者如數家珍並一一詢問現狀。
訪談的尾聲,他突然哀嘆一聲,說:我最近愈發感到緊迫,夜裡也會因為哲學思考而醒。追問,便答:朝聞道,夕可死矣。中國哲學何為,哲學何為,還有一些思考來不及寫了。臨走前他送我一本2016年底出版的《九十思問》,說是提前三天為我網絡購買。回來讀完此書,這許是他95歲時給自己的留念,但更是給世人的禮物,張老客廳裡那幅遒勁秀麗的書法又浮現:「思如泉湧,筆隨雲飛,九十五歲張世英(書),二〇一六年四月。」真是一種幸運,這位可敬、可信、可愛的哲學長者,他的呼吸和思維已是天下所有思考者的共同財富了。
相關連結:
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 | 張世英:哲學應把人生境界提高到「萬有相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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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念
編輯:袁琭璐
責任編輯: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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